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郁庭《離魂香》之二 | 轉載時間:2005.10.06 |
六月七日下午七點三十分 『多好的感覺,』湘琪陶醉地,『這不值錢的野茉莉並不比一磅一萬二的法國茉莉精粹差到哪裡去。』 『你這話真不像香水大師會講的。』慧紜糗她。 『只講給你們聽嘛!』湘琪笑著,『在我客戶面前,那當然又是另一套說詞。』 『怪不得大家都說女人的錢好賺,』麗萍接口,說得大家都笑了,『不過說實話,我聞到的只有食物的味道。這麼大片密不通風的玻璃牆,你怎麼還知道外面的茉莉花香呢?』 『人家做這一行的,當然是靠鼻子吃飯了,大師,你說是不是?』 『倒不完全是靠鼻子,其實像寫小說,有很大的想像空間。』 『我倒是聽麗萍講了,』慧紜看著湘琪,『你那個癌症末期的故事是怎麼回事?想像力挺豐富的嘛!』 湘琪正要開口,靠窗那幾桌起了一陣騷動,原來有浣熊到花園裡來了,一大一小兩隻,在噴泉畔的水盆食槽裡用餐,孩子們興奮地嚷著,要媽媽一起來看浣熊母子滑稽的黑眼圈和毛茸茸的大尾巴。 『你們小菁呢?』湘琪隨口問,『我還以為她會一起來的。』 『她爸爸會去幼稚園接她,我已經交代過了。』麗萍說了,『你忘了嗎?我不再是單親媽媽了。』 『對不起,我又忘了。』湘琪搖搖頭,『真是沒辦法,我們三個相依為命太久了,我都很習慣她跟在旁邊嘛!』 『就是嘛,』麗萍也笑了,『沒有小孩子吵你反而不習慣。我們今天還講到Martin,說你帶他出來可以幫我看小孩,我們就可以盡興聊天了。』 『現在你可不是找到個人幫你帶小孩?』 『是沒錯,可是也不能自由自在地出來約會戀愛了。』麗萍嘆了口氣,對著湘琪、慧紜眨眨眼,『所以我說你們單身的,趁沒有結婚趕快玩一玩,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鄭啟仁是怎麼回事?你們不是分了嗎?』慧紜再問。 『嗯,給我一杯Cosmopolitan!』湘琪對來點開胃酒的侍者示意。 『小姐,不要空腹就拚命喝酒行嗎?』慧紜責備著,『剛才我們去接你的時候,還一副快要中暑的樣子。』 『我沒事的,慧紜,』湘琪嘟著嘴,『小孩都還沒生過,講話不要像老媽子一樣好不好?』 『你看這小姐!』慧紜對麗萍使個眼色,『你的反抗期不是十年前就該結束了嗎?說吧,跟你那狂飆的浪子先生是不是還藕斷絲連?』 『我們的確分了,也不可能復合的。』 『我看你言不由衷。你和Martin呢?讓我猜猜,是不行了吧,你才會想起鄭啟仁,是不是?』 『湘琪,』麗萍也說話了,『你跟鄭啟仁玩玩沒有關係,反正男未婚女未嫁,大家寂寞作作伴嘛!只是你心裡也曉得,他那個性是不會改的,所以你也不要傻呼呼地對人家一往情深。』 『我知道。』湘琪的雞尾酒來了,她低頭啜著,一時無語。 『說說Martin吧,』慧紜問,『怎麼回事,你們不是滿合得來嗎?我還以為你們至少會在一起一陣子的。』 湘琪聳聳肩,『我原先也是這麼覺得。還很得意小姐我終於想開了,男人的價值畢竟不在長相。或許內在美真是比外在重要的,只是這畢竟不是我這種膚淺的女人能看破的。你想知道怎麼回事嗎?Martin他已經開始問我想生幾個小孩。』 麗萍瞪大眼睛。『你們不是交往沒幾個月嗎?』 『廢話,』慧紜笑了,『他能釣到你,股票已經漲到最高點了。就看他每次看到你那驚為天人的樣子,他當然要把你趕快娶到手,儲存了相當時日的精子也有個美滿的歸宿。』 『慧紜,』麗萍抗議,『不要講那麼難聽。』 『我只不過講得比較直接罷了!』慧紜看著湘琪,『不是嗎?你想想看,這也不是你遇到第一個急著找老婆的適婚年齡男子,過去那幾個都怎麼樣了?你跟他們把話講清楚,好,不理他們了,每個人不是沒多久就結婚,老婆沒多久就懷孕了?這些女人對他們來說不是精子銀行是什麼?』 『真的耶,』麗萍附議,『你們還記不記得我說過那個Chris?你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嗎?