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郁庭《離魂香》之十一 | 轉載時間:2005.10.13 |
八月四日下午三點零五分 湘琪原先屬意七夕開幕,打中國情人節的浪漫氣氛,但Alan還是希望在七月底前開張。『把氣氛先炒熱,開幕一個禮拜後正好慶祝中國情人節,等於是多製造一個商機,而且我們在開幕期間發一些贈品券給有消費的顧客,要她們到時回來兌換神祕的中國情人節禮物,你說怎麼樣?』 『一不作二不休,你乾脆在贈品券上註明每張券可以邀請一位朋友,我們一起奉上一份禮物如何?這樣就帶來更多的消費人潮。』 Alan讚許地吻著她,兩人就此敲定。 她趕快要幫她辦肚兜的朋友找了些實惠的中國結飾包一起寄過來,薰上自己的香精當作贈品。這個與香體小鋪截然不同的促銷方式讓她感到興味盎然,只是有點詫異走高級路線的精品店竟也需要玩折價贈品的花樣。 遺憾的只有一件事。她頗自許為天才之作的香水,融合了沉香與桂花精魂的『魚玄機』,竟然沒有配得上它的瓶子,連名字也是草草印在標籤上,直接貼上香水瓶,比起那個特別訂做的淚滴鏤金霧瓶,真是天壤之別。不能怪別人,只是這個香水的構思太是神來之筆,沒給她自己留下餘裕好好打理包裝的事,既然急著推出,就只能用人家現成的瓶子。 『沒有關係,先這樣吧,明年週年慶的時候我們再推出紀念珍藏版,弄個美得不得了的瓶子,價錢訂得很高貴,狠狠地敲一筆,如何?』Alan安慰她。 正失落地把燙金的標籤貼上素面圓瓶的湘琪聽他一說,馬上破涕而笑,『嗯,我們去跟Lalique還是Baccarat訂香水瓶,要賣嚇死人的天價,讓那些富婆搶著要,然後我們就殺人不眨眼地數鈔票。』 『或者躺在鈔票堆上面做愛……』Alan看著她笑,『你看你,眼睛都發亮了,開始興奮了是不是?我的天,Cynthia,你真是比猶太人還猶太,我愛死你了!』 今天湘琪穿了一件白色素面的旗袍,沒有鑲邊,領下滾了一道精緻的花排釦,鍛面上印著雪霽臘梅的浮紋;有人問,也懶得解釋,就說是八月桂花,跟她的香水搭配一套的。這旗袍的絲鍛高領裹得她渾身僵硬,坐立難安,讓她懷念起天鵝絨的柔適。 那位銀髮的老太太踏進店門的時候,所有小姐都在忙,沒人理會得她;湘琪眼尖,看她穿著打扮雖不是特別富泰,直覺判定絕不是可以等閒視之的人物,便笑容可掬地過來招呼。 『哦,你就是Cynthia,我朋友上禮拜來過,說你是這家店的首席香水師。』從老花眼鏡下透出來的目光精明地打量著,『年輕漂亮真是本錢。』 『哪裡,您過獎了。』湘琪滿臉笑容地接招,『怎麼能跟您比?像您這樣豁達充滿智慧、充分散發成熟女人的韻味跟氣質,才讓我們這些年輕不懂事的晚輩佩服不已呢!』 『不錯,』老太太點著頭,『中國人還是懂得敬老尊賢,連你這樣的年輕小姐講起話來也這麼得體有分寸。』 『謝謝您抬愛,』湘琪傾身在她耳邊輕輕地,『所以我們中國人跟猶太人相處得特別好。』 老太太看著她,笑了,眼神柔和了一點。 她問了許多問題,包括她手上那個翠玉鐲在哪兒買的,最後帶走了一些香水樣品,以及她工作室訂做個人香水的資料。 在人潮逐漸散去後,Sarah走了過來,『Cynthia,剛才實在忙不過來,還好你先招呼了Alan的母親。』 湘琪極力壓住她的訝異,若無其事和Sarah繼續攀談。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初不知情還是覺得這位婆婆冷落不得,現在想起來,一定是那張讓她潛意識裡就想起Alan的臉。
