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果《朝顏時光之十六
轉載時間:2007.12.21

幸子花了好幾個小時,才把直人從檔案管理局調閱的資料影本讀完,那些從來不曾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人物與事件,逐漸在她腦海裡勾勒出重生的草圖輪廓,她邊讀邊嘆氣,心情簡直跌到谷底深淵,是那樣的年代啊,竟然有這麼多不可思議的事情。
幸子不免感慨,原來歷史教科書讀到的,僅僅是風化結晶的碎片,拿來應付考題的速效膠囊而已,況且,幸子在學校的歷史成績,根本就不出色,完全在及格的懸崖邊,半個身子騰空晃蕩的慘狀。
距離上次跟謙田碰面,已經超過半個月了,幸子其實早就注意到,某個微妙的瞬間,僅僅一轉身,一回眸,隱約意識到謙田就要來了,可是那詭譎的氛圍淡去之後,卻又靜得出奇,四周空氣緩緩飄散先前與謙田相遇時,不時浮現的淡淡消毒藥水氣味,幸子因此跌入短暫幾秒瞬間的空茫恍惚,整個人好像從急速轉動的陀螺抽離,緩緩地,搖晃搖晃,終於停歇之後,手指末梢於焉浮現一股輕微觸電般的痠麻。
因為輕微的痠麻,幸子反倒懷疑謙田在時間缺口遇到什麼險境,那痠麻的感覺,會不會是藉由人體摩斯電碼發出的求救訊號,不曉得給什麼提示?該如何應對?如此一來,讓她更加焦慮,萬分掛念。
直到稍有秋意的傍晚,幸子行經台北車站『南三門』,在一批集會抗爭遊行的人群裡,突然瞥見謙田的臉,隱身在那位拿著擴音器演講的媒體名嘴後方,看起來瘦了點,臉色呈現蠟黃,鬍子沒刮,頭髮也長了,神情憔悴,眼皮還有點浮腫,仍舊穿著白色襯衫,兩手扠腰,似乎很生氣。
幸子先是朝他揮手,但兩人相隔實在有點遠,謙田也專注聽演說,眼光直直盯著媒體名嘴,還不時搖頭皺眉,很不以為然的樣子。
幸子只好繞過人群,往謙田的方向快步移動,又怕謙田突然離開,於是邊走邊踮腳尖張望,不協調的動作,看起來很滑稽。
突然間,群眾發出大聲怒吼,也有人鼓掌叫好,穿插高分貝的激動咆哮,顯然媒體名嘴的演說內容挑起群眾的敏感神經,周遭溫度瞬間飆升上來。
眼看就要靠近謙田了,卻見他一個箭步衝向前,伸手搶走媒體名嘴的擴音器,用力摔在地上,再惡狠狠盯著對方,一副要幹架的模樣。
現場一片譁然,那位名嘴顯然被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傻了,一時之間,還反應不過來,嘴巴半開,楞在原地。
群眾之中開始有人鼓譟,還有一位穿著黑色夾克的男人突然激動莫名,對著謙田吼叫,表情非常兇狠。
幸子不曉得哪裡來的力氣,一個箭步往前,抓住謙田的手臂,拉著他一起往車站地下通道拔腿狂奔。
群眾之中,有人高喊,『打死他、打死他……』
咆哮聲此起彼落,有恨意,有挑釁,還有莫名其妙跟著發飆的混亂尖叫,從人群五臟六腑集體噴發出來的怒氣,迅速溫升,迅速溫升,像逐漸膨脹的壓力鍋,嘶嘶嘶嘶,還不斷噴灑滾燙的水蒸氣,緊緊跟隨在幸子和謙田的後方,一步一步進逼。
地下通道恰好湧出一波捷運列車到站人潮,幸子拉著謙田,迅速鑽進蟻窩狀的分岔出入口,先跑進連鎖咖啡店的昏黃燈光裡,再穿過等待點餐的人龍,經過誠品書店雜誌區,接著穿越迴轉壽司店與日式漢堡店之間的狹窄走道,幸子邊跑邊回頭,發現那些拿著抗議旗幟與瓦斯氣笛追過來的人,似乎失去追逐的目標,站在人來人往的廣告燈箱前方東張西望,表情看起來還是很憤怒。
在那瞬間,幸子突然感覺自己變得堅強無比,好像沒什麼好懼怕的。
衝向捷運地下街的樓梯時,剛好遇到一群香港觀光客堵在通道中央,幸子乘機帶著謙田混進人潮中,再拐彎右轉往燈光暗處躲藏,發現自動提款機旁邊有一張長條凳子,幸子跟謙田兩個人才安心坐下,呼吸急促,拚命喘氣,說不出話來。
前方是通往清掃工作間的狹窄通道,沒有燈光照明,除非是工作人員,否則一般路人是不會走到這個角落來的。
幸子又一次探頭確認沒有人追過來,才小聲詢問謙田,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搶演說者的擴音器?