說巧也真巧,我上禮拜在超市買東西,背後忽然有人把我叫住,回頭一看,竟是當年邀請我去參加耶誕舞會的Annie,她還氣我看見她一臉迷惘,好像不認得的樣子。她說,唉,你還記得Chris嗎?他結婚了,老婆都快生了。光是這樣我也不會多想,但是這死Annie竟然看了我一眼,加上一句──他也是在舞會上看到你之前沒多久才認識她的,後來還是娶了她。唉,我說嘛,這些男人都在想什麼,坐二望三嗎?他那天在舞會上對我大肆放電,連別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若是我有反應,你看他是不是就靠過來了?把原先那個甩了,還是腳踏兩條船?』 『都有可能,』慧紜說了,『反正這種人志在結婚,至少也要撈到一個。』 『你知道我是怎麼清醒的嗎?』湘琪玩著吸管,『當Martin說他閉上眼睛就可以看到我們十年後在院子裡烤肉,小孩子在旁邊跑來跑去,我馬上就想到,十年後?我十年後還會跟你在一起?若是我們的小孩像你,哦,天啊,我真的要哭了。』慧紜和麗萍忍不住笑了,『別笑我嘛,我不是告訴過你們,第一次跟他上床,我都是閉著眼睛的嗎?他事後還問我,Cynthia,你很害羞是不是?我趕快藉機說是啊是啊。等到我習慣了他那個大啤酒肚,才慢慢把眼睛張開,他還很高興我終於不害羞了。』 麗萍與慧紜笑得花枝亂顫,湘琪一口喝完她的Cosmopolitan。『我知道Martin真心對我好,跟他在一起也很開心,只是他一提到未來的事,馬上就讓我覺得不可能。』湘琪嘆了一口氣,『我想讓我心動的,就是他對我一心一意的,不像那鄭啟仁……』她鬼鬼祟祟環視四周,『這裡有沒有人聽得懂中文的?沒有啦,講到我們Martin先生,大肚皮之外,還有就是……他那個……也真是跟本人一樣肥肥短短的,塞進去都不太過癮。』 三個女人心照不宣地對望一眼。麗萍開口了,『那也是你自己的錯,誰教你讓洋香腸撐大了。』 『咦,Martin也是洋香腸啊,』湘琪忙著辯解,『可是也撐不大,鄭啟仁是土香腸,可是……』她微笑不語。 慧紜看著她,『湘琪,你跟啟仁戀情的告別式已經辦過了,這個頭七、週年忌還會拖多久?』 湘琪低頭不語。 『你們學香水的,有什麼氣息是一直纏繞不去的?』 『最純正、薰製得法的麝香,據說千年都不會消失。當年打開某個埃及豔后陵寢的考古學家,發誓說陽光照在棺蓋上的時候,他真的聞到很詭異的麝香味。但是麝香鹿現在瀕臨絕種,早就有法令禁止屠殺取香囊,我從來沒有聞過天然的麝香是什麼味道。也許這個千年不會消失的氣息,只是我們對已經消逝的一種奇香、一個失落年代的憧憬。』 『你跟鄭啟仁呢?也許存在的東西不多。大多是你對愛情的憧憬?』慧紜問她。 『我不曉得。但有一件事是我捉摸得到的,是個實體,不是幻覺或憧憬,那就是憤怒和絕望。我知道它的味道。一聞到那個氣息我還是會瘋狂的。』 一直沉默的麗萍突然問了,『其實我有時候想,為什麼你們這行的總是賣一些歡愉、永恆、甜蜜人生等等的香水,怎麼從來沒有人敢把香水叫做復仇、背叛之類的。真正辛辣有個性的香水,也該有個大膽的名字來配吧!』 湘琪笑笑,『其實有的,CD出了毒藥,是有那麼點味道,但真是後繼無人。Valentino的Vendetta正是義大利文的復仇,賣得不是特別好。有誰願意買這觸楣頭的香水?』 『怎麼會沒有市場?』麗萍的眼睛亮了起來,『有哪個女人沒有走過這段路?』 『做大眾香水可能真的沒有市場,』慧紜也這麼說,『可是你調的訂做香水,倒可以考慮這個黑色香水的路線。想想看,要你那獨一無二的個人香水配方的人,不是富婆就是有個性的人,不跟人家用一樣的。就會有那種敢愛敢恨的女子,一定愛死你的香水了。』 『如果我只有六個月可活,我一定調出幾品傳世的黑色香水,讓所有的人都忘不了我。』湘琪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你可以和鄭啟仁玩這個遊戲,只要你開心,但是不要縱容自己無止盡地想他,找藉口可以再見到他。