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郁庭《離魂香》之五 | 轉載時間:2005.10.06 |
六月二十日下午六點二十九分 『你知道這小鬼今天在幼稚園幹了什麼好事嗎?』等立人坐下,麗萍告訴他,『她纏著班上的男生,說她喜歡人家呢!』 『勇於表達自己,也不是什麼壞事。』 『不只這樣,她可厲害了!』麗萍表面上埋怨,心裡頗為得意,『我去接她的時候,那小男生的媽媽牽著她的手,一直誇獎她好可愛、好懂事,下次叫我帶去他們家玩。』 『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去Andy家玩?』小菁吵著。 『你看你,一點都不害羞!』麗萍糗她,『來,告訴爸爸,Andy是誰?是你什麼人?』 『B-o-y-f-r-i-e-n-d!!!』 『真的啊,可是人家Andy都不理你呢!』 『可是,Mrs. Smith很喜歡我。』小菁呵呵地笑了,滿臉得意。 『你瞧,這麼小就八面玲瓏,懂得巴結未來的婆婆了!』麗萍對著立人搖搖頭。 立人正想說,她畢竟是你的女兒,念頭一轉,也轉了個話題:『真有她一套。嗯,想吃什麼?』 『你呢,你想吃什麼?』 他看看菜單,『叫個砂鍋好不好?酸菜豬肚鍋如何?』 『好啊,叫幾樣小菜吧!要五香豆干跟麻辣肚絲嗎?』 『已經有豬肚了,要不要換樣別的?』 『不要啦,我就想吃麻辣肚絲,天氣這麼熱開開胃口嘛,你把你的砂鍋換成酸菜魚片不就成了?』 『好吧!』 『我要獅子頭!』坐在一旁的小菁也發表意見了,『獅子頭,lion king!』 『小菁,不要啦,天氣熱,吃你那個獅子頭好膩哦!』 『要!』 『不要!』 『要!』 『不要!』 『好了好了,』立人出來打圓場,『要就叫吧,還好他們的獅子頭是清燉的,不像紅燒口味那麼重。』 『這樣你就得把你的酸菜鍋拿掉了,一樣都是砂鍋,又一樣都有白菜。』 立人覺得有些遺憾,嘴裡沒說什麼,心裡開始想念他的酸菜。 麗萍盤算了一下,『一個砂鍋兩個小菜,叫個主菜吧!你來點一個。』 『算了,你點吧,我沒意見。你知道我什麼都吃的。』 『你知道今天在店裡發生什麼事嗎?』回到家裡,幫小菁洗過澡把她哄睡了,麗萍告訴立人,『一早進去,Steve沒來由就把我刮了一頓。』 『怎麼沒來由法?』 『記得湘琪給我試用的新香水嗎?我今天擦了去,幫她做市場調查。大家都讚不絕口,我順便在幫她宣傳的時候,Steve就過來了,叫住我──我說Lisa啊,上班不要擦那麼多香水,會讓客人都只聞到你的香味,聞不到酒香。』 『也許他說得沒錯。』 『見鬼了,不要說我,當場每個人都用男性香水,還有一個很野的Eau sauvage味道才是真的會蓋住酒香。他心情不好就找碴,算我倒楣。』 『那就不要想太多啊,也許跟老婆吵架心情不好,與你無關。』 『我看八成是為了銷售額遞減的事,那有什麼辦法,景氣不好,什麼生意都難做。』 『上禮拜不是才聽你說法國酒多好賺嗎?』 『對啊,還說呢,現在變成賠錢貨,燙手山芋了!會以為業績不錯是帳沒有作好,其實從三、四月就看得出來法國酒愈賣愈差,那時提早準備應變,也不會今天庫存一大堆,誰知道他們在搞什麼!也許會計審核年度那個關口忙著逃稅,沒有注意。』 『喂,法國酒滯銷的事不會跟伊拉克戰事有關吧?』 『當然有關。消費者還在懷恨法國人這麼不賞臉,居然放出風聲要在聯合國否決攻擊伊拉克案。只是我們都想,美國人就算不爽,仗打贏了,法國政府商會過來巴結巴結,面子上過去就好了,生意不是照做!』 『不是嗎?』 『才怪呢,你能想像他們到現在還在懷恨,還是不肯賞臉?』 『有意思,我一直以為頭腦比較簡單的人通常不會懷恨的。』 