謙田兩頰的腮幫子鼓鼓的,看起來真像賭氣的大孩子,即便他已經不年輕了。
幸子遞給他一包隨身面紙,謙田看了一下,愣住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幸子趕忙取回面紙,扳開外包裝塑膠紙,抽出一張面紙,交給謙田。
『擦擦汗吧!這叫做面紙,你們那時代沒有,我們這時代可普遍了,你看看,這是台北市議員競選期間,助選員在黃昏市場發送的,這是登記第五號,我還有四包登記第三號的,如果是玩撲克牌大老二,這就是「鐵支」,很強,肯定贏的!』
幸子自說自話,樂不可支,可是謙田看著她,完全不懂幸子的意思。
『市議員競選?送這個?什麼意思?』
『也不只有面紙啦,有時候是扇子,帽子,還有繳錢買餐券吃流水席的募款餐會,競選期間大家互揭瘡疤,比邪惡比差勁,越到最後關頭,越多候選人跑出來哭哭啼啼,說他們被抹黑,有多委屈,多可憐,我們拿這些面紙,也不知道怎麼辦,只好拿來擤鼻涕,完全不知道該投給誰!』
『唉,』謙田嘆了一口氣,『不是說好選賢與能嘛,果然亂七八糟!』
謙田拿起面紙,抿一下額頭汗水,幸子發現他的手指,似乎有擦傷破皮的痕跡,應該是剛才搶奪擴音器的時候,意外弄傷的。
謙田不說話,幸子也不好意思追問,半個月沒見,兩人竟然生疏起來。
已經有兩位負責打掃的歐巴桑從他們面前經過,她們心裡可能覺得,是一對年齡懸殊的情侶正在鬧彆扭,或年齡差距不大的父女正在生悶氣。
幸子微微轉頭,用眼尾餘光偷窺謙田,瞧見他頸部青筋急速抽動,雙手拳頭緊握,於是忍不住輕拍他的手臂,『怎麼了?什麼事情這麼生氣?』
謙田雙手蒙住臉孔,用力上下摩擦幾回,還從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的痛苦呻吟,幸子嚇了一跳,本來想拍拍他的肩膀,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沒想到謙田突然站起來,『走吧,去吃點東西,肚子好餓……』
為了避開火車站前的遊行抗爭人潮,兩人從『東一門』出口繞出車站大廳,走在站外廣場的紅磚道上,幸子要謙田轉身回頭看,『那裡,最高的那棟,新光三越大樓,就是鐵道飯店的位置。』
謙田朝著大樓所在的天空看了一眼,路燈恰好映照他下顎參差不齊的短鬚,還有那跟隨吞嚥口水而上下浮動的喉結,咕嚕咕嚕,像浮標,吊著滿腹心事。
短暫幾秒,幸子已經明瞭,此刻的謙田,心事重重。
兩人默默往市民大道的方向走,經過地下停車場出入口之後,謙田突然停住腳步,驚訝喊著,『這裡,是梅屋敷嗎?沒什麼改變啊,現在還是旅館嗎?』
『梅屋敷?』幸子發現謙田手指的方向,正是國父史蹟紀念館。
『是啊,我記得梅屋敷的老闆叫做「大和宗吉」,一開始只是一間小屋,後來又增建「吾妻別館」兼做料理,孫中山先生曾經來此小住,會見同盟會台籍同志,光復後,改名「新生活賓館」,老闆變成吳子瑜先生,以前有幾個泉州來的藥商住過這裡,我來探訪他們,對這旅館很熟悉啊,現在,還是旅館嗎?』
『已經不是了,變成國父史蹟紀念館,不收門票,可以自由參觀,還曾經因為鐵路地下化工程,位移了一段距離,應該跟你們那個時代的位置,有一點小小差距。』
謙田站在日式建築物前方,抬頭看著華燈初上的夜景,臉上浮現思慕的懷舊情緒,手指著熙來攘往的街道,『這裡是御成町,前面是勒使道路,一直往北走,經過宮前町,過了明治橋,就是通往台灣神社的參拜路線,』謙田拉著幸子,緩緩往前走,『沿路都是楓香和樟樹,美麗的三線路……穿過三線路,對面就是大正町,一條通、二條通到九條通,再過去就是三橋町公墓和極樂殯儀館……妳瞧,那中央的銅像是總督「兒玉源太郎」……』
幸子跟在謙田身旁,瞧見下班車潮來來去去,還有交通警察站在市民大道紅綠燈前方吹哨子,根本不是楓香與樟樹環繞的三線路,也沒有總督兒玉源太郎的銅像。
謙田顯然不在意,他輕聲哼著曲調,『月色照在三線路,風吹微微,等待的人,那未來,心內真可疑,想未出彼個人,啊……怨嘆月暝……』