刀柄要拿在手裡,重要的是不要把自己也切了下去。』 『而且啊,』麗萍也說了,『這種狼來了的遊戲,你最多只能玩一次,多了還是不管用的。』 『我知道。』湘琪低聲說。 甜點上來的時候,夜色已經灑在這個小庭園裡。大大小小的蠟燭沿著一條曲折的碎石小徑點上,饒有情致地映在窗上、那噴泉流離的珠簾玉影間;暗處有幾點異樣的火光閃爍,卻是那幾隻浣熊野性未脫的眼。 『你們覺不覺得愛情也只不過是個憧憬?』湘琪問道,『像我們做香水的,有些是嗅得到,又有大半在想像之中。』 『麗萍你說呢?』慧紜問了,『這裡只有你結了兩次婚,最有資格說話。』 『你們知道我的例子沒有多大代表性。』麗萍笑的時候眼角擠出些小細紋,『我不只是找個老公,也是幫我們小菁找爸爸。對我來說大部份的東西都是嗅得到摸得到的──還好也塞得滿。』湘琪從桌下踢了她一腳,『我們那小鬼意見也很多,我要這個,我不要這個,我喜歡這個叔叔,我不喜歡那個叔叔,她也很認真在幫自己找新爸爸。哦,湘琪,她還幫你出主意呢!』 『真的,她說什麼?』湘琪倒是很好奇。 麗萍想到小鬼對Martin和啟仁的評語,躊躇著說不出口:『她說,她以後要像湘琪阿姨一樣有好多叔叔。』 『真是,你們怎麼教小孩子的!』慧紜笑著搖頭,『差不多該走了,你們說小費要給多少?』 『二十塊左右吧!』麗萍看著帳單盤算了一下。 『頂多十五塊就夠了吧!』慧紜質疑。 『這種地方,二十塊是要的。』麗萍說了,『沒關係,多的我來給。』 湘琪掏出鈔票,『我來給吧,我有零錢。』
六月八日下午三點十七分 難得的悠閒假日,小菁在她房裡午睡,鍾麗萍和老公在後院喝下午茶,懶洋洋地癱在晴風麗日裡。 『你嚐嚐這小餅乾味道如何?』麗萍遞了一塊過去,『這個禮拜的促銷品。』 『你知道我不愛吃甜食的,』張立人試了一口,『不過的確好吃。』 『這禮拜主打的是甜酒,所以跟甜點搭配。你想想看,這小餅乾盛在精緻的瓷盤上,旁邊擺幾朵紫羅蘭裝飾,客人一看,還沒有試酒就覺得舒服,掏荷包也爽快一點。』 立人頻頻點頭,『這年頭還真是Marketing(行銷)和Packaging(包裝)掛帥。那時候你說去給酒商設計試酒配菜食譜,我還覺得很懷疑。果然給客人一點小甜頭,真能鼓勵他們消費。』 『本來就是嘛!要光喝酒,很快就不行了,給他們些點心小菜下酒,比較不容易醉,多試就多買,天下本來就沒有白吃的午餐。而且你知道嗎,有時候不怎麼樣的酒靠我的菜一配一遮掩,愈喝愈順口,單喝時可能沒人要買的,突然變成搶手貨。我們網站上的食譜小點子隨時都在更新,客人上網去看、訂閱電子報,多多少少都會買些周邊商品。』 『你們利潤不錯囉?』 『最好賺的是法國酒,有一半是賣名氣。真正的好酒利潤其實不多,因為成本本來就高,我們賺最多的是進口中級品,把它當高級品賣。你看像我說的甜酒,他們這次進了一個很不怎樣的小酒廠,但是掛上波爾多的名字,聽起來就像是名酒了。配上我的小餅乾,客人都很願意多花四、五倍價錢。』 『我看你們這樣的行銷跟江湖郎中騙錢簡直沒有兩樣。』 麗萍笑了,『你自己剛才不是說了嗎?這個就叫包裝啊!』 正所謂好友最私密事總瞞不過自己的枕邊人。麗萍忍不住把湘琪『六月大限』的故事告訴立人。 『你覺得怎麼樣?』 『無聊。』立人只淡淡回了一句。 『怎麼這麼說嘛!』 『要我怎麼說?』 『發表一下意見啊!』 『我已經告訴你我的看法了。』 『那為什麼無聊?』 『你不是說他們已經分手了嗎?』 『是啊!』 『那還有什麼好扯的?已經結束的事,所以說無聊。如果其實還沒有結束,要斷不斷的,還是無聊。你們女人比較多愁善感,像我們這種就事論事的頭腦,沒什麼好說的,所以無聊。』 『她是太意氣用事了點,但是你不覺得至少她想像力還滿豐富的嗎?』 『不會。我會說她妄想太多。』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她好歹也是我好朋友。』 『你就知道我講不出什麼好話還要問。』 『早知道不問你,問了還不是白問?』 『是啊,別人的事想那麼多?自己的事都煩不完了。』 麗萍從盤中取了個杏仁牛奶酥餅,就著錫蘭紅茶,餘韻隨香霧迷濛升起,『說得也是。』