八月六日下午六點十七分
湘琪掛了手機,看看手錶,『還有半個鐘頭時間,我們坐一下,喝杯咖啡嗎?』 她和Alan一起走進機場的Starbucks,靠著同一側坐,Alan一把把她摟進懷裡,『你真的一定要回去嗎?』 『親愛的,我離開舊金山兩個禮拜,香體小鋪那邊快把我殺了。我得去實驗室監督新香水跟周邊產品的配置,固體香水第一堂課明天就開課了,』她把臉蛋從他胸膛抬起,對他嘟著嘴,無限柔媚,『你說我是不是待到最後一刻才走嘛!』 『不是。』Alan吻著她鬢角,在她耳邊低語,『你留到明天早上才算,那樣我們還可以多做幾次。』 『讓我回去好不好?』她看著自己腕上那只玉鐲襯著他銀灰的西裝褲那麼嬌滴滴地瑩著綠光,『事情辦完馬上就回來,週末我就下來了嘛!』 『那我要睡幾天冷床鋪了。』Alan撫著她的頭髮,『我看你那邊乾脆不要做了,就搬下來吧!反正我們這裡幹得有聲有色的。』 『也不是不想啊!』湘琪的眼波流轉著,『只是那邊做久了,也不是說走馬上就能走的,給我一點時間吧!』 『我看啊,你在那邊有別的男朋友吧!』Alan刮著她的臉取笑,『我是你的洛杉磯情人,你是不是在舊金山、台灣、還是法國各有其他的情人?或者你是用禮拜來算的?我是你的週末情人,是不是還有禮拜一、禮拜二的情人?』 『討厭,你怎麼這麼說。』她假裝生氣地,從他懷裡脫身,『你才是呢,有事情都瞞著我,你媽來店裡也不事先通報一聲,害我還擔心有什麼閃失。』 『我怎麼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去?而且你擔心什麼,瞧你不是應付得很好嗎?』 『她跟你說了什麼?』湘琪看著他,一臉好奇。 『我當初要投資的時候,她不太贊成的;可是那天看過你以後她很滿意,說像你這樣的角色,是沒什麼問題的。』 『那算是讚美嗎?』 『當然是了。』Alan笑著,『她還提到你推銷個人香水的台詞,說你告訴她,一般都算六百塊,對她特別,這個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香水,只收五百塊。』 『別提了,好糗。你告訴她下次我免費幫她配一瓶,好嗎?我要知道是你媽,當初就不會那樣說。』 『那可不必,你知道嗎,她就是喜歡你這一點。你真要送她,她覺得你太馬屁精,像你這樣稍微花言巧語卻又精打細算的,她最受用了。我媽那人錢算得很清楚,所以你跟她算帳,千萬不要客氣,大不了我們拿了五百塊好好去吃喝一頓,媽媽的錢回饋在兒子跟他女人身上,也不算虧了。』 湘琪瞪了他一眼,『我們的事她知道多少?』 『你說呢?』Alan沒有直接回答。『你看她有沒有把你從頭看到腳?』 湘琪低頭想了一下,『這樣吧,我下次幫她帶個玉鐲子作禮物。我們中國人說玉鐲可以保身,老太太們戴起來也很高雅大方,你說怎麼樣?』
