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日下午兩點三十五分
何湘琪還沒開門就聞到濃重的脂粉味，皺了個眉頭，呼一大口氣，專注地把臉上的不快撫平。

『嗨，Martha，你好，快請進，今天真漂亮，你這衣服哪兒買的，穿在你身上真好看。』

『大家都這麼說。』Martha的闊嘴笑得更開了，那頭著名的紅髮用大夾子簪了起來，還是擋不住它橫衝直撞地亂竄，『今年Armani的春裝挺好看的，現在正打折呢！去晚了，好貨都被人選走了。』

居然是Armani？湘琪心裡想著，穿在你身上，我還以為在廉價商場買來的。嘴巴上一邊說著，『我以為是Gucci的，看它剪裁這麼流線。』她甜甜地笑著，『請坐吧，要不要喝杯咖啡？』

『不了，謝謝，今天喝過了。我們醫生整天嘮叨著叫我咖啡別喝太多，說太刺激，鈣質也會流失。』

『那麼來杯茶吧，要綠茶還是紅茶？』

『可以給我一杯健怡可樂嗎？』

『對不起，沒有可樂。果汁或減肥茶呢？』

湘琪在廚房裡弄飲料，Martha好奇地打量她的起居空間。到目前為止還看到沒有堆得滿坑滿谷貴得驚人的瓶瓶罐罐，各種奇奇怪怪充滿異國風情的原料香料，調香師的桌上也沒有女巫的水晶球和攪拌熬製魔藥的大鍋，可以占卜一下馬上就變出她的香水。這是一個最平常不過的單身女子的套房，書架上有些香水美容的書，堆得滿滿的流行雜誌，四壁之內裝飾品少之又少，掛了一、兩幅小小、不痛不癢的畫，壁爐上有個威尼斯小丑的面具，就這麼簡單。Martha聞聞桌上那一大束插在晶瓶裡的百合，是沒有味道的。

湘琪出來了，端著一大一小兩個托盤，一邊的盛著兩只大杯子，一邊堆得滿滿各式各樣的小香水瓶、精油罐、空瓶、滴管、攪拌器、試紙、咖啡豆，微笑著解釋：『用點飲料，我們慢慢來。對不起，我想我忘了提醒你今天不要擦香水來，會干擾我們的嗅覺……』

『啊，我忘了，你好像跟我說過……』

『沒關係，還好是揮發得很快的成分，必要的話我們可以用一點酒精把它去掉。基本過程是這樣的，我們就這樣聊聊天，我問你問題，讓你試試幾種精油精粹，找出你最喜歡、最適合你的，然後我幫你先配一個試用品，你帶回去用一個禮拜，告訴我感覺如何；在這之間，我還會對成分做更細微的調整。等我們決定最後的配方以後，我會給你一瓶半盎司的液體香水，一盒同樣成分的固體香水──就是香蠟，裝在這個銀粉盒酒紅絲絨包裡，你外出攜帶，放在皮包很方便。這個配方我就存檔，不管液體、固體的香水，你都可以拿原來的瓶子粉盒續訂，我會把它再裝滿。』

Martha瞪大了眼睛，『你是說五百塊錢買到的就這一小瓶一小盒，不包括處方？』

『是的，香水配方是我的智慧財產，所以留在我的工作室。』湘琪笑容可掬，『但是我保證這絕對是你個人的配方，我不會把它用在別人身上，全世界絕對沒有第二個人跟你用同樣的香水。所以這個價錢是很合理的，外面的人我都收他們六百塊，對你算特別一點，就五百塊，每次續訂才七十五塊，真的只是工本材料費。所以你想想看，第一瓶用完再裝一瓶，總價五百七十五塊，其實每瓶只要兩百八十七點五，到第三瓶，每瓶就只是兩百一十六，比外面精品香水還便宜，而且外面的香水再怎麼限量發行，也不可能像這個一樣是專門為你設計，全世界只有這一瓶的，是不是？』

『這個瓶子也包括在五百塊裡面嗎？』Martha拿起一個水晶霧面，交纏著兩隻美人魚的香水瓶。

『啊，你真是好眼光，那是法國Lalique特製的水晶玻璃香水瓶，六十五塊。我收集了不少古董和特製的香水瓶，如果你對比較特別的瓶子有興趣的話，裡面還有更多，價錢從三十塊到兩百塊都有。』湘琪拿起一個簡單的四角瓶，『這是我工作室附贈的古典香水瓶，不另外加錢的；arts and crafts風格，很高雅，成品封瓶還會幫你纏上金線。』她把瓶子交給Martha端詳，輕描淡寫加上一句，『跟香奈兒五號的瓶子一樣，簡單大方。』