何湘琪再清查一次她精油精粹的存貨,比對Philippe的e-mail,咬了咬嘴唇。她倒不一定偏好摩洛哥玫瑰,只是這季想調些比較冶豔的香水,少了這一味多少可惜,客人中又有不少喜歡它華麗的味道,不再進些貨好像也不行。看看Philippe告訴她漲幅多少再說吧!其實也可以買些比較便宜的突尼西亞精油,調進她僅存的摩洛哥玫瑰油;忘了問Philippe保加利亞玫瑰今年行情如何,若還不錯的話,可以多進一點備用。 Philippe這個老狐狸,總不忘跟她推銷高檔貨,等他樣品寄到再說吧!普羅旺斯的rose de mai每年多少會買一點,尤其這幾年普羅旺斯風靡全球,玫瑰跟薰衣草更是她必備原料,只是數量多少的問題。去年Philippe已經在抱怨她訂這麼一點,運費都不夠,今年大概要說這樣動人的玫瑰,她不多買會終身遺憾。 玫瑰一向不是她最喜歡的原料,不過做一個專業調香師,沒有太多個人喜好的權利。不管調的是商業化還是小眾的精品香水甚或單一的個人香水,基本上調香師的個性都擺在最後──市場和客戶的特色需求必須是她的優先考慮。儘管她對玫瑰代表愛情的不以為然(特別是鄭啟仁送了她千千萬萬嬌豔的玫瑰,仍挽不住他們破碎的羅曼史之後),玫瑰在香水核心味(heart note)各花族裡還是獨秀一枝,不由得她不對它低頭。 『好了,得開始工作了。』她喃喃自語。 香水世界的神奇,就在登堂入室之前,她也不過是個有喜有怒的凡夫俗子,對氣息有特定的偏執與記憶;一旦進入工作室,埋首於她珍藏的瓶瓶罐罐、試紙滴管之間,她就是孕育萬物的女神,有絕對的權威,卻也慈悲,普濟眾生。外人看來最醜陋不堪,甚或散著惡臭的原料,只要找到些微足以動全局的神奇劑量以及無懈可擊的完美組合,就是造物美不勝收的奇蹟,成了調香師以後才知道原來奇蹟是基本知識、大膽突破、辛勤工作、運氣、想像力調和起來的成果。『化腐朽為神奇』用來形容他們這一行,再貼切不過了;沒有超凡的想像力,真是很難把動物排泄物、苔蘚、樹脂、樹根視為珍寶,大費工夫提煉。到今天她對於當初人類怎麼想到這些東西可以拿來當香料,還是歎為觀止。如果煉金術始終沒有找到把賤物煉成黃金的祕訣,製香水的確定已經創造出比黃金更嬌貴神祕的液體珠寶。 湘琪取出日前配好的三組基礎、核心、冠頂(head note)的香油,趁著靈感還沒有消失之前趕快付諸實行,把它組合起來。 首先是底,秋天的香水,她想像的是深沉而不濃豔,透出檀香和乳香的基味;在香水的核心,有薰衣草和咖啡,她覺得很性感,問題是要讓它突顯多少呢?她先加了兩滴,聞起來還不錯,可以加強一點,再兩滴下去,嗯,大概差不多了。最後先聲奪人卻也揮發最快,在整個作品頂點的那一組,有她得意的橘皮、綠胡椒與茴香,光這樣聞的話,像是牛排醬汁的味道,可是她知道配上基調主調裡檀香和那幾味甜濃的花草,中和後應該既沉穩又隱隱透出挑逗的氣息,適合這個豐收的季節與成熟的女人。 她聞了一下成果,皺起了眉頭:太青澀了。把核心那組多放了兩滴,讓它充分混合,再聞一次,還是不對,現在聞起來真的很像吃的東西,食品為主的那幾味主導性太強。於是她又補充基礎的部份,但是現在又有點木頭氣,太呆板。她拿出萬靈丹的玫瑰精粹加了少許,讓它甜潤一點,再聞一次,不能說不好,但跟她期望的還是有段距離。 看來今天還是沒有那個運氣,她有些喪氣,肚子又適時地叫了,乾脆放棄吃飯去。 冷凍庫裡還有麗萍給她的一大捆粽子,她解開一個,丟進微波爐。真是多虧了麗萍,簡直像她媽一樣,過節還包粽子給她,不是這樣,她都不知道端午節過了。 鹹蛋黃與菜脯豬肉的味道很快讓她把那失敗香水的記憶拋在腦後,再咬一口,有她最喜歡的栗子,覺得精神又來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