『挺毒的嘛,你!』麗萍微笑,『事情就是這樣,所以我們老闆大人後悔了,那時候大家很憤慨地把法國酒倒進水溝裡,他沒有開幾瓶最便宜的做做樣子,展示展示愛國精神,錯過最好的商機。不過我已經提議要他跟我們加州幾家酒廠接洽,弄幾瓶有國旗做標籤的酒擺在店頭賣,效果應該不錯。』 『他怎麼說?』 『他沒說什麼,可是我看他的表情,他是很贊同的。』 『不錯嘛,我看你Lisa小姐遲早變成店裡的大紅人,地位穩固不搖。』 『我只是隨口說說,誰當真了?』麗萍嘆了一口氣,『唉,倒是他今天在店裡放出風聲,說錢愈賺愈少,開銷還這麼大,不是辦法。誰知道?說不定下禮拜把我叫進辦公室,給點遣散費要我走路。』 『不會吧,你想太多了。』 『他已經裁掉銷售跟會計部的兩個人。現在大家都人人自危,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頭上。』 『也應該不會是你吧,你看,你又要弄配酒的食物,又要幫他們賣酒,像你這樣一才多用、最有生產力的人,應該不至於被炒魷魚。』 『可是我是店頭裡唯一的亞洲人,Steve又是那種勢利的白人。』 『當初他還不是雇用你了?別擔心吧,我說,憑你那愛國酒的主意,他就知道像你這樣上道的sales該留著的。好了,不要想太多。』 兩人在臥室裡看著電視聊天,立人不多時已呵欠連連:『要睡了沒?』 『等一下嘛,這電影快完了啦!』 『麗萍……』 『什麼事?』 他把身體靠過來,低聲地,『等不及了啦!』他抓著她的手往身下滑,『老婆,今天是週末耶……』 麗萍會意地鑽進被窩裡,把被子拉高。 『又要蒙著被子做?』立人抗議了,『有時候我想看看你嘛!』 『這樣比較安全,小菁就睡在隔壁,萬一她聽到……』 『她睡熟了,聽不到的。』 『噓,小聲點,這小鬼愈來愈靈精,還是小心點。』 『……』 『老公……你不過來嗎?』 『……』 『輕一點,床會震動……』
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三點二十五分 Elizabeth正在她香體小鋪的櫃台上整理香皂乳液,有個女孩走過來問她:『對不起,我剛才到後面教室去看,門是鎖著的。』 『今天的課取消了,你不曉得嗎?Cynthia在洛杉磯開會,沒辦法回來上課。我們前天給每個人都發了e-mail通知。』 『啊!原來如此。我有好幾天沒查mail,所以沒有看到。』 『很抱歉讓你白跑一趟。不過Cynthia會把四個禮拜的課上滿,你放心。這堂課不是順延的話,她還會找機會補課的。』 『哎呀,好遺憾哪!』對方無精打采地,『我都準備好今天又要滿身香氣地回去了。』 『我了解,』Elizabeth微笑著,『真的很抱歉沒有及時通知到你。』 『聽說Cynthia打算去洛杉磯發展,是真的嗎?』她問,一臉好奇的神色。 『這點我不太清楚,你聽誰說的?』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改時間了,不是嗎?上次好像也說是在洛杉磯。』 『我不太記得了。』Elizabeth不經意地,『或許吧。我想你是對的,上次她剛好也在洛杉磯。』 『或許她在洛杉磯有男朋友。』那女孩對她擠擠眼,『所以每次一下去就捨不得上來。』 『這個我就不曉得了,』Elizabeth笑著,『你得自己去問Cynthia。』 『如果Cynthia真的去洛杉磯不回來的話,我會覺得很遺憾的,她真是個好老師,又那麼有耐心,我對香精是愈來愈有興趣,也愈做愈有成就感了。』 『這個我真的沒辦法告訴你,這種事得她自己才知道。』Elizabeth很客氣地,『但是關於課的事,你不用太擔心,這一期四個禮拜的香水入門,她一定會教到完,這是沒有問題的。』