『那麼我就要這個吧。』Martha看也不看地把瓶子放下。

『好的，我們是不是可以開始了？』湘琪打開三瓶小罐，各沾了精油在試紙上，拿到Martha面前，『這三個味道你喜歡哪一個？』

Martha嗅了嗅染成淺褐淡黃焦黑的試紙尖端，馬上皺著眉把焦黑那張丟開，問了，『怎麼都是這種奇怪的味道，法國茉莉呢？』

『我們待會兒再試，』湘琪假裝撥一下頭髮，順手把幾乎要鎖起的眉頭壓住，擠出她專業的微笑，『香水原料一般依氣息長短分為三種，茉莉的揮發性屬於中間核心這一組，我個人的習慣是從底部調上來，所以我們先試試基礎的味道，好嗎？』

『如果我沒有喜歡的呢？』

『那不要緊，告訴我你怎麼不喜歡法。』

『這個顏色看起來怪噁心的，聞起來像臭襪子；這一個怎麼這樣黏黏稠稠，好像東西放久了那種油糟味。另外這個我不曉得，聞起來不對勁就是了。』Martha看著她的眼充滿不解，『原來你們做香水的都用這麼奇怪的東西？』

『你覺得不習慣是因為單品精油是超級濃縮，味道跟稀釋混合其他原料以後很不一樣；不過別擔心，就是這些奇怪的玩意兒可以配出很美麗的香水。』湘琪很快做了筆記，『你平常喜歡吃什麼樣的東西？』

『這跟香水有關嗎？』Martha聳聳肩，『牛肉、雞肉、番茄、蛋、巧克力、冰淇淋……大概這樣吧。』

『豬肉呢？羊肉？海鮮沒有興趣？』

『豬肉還好，不是特別有興趣，羊肉不喜歡，太臊了，我不吃海鮮。』

『所以你喜歡甜一點，不在乎味道重，但是不喜歡腥。』湘琪再拿出三組精油，這一回把它們全滴在一張試紙上，『再聞聞看這個怎麼樣吧！』

『沒那麼可怕了。』Martha想想再聞了一次，『好像還不討厭。』

湘琪拿回那張試紙，自己也聞了一下，想了一會兒，『你喝酒嗎？喜歡什麼樣的酒？』

『Chardonnay和……我不知道那個叫什麼，就是每年十一月進口的那種法國酒，好像是薄……薄什麼玩意的。』

『Beaujolais，』湘琪補充著，『薄酒來。』

『對對對，沒錯，就是這個。』

湘琪點頭，『跟我想的差不多。』她在那試紙上再加入另一種精油，『再試試看。』她把裝著咖啡豆的一個小碟子也一併交給她，『你開始覺得聞不準了，嗅覺有點錯亂了，就聞聞這個咖啡豆，休息一下再繼續。』

『咦，挺神祕的。』Martha有點驚訝，『看你這個加一點那個加一點，怎麼這麼容易就出來了？』

湘琪笑了，『你喜歡嗎？這個底甜但是不輕浮，我們用一點試試。』

她取出一個空瓶，熟練把精油跟酒精稀釋，充分混合，滴了兩滴在Martha的手腕上；聞一聞，做了個記錄，『可以嗎？讓它留著，我想看看它在你皮膚上的反應。來，我們繼續。』

