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不是很想知道,這半個月,我到底去了哪裡?』謙田喝了一口海帶蛤蜊湯之後,主動開口說話。
兩人坐在中山北路小巷裡的日式料理店,約莫十坪大小,五張桌子,日籍老闆娘的家常手藝,店內只有一個來台灣學中文的神戶女孩幫忙招呼客人,幸子很喜歡這裡的料理口味,於是把謙田帶來,兩人一路上沒有說話,直到鮮甜的蛤蜊湯入喉,才突破尷尬僵局。
『對我來說,應該不算半個月,而是零碎的時間切片,我在切片與切片的空隙奔竄,想辦法跟「時間之神」談條件,嗯,我是說,如果真的有「時間之神」的話……』
『跟「時間之神」談條件?什麼意思?』
『嚴格說起來,我並沒有見到所謂的「時間之神」,我只是努力練習,不斷嘗試,希望可以爭取到兩次機會,甚至三次、四次機會,能夠重複回到同一天,如果真的如願,那就代表我可以重新回到一九五○年六月二十日的台大醫學院東館二樓,也可以提前在白天就到大講堂把世泓帶走,倘若實驗成功,那也表示我自己有機會躲過二二八當時的捕殺行動,而且機會不止一次,我可以不斷嘗試,不斷修正,直到甩開捕殺大隊,直到成功逃脫,或根本提前避開那場聚會,避開那條沿著圓環行經日新公學校的死亡之路,或者,或者……』謙田一時語塞,口氣變得結巴。
『所以,實驗成功了嗎?』
『唉……』謙田嘆了一口氣,『沒有,根本沒辦法,我只要接近時間銜接的臨界點,就會反彈得更遠,我在時間軌道拚命奔跑,自己經歷過的人生,像一部快速倒敘的黑白電影,我好像看著別人的故事,最後才想起自己會不會早就在那場捕殺行動之中斷氣了,只因為沒有人收屍,於是變成世間遊魂,是這樣嗎?我真的不清楚……』
幸子心頭一驚,謙田的『世間遊魂』之說未免太唐突了,讓她渾身哆嗦,心頭一揪,無法確定那究竟是不是懼怕。
這時,她瞧見料理店牆上有一面長鏡子,如果把身體稍微往左邊挪一下,按照鏡面折射的角度,應該可以看見謙田的身影,但前提必須是,謙田不是鬼魂。
雖然是神怪小說與靈異故事學來的招數,要說迷信無知也好,反正一時之間,也想不起其他科學驗證的方法,也只能這樣了。
即便內心忐忑,幸子仍舊決定把身體往左邊靠,挪到裡側的位子,然後緩緩將視線投向鏡面,一開始被送餐的神戶女孩擋住,等到她離開之後,幸子屏住呼吸,勇敢睜大眼睛,先是從鏡子裡看到桌面兩碗海帶蛤蜊湯,兩份餐具,然後,謙田的側臉出現了,白色襯衫,手掌撐著下巴,跟鏡子之外的真實影像,一模一樣。
幸子總算鬆了一口氣,還抓住迎面而來的神戶女孩問道,『我們點兩份餐,一份燒烤鰻魚定食,一份蔥花鮪魚拌飯,沒錯吧?』
穿著紅格子圍裙的神戶女孩臉上堆滿笑容,『沒錯啊,你們兩個人,點兩份餐,還是,你們想要再點些什麼呢?和風沙拉嗎?還是,來兩份玉子燒?』
幸子笑開了,搖搖手,等到服務生離去之後,她低聲跟謙田說,『你看吧,根本不是遊魂,不要亂講,遊魂是沒有腳的,你的腳,好好的,還穿著鞋,』幸子踢了一下謙田的腳,還刻意低下頭去,『天啊,你的鞋,竟然開口了,大拇指那邊,破了一個洞,這樣子不行,等等吃完飯,我們去買鞋!』
經過幸子這麼一鬧,謙田似乎寬心不少,胃口也變好了,一整份燒烤鰻魚定食,吃個精光,還把幸子吃不完的蔥花鮪魚拌飯也一併吞進肚子裡。