歌聲真好,有中年男人的磁性與恰到好處的蒼涼。
謙田凝視遠方,鵝黃暮色裡,捎來淺秋季節舒爽的涼意,『我記得啊,一九三三年,我從上海搭華聯輪回台灣,恰好遇到農曆春節,寄住大稻埕茶商家裡,過年賭博,把半數旅費都賭光了。那時,人在上海的張席祺先生,被軍統局抓去監禁在龍華警備司令部半年之後,才在華僑總會發動全島華僑具名聯保的壓力之下,得以釋放出來,上海已經陷入一二八淞滬大戰的戰火之中,我是打算返回台北城內開業的,已經在台北榮町租好眼科診所,距離剛開幕的菊元百貨不遠,那時才二十五歲啊,青春正好,朋友在公會堂附近的古倫美亞唱片當樂師,我經常藉口去找他,其實希望見到當時的紅歌星,愛愛與純純,還有剛剛唱的那首〈月夜愁〉的填詞人,周添旺……』
幸子小心翼翼看著謙田,仍是微風吹拂神清氣爽的愉悅,彷彿三線路月色正好,跟方才因為搶奪媒體名嘴擴音器慘遭追逐的憤怒相比,似乎變成另外一個人。
『繼續往下走,有汕頭抽紗廠、隔壁是簡婦產科,還有青年理髮店、林田桶店、上海新生公共食堂、廣州飯店……不如,我們去紅寶石酒樓吃飯,或乾脆去太平町的蓬萊閣、江山樓、還是東薈芳、天馬茶房……』
謙田拉著幸子,隨性囈語,喃喃訴說他那青春美好的三線路歲月,後來索性沿著中山北路小跑步,初秋傍晚,車燈綿延,成為一條閃閃發光的車河,經過林田桶店,謙田興奮高喊,『妳看,林田桶店,我剛剛說的林田桶店就是這裡啊!』
幸子緊握謙田發燙的手掌,開始懷疑兩人看見的街道,會不會在時間缺口的錯亂時序中,切割為彼時的勒使道路與現時的中山北路,林田桶店變成古今唯一有所交集的地標,只要過了林田桶店,謙田的時代就會消失了,即便美國領事館的白樓還在,但是已經變身台北之家和光點電影院,庭園咖啡的白色帆布大傘底下,會出現裝扮新潮的晚餐消費群,勒使道路盡頭的明治橋後來改成中山橋,最終也支解拆卸成了水泥屍塊,台灣神社變成飛簷紅瓦外加雷射光束投射的圓山飯店,再繼續走下去,謙田會不會急促凋謝成白髮蒼蒼的老人,這不是他應該活著的年代啊!
『好了,不要往前走了,就在這裡停下來,把話說清楚,』幸子拉住謙田,站在林田桶店的紅白磚造拱門騎樓底下,『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消失了半個月,到底去了哪裡?為什麼混在抗爭遊行的人潮裡面?為什麼搶擴音器?又為什麼生氣?』
謙田把頭撇開,不發一語。
『再往下走,你會遇到穿低腰褲露肚臍露乳溝的逛街辣妹,就算拐彎走到太平町,那裡也沒有蓬萊閣、沒有江山樓、更沒有東薈芳和天馬茶房,一切都變了,現在是你死後的世界,就好像我也去了你活著的時代,風景不一樣了,人心也不同了,在乎的事情全變了,我這樣解釋,你應該很清楚吧?』
林田桶店飄散著木料香氣,幸子捏著謙田的手,感覺那香氣霎時撲上來,騎樓頂的燈光彷彿也閃了幾下,她的身心靈不斷掙扎抗拒,不行,不能讓時間反轉,她要想辦法讓謙田留在這個時間點,有些事情,一旦回到過去,就沒辦法說清楚了。
幸子繼續用力捏住謙田的手掌,渾身血液像急促奔流的溪澗,她已經感覺耳邊風聲簌簌,衣袖快速翻飛,雙腳緩緩離地,好似下一陣強風,就要把人捲進時間漩渦裡。
她急忙伸出另一手攬住謙田的肩膀,幸子似乎感應到謙田也努力著不被時間磁場拉扯進去,他甚至頂著逐漸強勁的風勢,把雙腳騰空的幸子抓下來,瞬間失去重心,兩人踉蹌跌在地上,手掌觸及林田桶店的廊柱,幸子抬頭發現綠色路標寫著長安西路,霎時安心不少,整個人因此鬆懈下來,瞧見謙田滿頭亂髮,才開心笑了出來,『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沒有被時間缺口吸食進去,你可以多留一個小時,或者更久,對不對?』
謙田嘴角微微上揚,看似微笑,卻也不是那麼盡興,好像還帶著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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