『哦，我還以為完了。』

『沒有，調香水就好像蓋房子，這是地基，現在我們要蓋房子主要的骨架，來吧！』她遞給Martha三組試紙，『看看你喜歡哪一個。』

『是茉莉花嘛！』Martha眼睛亮了，『這才像正常人香水用的東西，告訴我哪一個是法國茉莉吧！』

『你聞聞看怎麼樣嘛，告訴我覺得如何。』

『你乾脆直接告訴我算了。』Martha有點不情願地，『嗯，這一個聞起來假假的，這個味道很淡，這個比較香，應該是這一個。』

湘琪點點頭，『你看，這可不是嗎？我說你是內行人，一聞就知道。』她在筆記上寫下了化學合成茉莉。

『我就知道，』Martha很得意，『哎呀，這麼特別，怪不得一磅一萬二，我一定要放這個！』

『一定一定，沒有問題。』湘琪努力忍著不笑出來。

『我覺得我聞出心得來了，』Martha拿起碟裡的咖啡豆，裝模作樣聞了一下，『調香師都是這樣子，是不是？調香水好像也不那麼難嘛！』

『只是需要一點練習，』湘琪客氣地，『你來聞聞這些玫瑰精粹吧！我相信會很適合你的，瞧你的頭髮這樣豔麗，跟玫瑰顏色挺搭配的。』

Martha走了以後湘琪整個人癱在沙發上半天不能動。這也不是她第一個水準不高的客人，不曉得為什麼還這麼累。
她打了個電話告訴慧紜，『唉，這個錢真不好賺。』

七月二日下午五點四十分

李慧紜一回到家，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接到湘琪的電話抱怨。

她剛和Cliff見了面，在露天咖啡座坐了一下，送他一本《紅與黑》、一本《紅樓夢》節譯本，聊了一下，恍恍惚惚地回來了。

『慧紜，喂，你在聽嗎？』

『我聽著呢！』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再遲鈍的女人都知道會有事發生，雖然兩個人都是若無其事。即使告訴自己這個愛徒比她小十二歲，這種『不倫之戀』是不可能的，她還是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麼有意無意給對方機會，若有似無地留情。

說到若有似無地留情，這小子絲毫也不比她遜色。

『你看，好笑吧，慧紜。遇到這種人，真給她好東西根本是對牛彈琴；隨便給她什麼，告訴她一磅三、四萬塊，她馬上覺得好聞得不得了，說這就是她要的味道。但是我還得作作樣子，煞有介事地幫她分析。』

『好了，不要再分析了！』慧紜告訴自己，有些事愈理愈理不清。她平常對湘琪、麗萍說教，不都這麼訓她們的嗎？

『咦，你說什麼？我沒有聽清楚。』

『啊，沒什麼，我說你這樣分析還真辛苦。』

『可不是嗎？』

『好了，別說Martha，談談別的吧！』慧紜強迫自己定下心來，『你的新香水弄得怎麼樣？』

『還不錯，基本上已經決定了。香體小鋪那邊先要了兩瓶，第三瓶我調整過了，過幾天再拿去給他們；Alan那邊我也把樣品寄下去了，還沒有他的回音，不過開店以前恐怕還要跑好幾趟敲定細節。』

『你這麼厲害，短短時間內配出六種香水？』

『我哪有這樣天才？還不是新瓶換舊酒，包裝包裝一下，原料上稍微變化，摩洛哥玫瑰換成保加利亞玫瑰，埃及茉莉換成印度茉莉，諸如此類，三種配方就可以變出六瓶，當然，在Alan店裡，瓶子用得漂亮一點，價錢就可以提高，基本上東西是差不多的。差別比較大的是東方風情那一瓶，香體小鋪要的就改得保守一點，那邊的弄得更異國、更晚宴氣氛。』

『是你上次給我試用的那個嗎？我今天擦了出去，還有人讚不絕口呢！』

湘琪沒有告訴她不是，只微笑著問了，『這個識貨的人是誰呀？』

七月三日晚八點二十四分

──喂？
──是我，Alan。
──嗨，你好嗎？
──怎麼不好？想到你就開心。東西收到了，我會吩咐秘書送出去，這些記者業界的小姐們每個人都招呼一下。只是有件事，瓶子怎麼還打著你Cynatelier的商標？
──我知道，還沒有時間訂新的瓶子，就暫時用我手邊有的。店裡弄得怎麼樣了？你幫我準備出一間工作室，訂原料、包裝用品也方便直接叫他們寄過去。
──清理得差不多了，下禮拜工人會來油漆，弄好了就可以陸續把東西搬進去。你什麼時候下來看？
──我禮拜六還得上課，下了課就飛下去，你可以來接我嗎？
──沒問題，你把班機號碼跟時間用e-mail送過來給我吧！
──謝了，那就後天見！
──我會很興奮地期待著，最親愛的合夥人，我的香水大師跟床上的女神。
──討厭。
──別討厭了，不是也讓你很高興的嗎？喔，Angela說你那篇採訪寫好了，可是這一期排不出檔期，要等下期刊出，太可惜了，不然可以幫我們店開幕打個廣告的。對了，她要你寄張照片過去。
──她為什麼不直接跟我聯絡，都靠你傳話？
──我大概忘了給她你的通訊資料。你再提醒我把她e-mail給你吧！
──好！
──後天見，親愛的，做個好夢。
──你也是。別夢見別的女人。
──（笑）那你得對我好一點，晚安。
──晚安。

 

七月五日下午四點零二分

最後一堂課，又正當國慶假期間，何湘琪和學生一起彈性疲乏，滿腦子想著等會兒下了課，就趕去機場南下洛城。『給你們最後的作業──比賽！』她突然有了個主意，『全部份成四組，每一組都是一個調香工作室，我假裝是你們的客戶，發出提案讓你們競標，最成功的香水可以得到訂單。』