等到神戶女孩送來兩碗紅豆涼粥之後,謙田終於提到之前在火車站南三門跟抗爭遊行人士起衝突的原因。
『原本,我回到一九五○年的端午節,行經台北車站,發現車站布告欄張貼著馬場町處決死刑犯的名單,我看見曾經在明治製?店一起喝咖啡、聽古典音樂的朋友姓名,出現在那批死刑犯的名單最末一個,他是內科醫師,長得粗獷高大,像隻黑熊,在川端町開業,大概長我五、六歲,我們算交情不錯的朋友,我想,在妳們所說的「二二八事件」之後,他也許四處打聽我的消息,甚至四處找我的屍體……』
謙田擱下瓷湯匙,眼角些微濕潤,好像很難過。
『我突然想起自己有兩本談論馬克思的書還在他那裡,不知道是不是因此牽連他被捕,看著他的姓名被毛筆書寫在生死簿的最末端,油然而生的愧疚感,逼得我渾身戰慄,那附近有幾個警察來回踱步,我急忙離開,摀住嘴巴,忍住抽搐,一踏出車站大堂,見到外頭刺眼陽光,一眨眼,隨即翻轉半個世紀,我居然站在一堆嘶喊口號的人群中,他們的眼光追隨那個站在演講台上、還拿著擴音器的人,不斷鼓掌,不斷叫好,還有人激動落淚,非常情緒化,好像正在進行一場神壇祭典,集體射出膜拜的光芒,我實在很好奇演講者的身分,於是站在他背後,看他手舞足蹈,像神明附身的乩童,明明是一場抗爭遊行,怎麼會有燈光舞台,還有配樂,那是表演嗎?還是廟會?』
幸子忍不住笑出來,『現在的抗爭遊行,都是這樣啊,甚至有專門的公關公司負責活動企畫,還要買下新聞報紙版面做宣傳,很花錢的啊!剛剛在火車站南三門,拿擴音器對著群眾發表演說的人,是個媒體名嘴,這也是近幾年才有的新行業,這些人當過幾年記者,後來轉型成為電視談話節目的常客,什麼話題都能談,有時候還要配合節目效果,互相吵架,爭辯得越兇越好,要說是表演,勉強也算吧!』
謙田搖搖頭,覺得不可思議,從他痛苦的面容看得出滿肚子火氣,但也無能為力,儼然被新世紀的時髦行徑打敗,喪氣與無奈交相煎熬,只好勉強擠出酸楚的苦笑。
『我站在那個演講者的背後,盡量耐住性子,壓抑,壓抑,不要動怒,沒想到,越聽越生氣,他正在訴說一段戰後歷史,他提到的人、事、地點,跟真實的落差太大,根本胡扯,但是他說話的口吻和青筋暴露的激動模樣,好似他自己就在歷史事件之中,還不斷強調,他有可靠線索,有人證,哼,太離譜了,實在太離譜了,所以我搶下擴音器,因為我想對群眾澄清,我想說出事實,那個傢伙提到的歷史,根本就是道聽途說,我才是親身參與的見證人……』
『親身參與的見證人?真的嗎?』幸子吞下最後一口紅豆涼粥,急於想要知道謙田提到的事件,究竟是什麼。
『我不曉得後人怎麼解讀那段終戰後的台灣歷史,對我來說,只有一種強烈的渴望,一種戰爭終於結束,可以安心回家的渴望,我搭船抵達基隆港的時候,海面飄起大霧,遠遠看著台灣海岸線,眼淚就忍不住掉下來,我以為從此太平,日子平平順順,可是那段日子實在不好過,生活必需品的價錢逐日飛漲,錢幣越來越薄,要說二二八事件發生的導火線是天馬茶房附近查緝私煙打死人,我倒認為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前,早已注定後來事態演變的結果,歷史上的改朝換代,向來都是新君主用武力威嚇百姓,讓百姓心生畏懼,才容易統治,容易發號施令,那時候的台灣,當真說起來也算改朝換代,統治者難免是這種心態,就算我們一群人從文化協會時代就鼓吹民主,但民主在那緊要關頭,變得膽顫心驚,誰要敢大聲疾呼,幾乎都是提著腦袋去典當,說起來,真是悲哀……』
