米果《朝顏時光之十五
轉載時間:2007.12.21

隔天一早醒來,幸子隨即跑到出租店搜尋《間諜佐格爾》影碟,可惜,年輕店員都沒聽過這部片子,透過店內的資料搜尋系統,確實也沒有這部片,想來,是一部冷門片子,沒什麼賣點,當然不會有片商願意引進。
幸子喝完速食店的卡布奇諾咖啡,舌根開始醞釀微酸唾液,咖啡因並沒有發揮醒腦的作用,反倒是薯條的油膩感在腸胃之間逗留,不知不覺,竟有了倦意。
從大玻璃窗往下俯瞰,三樓的高度,跟謙田當年在上海國泰戲院彈子房,該有一樣的視野感覺,倘若下一次有機會,真該好好問問謙田,跟尾崎秀實到底是什麼交情,會不會謙田的角色也出現在導演筱田正浩的電影作品中,跟本木雅弘在彈子房打撞球呢?
眼皮好重,速食店內的冷氣空調竟然有催眠功效,幸子努力撐著惺忪的雙眼,發現直人的身影出現在對街檔案管理局門口的同時,手機也恰好響起,直人說他離開醫院之前,臨時接到一通緊急電話,趕不及約定好的時間碰面,實在很抱歉,不過他的口氣聽起來很興奮,不斷催促幸子趕緊過街跟他會合。
兩人來到檔案管理局閱覽室,向館方人員提示借閱的申請書之後,隨即有專人帶領他們來到一間恆溫恆濕的資料室,還請他們戴上手套與口罩,輕聲叮嚀一些注意細節,直人事先申請調閱的資料,已經整齊排列在桌上,桌面上方有一盞橘黃色澤的聚光燈,燈影在那些整齊的資料周邊,畫出一道神祕圓弧線,彷彿一座沉睡經年的洞窟,終於曝光甦醒過來,正在揉眼睛,還伸了懶腰。
館方人員離開之後,貼心將資料室的門關上,剩下幸子與直人,鎖進密閉的時光膠囊裡。
直人坐下之後,搓了搓手掌,神情相當慎重,也有幾分雀躍。
『幸子,在閱讀這些資料之前,我必須先跟妳說明一些事情,雖然有點複雜,但是我盡量想辦法歸納清楚,畢竟橫跨年代久遠,牽扯人物也很多,因為時代背景不同,許多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在那個時代根本不可行,或那個時代無法碰觸的禁忌,在我們看來,根本是芝麻綠豆小事,所以,我們必須把腦袋調回半個世紀、甚至一個世紀之前,這對妳來說,應該不難,畢竟,妳曾經穿梭時間空隙回到過去,嗯,我的意思是說,假設那些時間旅行是確實發生的事情,妳懂我的意思吧?』
幸子用力點頭,她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聽下去了。
直人說話的鼻音很重,想必,感冒並未痊癒,還好有口罩擋著,基於醫師的職業道德,他只想把事情忠實轉述,並不想把病毒傳染給幸子。
『上個星期,也就是我們在醫學院網球場不期而遇的隔天,我把妳從一九五○年帶回來的那團纖維線圈送到朋友那裡化驗,那天,剛好有一位近代史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員也在那裡,於是我抓住機會跟他談起白色恐怖時期的台大醫學院事件,他曾經參與口述歷史訪談,對戰前戰後的台灣歷史很有心得,我們談了兩個多小時,談到那些被逮捕的醫學院學生、老師、各科主任的背景,事件起源應該跟地下黨組織有關,統稱為「學委會案」,現在,我們先來看看安全局機密檔案,』直人小心翻閱桌面上的文件,『就是這份,包括台大醫、理、工學院支部,還有師範學校在內,凡是在自治會和學生聯盟組織中,比較活躍的師生或畢業校友都牽扯在內,共逮捕四十五人,妳看這邊,舅舅的名字,沒錯吧!』
幸子果然在泛黃的檔案紙張中,看到毛筆書寫的『顏世泓』三個字,甚至那位曾經出現在舅舅手寫記事本裡面的『老朱』楊廷椅的姓名也在其中,除了這份處決名單之外,另有一張以『蔣中正』名義發出的『總統府代電』,內容大約是指示當時的國防部參謀總長該如何辦理此案,也是以小楷毛筆書寫,有許多紅色大小印章,還有鋼筆與毛筆的批示與簽名,紙張已經出現毛邊和霉漬,仔細瞧瞧日期,超過五十幾年了,倘若以年紀來算計,那該是年歲累積的皺紋風霜吧,何況還帶著被處決的人命幽魂呢!
『我想起那位時間旅人徐謙田,本職是眼科醫師,曾經跟隨妳外公家族幾個兄弟在高雄與廈門、上海一帶行醫,於是我跟研究員詢問張家幾個兄弟的事情,他感覺非常驚訝,提到抗戰時期,確實有許多台灣籍人士以不同身分掩護,在中國沿海一帶進行抗日革命事業,一九四三年,有六個獨立團體在重慶組成台灣革命同盟會,這六個獨立團體裡面,真的有這麼一號人物,叫做張邦傑……』
幸子心頭一驚,果然是張邦傑啊,熱情尖銳的革命份子,家族裡的傳奇人物。
『張邦傑是我外公的三弟,是個革命份子沒錯啊!』
『聽那位研究員說,張邦傑離開高雄之後,在福建加入「反日帝大同盟」,非常活躍,當時日本駐廈門領事館想盡辦法要將他誘捕回台處死,於是他藏匿在泉州一帶,據說在福建事變之初,就已經加入國民黨,還曾經暗助抗日之師十九路軍團,跟國民黨軍方的關係很密切,擁有少將軍銜,被認為是「蔣介石強烈擁護者」,一九三五年在泉州成立「台灣革命黨」,也就是後來在一九四三年加入台灣革命同盟會的其中一個團體,而同盟會的首腦人物翁俊明,是台灣帝大醫科畢業生,曾經因為反對袁世凱帝制,跟同學杜聰明遠赴北京,策劃以霍亂菌放入水源暗殺袁世凱,可惜計畫失敗,返台之後在馬偕醫院任職,因為經常有反日言行,遭到日警嚴加監視,只好舉家輾轉遷居廈門、香港,最後落腳重慶,被情報頭子「戴笠」任命為軍統局台灣工作組主任,一九四三年奉命整合六個革命團體,不久,卻遭到下毒身亡,究竟是誰下的毒手,至今依然成謎。我想,妳對翁俊明一定不熟悉,但是提起在日本走紅的歌星翁倩玉,應當不陌生吧,翁俊明就是翁倩玉的祖父。』
直人從手提公事包裡,拿出一本中央日報出版的《翁俊明傳》,翻到四百七十二頁,指出其中幾個段落文字:

『凡來自台灣的耆彥、名流、抗日領袖、志士,幾乎沒有一位不曾身為杭州翁公館的座上嘉賓……張邦傑、劉啟光、謝春木……俱曾在上海接受過翁俊明長時期款待,他們都是台灣抗日運動的中堅份子……』

接著又翻到五百三十一頁:

『張邦傑,有少將軍銜,台灣革命黨首領,一門三傑,乃兄張席祺,潛在廈門活動,乃弟張起鈞,則在上海從事敵後工作……』

直人從書包裡面拿出筆記本,找到他跟研究員的談話紀錄,『這裡提到的張起鈞,應該是張席君的筆誤,至於張席祺潛在廈門活動的說法,也有些出入,張家幾個兄弟都是以光華眼科為掩護,從事革命事業,張席君的主戰場在廈門,張席祺則在上海,來,我們來看另一份資料,這是我從「上海地方志辦公室」網站下載的訊息,根據地方志記載,上海光華眼科初期在環龍路與金神父路交叉口,是從台灣高雄遷來的,環龍路後來改為南昌路,另外在八仙橋維爾蒙路、北四川路和戈登路都有分院,另外張席祺還兼任上海真如地區的東南醫學院教授,光華眼科就作為東南醫學院的臨床教學醫院,上海大轟炸時,東南醫學院損失慘重,才有戰後遷校安徽的計畫,張席祺就是安徽大學的創辦人,這部分也在安徽大學的校史紀錄裡面得到驗證,錯不了。』
直人翻開筆記下一頁,『另外「廈門地方志辦公室」同樣也記載廈門光華眼科的史料,甚至留下「思明北路七十三號」這個明確的地址,這些資料,都是官方文獻紀錄,張席祺是張家老二,按照輩分,妳應該叫他二叔公,而那位帶妳去時光旅行的徐謙田,既然是張席祺的眼科學徒,他提到戰時在上海,以眼科醫師身分掩護,從事情報工作,跟史實比對,也確實吻合。』
『這麼說,徐謙田確有其人囉!』幸子的感覺有點複雜,倘若不是好幾天沒能跟謙田碰面,她其實可以更篤定的。
『嗯,可以這麼說,但也不是那麼確定,我只是根據史料還原片面的人物關係,徐謙田所提到的人名大抵都經過史料背書驗證,但是他本人究竟有沒有涉入組織或參與實際行動,現在還沒辦法確定,這到底是不是構成他被捕槍決的理由,我沒什麼把握,但要認真說起來,這些人都算抗日有功人士,沒理由被抓啊?』
直人搔搔腦袋,有點納悶。
『對了,你剛剛說,研究員聽說你打聽張家兄弟的事情,非常驚訝,怎麼說呢?』
『喔,這就是重點了!他說,在進行口述歷史訪談過程中,不時聽到受訪對象提到張家兄弟的名字,但是如何打探,都沒有張家後代子孫的消息,從他們在戰時的貢獻與戰後的官位看來,影響力都不小,還得到蔣介石頒發的抗戰勝利勳章,張席祺與張邦傑甚至名列國府接收台灣的前進指揮所重要成員,當時前進指揮所祕書長葛敬恩之下的台籍人士,就屬張氏兄弟的官階最高了,為什麼後代子孫沒有人繼承衣缽,延續政治勢力,反倒在二二八事件之後,就迅速銷聲匿跡,對台灣這批研究近代歷史的學者來說,簡直是個謎……』
『是個謎啊!』幸子重複直人的說法,自己好像也陷入謎團中,『其實在我們親戚之間,他們確實也成為謎,只聽說張席祺死後覆蓋共產黨旗,等同於國葬,至於張邦傑與張席君的下落,完全沒有人談起,唉,確實是謎啊!』
這時,幸子看見直人的雙眼突然往上勾,雖然戴著口罩,但她似乎可以確定口罩後面的嘴角,應該也是往上微揚的弧度。
『既然是謎,就該想辦法解開啊!』直人的口氣突然變得積極,『首先,我們應該把時間清楚劃分,』他在筆記本空白頁面寫下時間座標:

一九四五:台灣光復
一九四七:二二八事件
一九四九:台灣海峽封鎖
一九五○:『學委案』白色恐怖事件

『看清楚囉,這四個時間座標非常重要,根據史料記載,還有親戚之間的說法,都可以確認台灣光復那年,張氏兄弟曾經列為國府接收台灣前進指揮所要員,還曾經任職行政長官公署,一九四九年之後,可以確認張席祺在安徽創校,甚至在安徽終老,至於他為何返台之後又去了中國,另外兩位兄弟究竟在哪裡,有沒有在二二八事件喪生,或牽扯在白色恐怖事件之內,就是我們必須釐清的關鍵了。』
幸子不得不佩服學長的邏輯推理能力,除了讚歎之外,她自己的腦袋,被瞬間湧上來的訊息快速填充,思緒膠著混亂,一時之間,也答不上話。
直人則是看著自己寫下的時間座標,筆尖在那四個年份之間爬行,眼神又往上勾,發出呵呵呵的笑聲,『信不信,我其實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了!』
幸子看著直人的瞳孔倒映反射的神祕光澤,忍不住抓起筆記本往他頭上敲,『快說啦,幹嘛這麼神祕!』
『好啦好啦!今天我之所以遲到,是因為接到那個研究員的電話,提到上星期在近代史研究所的「林獻堂日記解讀班」上課時,讀到一九四九年一月的日記內容,赫然在這位台灣民主運動耆老的親筆日記中,提到他前去拜訪張邦傑的記載,這表示什麼呢?』直人停頓了一下,『沒錯,就是妳想的,表示一九四九年,也就是二二八事件過後兩年,張邦傑還在台灣,這算不算重要線索呢,呵呵!』
『哇,很重要啊,學長,你立了大功了!』
幸子不知不覺也跟著直人呵呵笑了出來,密閉的圖書館研究室裡,充滿兩人與沉默的機密檔案對比突兀的雀躍心境。
『夠了,別誇獎了,這樣子我會更得意的,人一旦得意之後,會出現自我膨脹的幻覺,腦袋會變鈍,呵呵,』直人用力咳了幾聲,喉嚨似乎有點沙啞,『我講完電話之後,一瞬間有了想法,隨即上網連結資料庫,居然讓我緊急調閱到兩份重要的機密檔案,妳看,就是這兩份!』
直人從桌上抽出兩份特別用透明資料夾保護的文件,『先看這一份,日期是民國三十六年,也就是一九四七年四月十一日,由當時的台灣省主席「陳儀」上呈中國南京「蔣主席」的電文內容,提到台灣政治建設協會張邦傑報告台灣警備總部繼續捕殺人民達萬餘人等情事,經查證「並無捕殺無辜」等經過事實,用白話一點的說法,就是張邦傑向當時人在南京的國民黨主席蔣介石打小報告,陳儀回了電報喊冤,說他沒有濫殺無辜,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注意喔,日期是二二八事件之後的四月份,表示張邦傑並沒有在二二八當時喪生,而且極有可能,那時他也在南京,根本不在台灣。』
直人小心收好第一份檔案資料,接著拿出第二份,『先看右上角這個小框框,有點模糊,只要仔細看,還不難辨識,這是一份保密局呈給國民黨蔣主席的情報,日期是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這份情報是從台灣發出去的,這裡有保密局經辦人員的姓名,情報內容摘要提到「台灣不肖份子勾結外人陰謀獨立自治活動」可以分成美國、日本、蘇聯三方背景,妳看看第一項,』
直人將資料遞給幸子,檔案資料是用小楷毛筆書寫的,對習慣閱讀電腦輸出字體的幸子來說,手寫字還是有閱讀上的障礙,不過她還是努力辨識,想辦法把小楷書寫的文字讀出來。
『以美國為背景者:該派以美國派駐台灣新聞處處長卡度為中心人物,擬與前在國際問題研究所、現駐日本東京張邦傑合作……』