學生看著她，眼裡燃起好奇的小火花，又有些不知所措。『我當然知道你們不是專業調香師，興趣多在自己配香水自己用，這只是個遊戲嘛！』她鼓勵地，『大家平常都是各做各的，難得有機會團結合作一起配香水，不想試試嗎？我們就用手邊有的這些材料，盡量不要太複雜，這樣好了，原料別超過二十種，給你們三十分鐘的時間，看哪一組配出最好的香水。』

『那麼這個工作室有沒有名字？這個香水要不要取名字？』有人饒有興味地問了。

『工作室要不要取名字隨便你們，但是每個香水都要有個名字來配它的個性，還要有適當的包裝，你們可以提議用什麼樣的瓶子裝。』湘琪自己也講得興致勃勃，『好，現在客戶想要的是一款男性香水，對象是都會上班族，有點雅痞的品味，喜歡吃好的、用好的，開跑車高速飛馳，你們的工作就是設計一瓶配這樣男人的香水。』

『Cynthia，好難喔，男性香水要怎麼配？』

『是啊，光男人的香水就不知道怎麼配，怎麼還能照顧到是特定族群的男人呢？』

『不要想太多嘛，又不是考試，放輕鬆大膽嘗試，想像你是在幫朋友或情人做香水，你會希望他們聞起來是什麼味道。記得我說過的程序，筆記要作好，分量不要搞錯，三十分鐘以後我來驗收成果，給你們意見修改，也讓你們練習一下怎麼修正配方。』

學生七嘴八舌地討論、試驗、檢討、再嘗試之時，她倒了一杯咖啡啜著，一旁冷眼看著這紅塵紛嚷。

『還有五分鐘，你們得開始準備成品了。』時間快到時她提醒著。

一陣狂亂之後，四個瓶子分別呈現在她面前。

『我們的作品叫Escape，』第一組的發言人解釋著，『取這個男人想開著心愛的跑車脫離上班的地方，一成不變的工作，高速逃離到新世界的意思。這款香水裡橙桔和白蘭地的味道，很能帶出運動健將的氣氛，加上淡淡、很有格調的茶香，表示這是個有品味的男人。』

『問題是Escape已經有人用過了，所以我們不能再用，公司也不打算多花錢買下這個名字的使用權。』湘琪聞了一下，『檸檬味太重了，有點像芳香劑，白蘭地和茶樹的味道顯不太出來。』

『請看看我們Prima Fragrance公司的傑作，香格里拉。』第二組出來介紹，『我們的構想是這個開快車的男人追逐著失落的地平線，終於來到天堂的香格里拉。這個香水有一點東方的神祕，用檀香乳香和橙花襯出來，葡萄柚和杉木帶出他的現代感跟男性氣息。這個香水我們用琥珀的瓶子包裝，金筆寫出西藏文的香格里拉。』

『很有創意，』湘琪笑著點頭，『價錢呢？』

第二組成員們迅速討論一下，發言人開口了，『我們走高級的路線，建議零售價是八十塊一瓶。』

『很好，可是問題是這個香水太東方了，而且是那種陰性的東方味，太甜太軟了，男性的氣息弱了點，杉木跟黑胡椒的味道幾乎聞不出來。』

第三組接著上陣，由湘琪這個班上的得意門生領頭，『根據我們的分析，喜歡快車的男人多半喜歡容易到手的女人，fast car，fast women。這個香水設計來幫他獵豔，營造出一個白馬王子的假象，所以我們叫它幻象（Mirage）。』

湘琪心裡驀地一陣寒意，一直凍到嘴角的笑顏。

『幻象的基本構成是輕浮調情的要素，再加上一些沉穩的原料，像是岩蘭草，把這個輕浮遮起來，營造穩重的印象，才不是沒品的花花公子，所以是個很世故的香水。包裝用簡單的四角瓶，透明的玻璃上故意弄一些霧點，做出海市蜃樓（Mirage）的效果。』

學生講完了，湘琪若有所思，沒有說話。

『您覺得如何？是否能符合貴公司的要求？』她一本正經在商論商的口吻，後面有人忍不住笑了，湘琪還是呆著不語。

『Cynthia？你怎麼了？』

『啊……，沒什麼。』湘琪勉強一笑，『非常……有意思，只是你們的香水好像太現代了，跟你敘述的古典唐璜形象不太符合。這個岩蘭草跟其他氣味不是挺搭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