謙田嘆了一口氣,面容看起來更憂戚。
『我記得那天深夜,我和一位《人民導報》記者在一起,聽說事情鬧大了,兩人跑到大稻埕藥商那裡探消息,果真幾天之內,從電台廣播不斷聽到全島各地傳來不好的消息,陸續有學生組成忠義服務隊維持城內秩序,我也跟著熟識的市議員進出公會堂討論因應對策,在那之前,張席祺先生已經返回上海,專心教學和眼科研究,我知道他對台灣政局是灰心了,他在台灣曾經幫祕書長葛敬恩處理政務,一天收入據說可買一輛福特車,可是他自己往返台南洽公,卻搭三等有軌電車,帽子和靴子都是破損不堪用了,才由妻子逼著買新帽新靴更換,當時有種說法,對私生活嚴苛的人,可能就是共產黨,不然就是同路人,但我直覺張先生對國共兩黨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成見,他們家三個兄弟在戰後都得過蔣介石頒發的勝利勳章,他還當選新竹民選的議員,也有傳言他回台灣是要接掌台灣帝大校長,那時太亂了,台灣亂,中國也亂,檯面之上,有權力野心的人,都想要趁混亂分一杯羹,搶地盤的吃相,跟土匪分贓比起來,過之而無不及啊……』
謙田的口氣越來越激動,雙手握著拳頭,往事倒述的情緒,一鼓作氣衝上腦門,幸子完全插不上嘴。
『相較於席祺先生的消極離去,張家老三張邦傑可不認輸,積極結合許多戰後返台的半山派勢力,包括蔣渭水的弟弟蔣渭川、金融家陳忻、茶商王添?等社會菁英,組成台灣民眾協會,後來改名台灣省政治建設協會,另外有大陸返台的台籍人士組成憲政協會,兩派人馬頗有意見相左互打對台的意味,不過張邦傑這派顯然得人心,影響力比較大,看在官派省主席陳儀的眼中,很不是滋味,於是想盡辦法要把激進派的張邦傑驅出台灣,張邦傑也就憤而辭去官職,我知道他帶著再婚的妻小返回上海,住在錦江飯店,二二八事件發生後,他號召上海的六個台灣團體,草擬一份二二八慘案告全國同胞書,我記得很清楚,三月六日那天,他從上海打電話到迪化街巫先生住處,告知蔣介石即將派兵來台灣,那時,我就在巫先生旁邊,這消息,我知道得一清二楚,兩天之後,二十一師果然在基隆登陸,殺戮行動一發不可收拾……』
幸子看著謙田佈滿血絲的雙眼,發現他已經陷入莫名的激動情緒裡,那些穿插轉述的人名與事件,像斷線紛沓的線索,頻頻朝向幸子猛烈投擲,幸子努力反芻思索,仍舊無法理解謙田對那位媒體名嘴的憤怒。
『所以,你覺得那個媒體名嘴,說錯什麼嗎?』
『要說終戰之後到二二八事件發生,僅僅一年半時間,當時的社會氣氛,確實有期待與失望的落差,像我和張家幾個兄弟,戰時冒命對抗日本軍國主義,多少是渴望民主太平日子到來,畢竟戰亂多年,誰都想要安穩過生活,我們私底下交際的日本友人也不少,大家各有理想看法,最終不就是圖個現世安穩嘛,我不知道其他人怎麼想,我自己是膩了那種生活,要不是蘆溝橋事變,中日正式宣戰,我也不會擱下台北榮町這邊的眼科診所,重新返回上海,追隨張家兄弟做情報工作,要說我有什麼企圖,或我們這些人有什麼野心,如那個唱戲表演活像乩童的媒體名嘴說什麼滲透顛覆叛國的有計畫行動,簡直胡扯!』