六月二十三日上午十點十七分
李慧紜想到那小男生上課看著她那雙做夢的眼,心裡不是不明白怎麼回事;畢竟,這也不是第一次有學生暗戀她。 但是不是每個學生都有他那謎樣的古龍水味,讓她費思量。收到這封e-mail,證實了她先前的懷疑──他果然不是無意,那香水確是擦來給她聞的,而且就能那麼適如其分地在兩人拉近拉遠的縫隙中晃進她的記憶裡。 比起同年齡的男孩不是臭汗淋漓,就是俗不可耐的濃烈香味,這小子確實不簡單,進退分寸拿捏跟他香水一樣得體。她模糊記起好像有人說過看似靦腆的人有時爆發力很驚人的。 她發現自己開始分析對方的行動,搖搖頭,給自己喊了聲stop,這通常是作繭自縛的前兆。 這樣就好了。告訴他沒空,等開學再說吧,然後開幾本書單讓他忙一陣子。等到開學,他的熱度也冷下來了。
信發出去了,慧紜暗暗後悔自己的不智。一切都可以在網際魚雁往返解決,不需要見面的,何必給他製造機會? 她隨即告訴自己,Cliff是個好孩子,送他幾本舊書做禮物沒什麼大不了的,而且誰知道,可能見了面才發現都是自己想太多,什麼事也沒有。 應該什麼事也沒有。
六月二十四日晚八點四十九分
何湘琪回到家打開留言機,不敢相信一個禮拜不在家,居然只有兩個人找過她。是機器故障了嗎? 她倒帶再放了一次,發現麗萍之後有個被遺漏的啟仁留言,剛豎起耳朵,聽到『男性荷爾蒙』才知道原來是上上週留下來的,沒有清洗乾淨。這鄭啟仁早隨著他的甜言蜜語消失到天涯海角去了,正是他一貫作風。 為什麼老要作繭自縛?她又不是提不起放不下的蠢女人,當初要分手也是她提議的。慧紜不是說了,教她放聰明點,要就拿著愛情的刀柄,不要反被自己設計遊戲的刀鋒割傷。 她放了一大缸熱水,泡上自己調的放鬆定神精油,閉目吐氣,讓混亂的思緒沿著她鼻內嗅蕾而下,無聲無息地散入香霧中。 她舒服地嘆口氣:岩蘭草、檀香、依蘭、橙花,都是她喜歡的味道…… 岩蘭草…… 沉穩的岩蘭草竟然是她調給啟仁香水裡選擇的基調,可見她當時真是太不了解啟仁了。就是因為這樣,才給他機會用她的香水去誘惑別的女人。 她張開眼睛,又嘆了口氣,哀悼她沐浴精油魔法的終止。調香師到底還是女人,出了工作室就失去女神的能耐。 都說幻由人生,隔山觀火的人講得自然容易。 她披上睡袍,歪在床上。朦朧之間,Paolo、Martin、Alan等人的孤魂幽影在她面前,一個個飄過來,一張張冰冷的唇吻上她的頰。 突然想起Alan初聽到那『六月大限』謊言的反應。那麼其他人呢? 不要試了,最禁不起試的就是人性。 她伸手拿起丟在枕上的話筒。
六月二十四日晚十點二十一分
正奮力在女人身上衝刺的Martin,聽到湘琪的留言,愣了一下,一瀉千里。在混亂中他恍惚聽到自己道歉的聲音,腦筋雖一片空白,說習慣的台詞不須思考就能出口。 女人一言不發進了洗手間,半晌毫無動靜。Martin趁這個空檔趕快把留言洗掉。 終於出來了,她一聲不響開始穿衣服。 『怎麼回事,不高興?』 『我要回去了。』 『好好的怎麼要走了?什麼事?』 『你的女神電招來了,你要馬上趕過去吧!我還留在這裡幹什麼?』 『沒有的事!甜心,』Martin一把抱住她,『我們早就分手了,我還很驚訝她竟然有臉再找來!我心裡只有你的,是不是?誰管她死活?你想太多了,我哪裡都不去,就只跟你……』 短暫的留言帶來短暫的干擾不久即中止。那兩人的耳鬢廝磨、呢喃燕語繼續著,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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