幸子讀完那一段,轉頭看著直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怎麼會這樣子?從國民黨少將,蔣介石的強烈擁護者,變成勾結外人陰謀獨立自治活動的不肖份子?這樣子會不會轉變太大?而且從這個時間點看來,二二八事件發生當時,他也許真的不在台灣,四月份在中國南京,十二月份又去了日本東京,從時間座標來看,似乎是這樣子喔?』幸子有點語無倫次。
『沒錯,從時間座標看來,確實是這樣子,不過,幸子,一開始我就跟妳強調過,時空環境都不同了,我們很難用現在的角度與觀念來判讀當時的政治環境背景,那個時代的殺戮氛圍,跟現在用電視SNG搶版面的作秀生態比較起來,要嚴苛殘酷好幾萬倍,我們現在看到的兩份公文電報的發文者,一份是當時在台灣身處二二八風暴的陳儀,一份是戒嚴時期極為神祕的保密局,他們跟當時的國民黨主席蔣介石之間的電報往來,只能作為張邦傑在二二八事件之後仍舊活躍於政壇的證據而已,至於張邦傑個人的歷史評價如何,有沒有從蔣氏的忠實擁護者,變成勾結外人叛亂的不肖份子,證據都不夠,妳瞧瞧現在台灣政治圈裡的人物,有多少類似的影子,多少相同的恩怨,那時候動輒拿生命來抵押,現在呢,上電視call in節目就行啦!』
『說得也是,政治情勢跟環境都不一樣了,看起來,我們好像比較幸福喔?』
『幸福多了,但也不夠快樂,想想遠古時代,沒有電視沒有網路,幅員那麼大,對那些偏遠村落,對那些看天吃飯的尋常百姓來說,說不定京城已經改朝換代了,還渾然不知,不像我們,兩伊戰爭開火都有衛星實況連線,妳說,到底誰比較幸福?誰比較快樂?誰離戰火比較近?誰又離生活的智慧比較遠呢?』
聽直人學長這麼說,幸子倒是安心了,之前她還有點不安,生怕史料一攤開,自己的親族長輩,正是殺戮行動的助拳人,唉,這助拳人的說法,其實也是自己看日本漫畫的慣性,這一代畢竟幸福,沒有戰爭恩怨與民族主義的桎梏,娛樂破除了國界魔咒,也畢竟是苦過來了,怎麼說,都不要走回頭路啊!
『幸子,這份保密局的情報,還有一個驚人的線索,就是「國際問題研究所」,聽說是抗戰時期非常機密的情報組織,而且經過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的研判,張家年紀最小的張席君,很有可能就是戰爭時期極為神祕的情報人員,長江一號!』
幸子嚇了一跳,『長江一號?不會吧,那不是杜撰出來的人物嗎?』
『關於長江一號的傳聞非常多,戰後也有人被迫貼上標籤,或莫名其妙對號入座,也有寫成劇本,拍成電影,可是張席君為長江一號的說法,在近代史研究圈裡,早就有傳言,張席君曾以「張大江」為化名,研判「長江一號」是取其簡寫,當時以光華眼科為核心的情報集團,多數是戰時活躍於中國的台籍人士,不管是日文、北京話還是台灣話,都難不倒他們,他們構成綿密而低調的情報網,國民黨以「國際問題研究所」為其掩護,所有情報人員都隱藏姓名身分,只以「長江一號」為情報傳遞的代號,因此長江一號不只一人,但首腦人物應該是張席君沒錯,戰時國共兩黨曾經有聯手抗日的約定,也有傳聞國研所的情報,一份給國民黨,一份給共產黨,張席君在戰後到底有沒有返回台灣,還是在上海終老,幸子,接下來的重要任務就交給妳了!』
『我?為什麼是我?』

『當然是妳囉!如果可以回到上海光華眼科,只要跟張家兄弟碰面,弄清楚所謂的「國際問題研究所」是什麼組織,或知道戰時在上海光華眼科蒙著眼睛偽裝病人的情報人員到底是不是為國共兩黨工作,這樣子,我們大概可以知道徐謙田為什麼被捕,弄清楚之後,就可以想辦法策劃一場回到過去的營救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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