謙田伸出右手拳頭猛力敲桌子之後,隨即沉默,不再說話。
幸子大概懂了,謙田覺得自己被那位媒體名嘴惡意誣陷,才會衝動奪下擴音器,畢竟對謙田來說,這年頭的政治抗爭有太多意識型態的對峙,許多真實會被曲解,會用不同的角度解讀,但這些對於謙田來說,都太陌生,也太殘酷,幸子必須想辦法化解謙田心頭那股憤恨的情緒,她必須謹慎措辭,但又不知如何拿捏分寸,也只能拿自己對那段歷史的懵懂當砲灰,就算被謙田嫌棄取笑或抱怨,也無所謂。
幸子故意將音調壓低,緩緩地,唱歌一般,『可是啊,二二八事件在戒嚴時期,是不允許談論的,因為不允許談論,就好像從時間脈絡硬生生抽掉一段,乾淨塗抹,沒有人死亡,沒有人開槍,就好像我一樣,從這套歷史教育體系養成的世代,當然不清楚那段過往,老一輩的人因為恐懼,也不敢談論,害怕被捕,被處死,被監禁,只不過,解嚴之後,尤其在政黨輪替之後,每到了選舉,互相仇視的政敵就拿二二八事件當成籌碼,就連我自己也必須承認,很難不受炒作而來的情緒撩撥,跟著憤怒,或跟著質疑,我想,你今天見到那個媒體名嘴,應該也選擇他自認為有利的角度去解讀那段歷史,也許,他也想綁架這個歷史事件,從中得到掌聲與認同吧!』
謙田安靜聽完幸子說的話,沒有應答,整個人像瞬間被抽離氣體的塑膠人偶,突然往後癱坐在椅子上,不發一語。
時間接近九點鐘,其他桌的客人都結帳離去了,窄小的料理店中,只剩下幸子和謙田,除了日籍老闆娘在廚房收拾碗盤的聲音之外,連那位神戶女孩都坐在收銀台後方發呆,室內一片靜寂。
兩人離開料理店之後,繞出中山北路巷弄,街道仍舊熱鬧,拎著名牌精品店大紙袋的時尚女子,從長春路那頭走過來,幸子這才想起來,說好要帶謙田去買鞋的。
挑了一雙樣式老派的氣墊鞋,幸子拿信用卡付款,謙田追問,『這硬卡片能吐得出錢嗎?』
『吐得出來啊,但不是現在,起碼一個月以後,你別擔心,算我送你的禮物,感謝你這陣子充當我的時間旅行嚮導。』
『別這麼說,妳也是我的嚮導,不過,這時候急著說感謝的話,好像以後都碰不到面了。』
『怎麼會,我們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任務還沒完成,我不只要當你的嚮導,還要當你的救命恩人呢!』
幸子嘴裡開朗回應,其實心裡一陣難過,都不知道救不救得了謙田呢!
兩人沿著中山北路往圓山的方向慢慢踱步,這天夜裡,雖然有舒爽涼風,但風裡透著濕氣,肌膚表層黏膩,走著走著,幸子忍不住打了呵欠,眼皮沉重,睏極了。
謙田跟她並肩走著,兩人步行節奏與步幅都不太協調,幸子經常要小跑步才有辦法追上謙田,到了晴光市場附近,有三個穿西裝提公事包的日本中年人路過,大聲用日語談笑,謙田忍不住多看幾眼,這舉動讓幸子想起尾崎秀實。
『等等,我想問你一件事情,』幸子拉住謙田,停在一家婚紗店門口,櫥窗內的純白蕾絲婚紗,有點刺眼。
『尾崎秀實,你應該認識吧?』
謙田看著幸子,眼眸之中,冒出匪夷所思的光芒。
『為什麼問起這個人?』
謙田回話的語氣,不免讓幸子懷疑,那之中必定有所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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