八月六日晚九點二十四分 湘琪未進家門已經聞到腐敗的氣息。開了燈,看到啟仁送她那巨無霸花束的殘骸,鑰匙和皮包瞬時頹然墜地,無聲無息躺在她長毛的地毯上。要不是扶住門框,她自己也可能癱在它們身邊。 早也該知道有這個結果。兩個禮拜不在,花怎能不枯不朽?瓶裡低迷的枯枝枯葉,桌上堆砌了滿滿失色萎縮的花瓣,篩不盡無限淒迷的花粉花塵;唯一還殘喘著的南非蒲洛提亞(Protea)孤零零地立在瓶裡,像這花塚上插著的最後一柱香。但這花也是美人遲暮,新近散落的花瓣尚未乾枯,顏色已加深,邊緣開始捲起;還在枝上那朵花,疏疏落落幾瓣裹不住赤裸裸的花心,在昏暗的燈下,彷彿一鼓一鼓地跳動著,哀悼著失落的愛情。 早就該丟了。走的時候太匆忙,看它們開得正好,心有不捨,才給了自己這個機會目睹花凋、花落、花亡、花腐,以及蒲洛提亞花那隻控訴的大眼睛。 湘琪把花的屍骨抹淨,瓶底剩下一點黃綠色的水倒了,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但是那個腐臭的氣息還在,聞起來不像是不得善終的花魂留在空氣之中的殘餘,是更強烈、更新鮮的惡息。找了半天,終於在雜誌架上發現半塊綠意盎然的比薩,雪白的牆上,竟有個抹了番茄醬的手痕,一樣冒著濃豔的綠霉。 再憋著氣把它收拾了,湘琪逃到調香室喘口氣,順便取了些乳香晶粒和小香爐,香煙在夜裡升起孤軍奮戰,她則暫時撤兵到浴室去了。 出來的時候,香爐裡只剩下灰燼,一點淡在空中的煙雲捲著乳香的甜味,緩緩浸淫其中。她從冰箱裡取出一點橙花水,用噴霧器散了出去,一起和在夜色裡,這才嘆了口氣在沙發上躺下。 淨化被污染的空氣,或污染純淨的空氣,都是調香師的工作。用比較傷感的說法,在他們手裡反覆操縱,再再污染的其實是記憶。 以及感情的純粹性。 半晌,她跳了起來,這一陣忙亂,把麗萍給忘了。她到臥室找電話,發現留言機閃著小燈,最後一個留言是麗萍的,十點鐘左右打來,問她到家了沒有。 明天吧,她想著,現在太晚了。也許到了明天,麗萍也不會覺得那麼沮喪,畢竟明天永遠是新的一天。
八月七日早上十一點三十分 湘琪從香體小鋪走出來,疾步如飛,裙角雲動,來往不乏盯著她泛紅的臉蛋,起伏的胸脯,發亮的眼睛和咬緊的嘴角之徒,但沒有人試圖攔下那風的腳步。 她進了家簡餐店,很快點了菜,心情依舊激動著。沙拉來了,淋上濃郁起司醬的萵苣心,烤得香噴噴的雞肉條,還有畫龍點睛的現磨黑胡椒粒,渾身解數誘惑著她的食慾,卻終究是徒勞。她只是索然無味地叉起幾片菜葉,吃了幾口又放下,喝著她的白酒。這時候她需要的是酒精,只是大白天不好大嚷嚷跟侍者要伏特加。 與Elizabeth的對話依舊是那麼客客氣氣地,而她也是那麼客客氣氣地否決了她的第三瓶香水,事前一點預兆也沒有。『這一、兩年景氣差,市場萎縮很快,我想一想,一季就出三種新香水也許不是很明智。你後來送來那瓶調整過以後差不多了,但是這種風格比較突出的,銷路一般都比較小,所以寧可保守一點,還是算了。原先那兩瓶就好,我想應該可以賣得不錯的。』 如果是這樣就罷了,但Elizabeth又若無其事地說了,『你洛杉磯那邊新開幕,很忙嗎?我有個朋友剛好過去逛逛,幫我帶了招牌香水,聞起來味道跟你那瓶東方風情的倒有一點像。』 諷刺的地方就在這裡。如果她挑剔的是另外那兩瓶,湘琪倒也無話可說,偏偏她覺得有問題的,是雖然同源味道已經相差最遠的那一組,真讓她哭笑不得。可是一想到Elizabeth是否找了間諜看她在洛杉磯搞什麼鬼,心裡就有點不舒服。 她叉起一片雞肉,才驀然發現味道還不錯。 也許是自己想太多了,她終於回神開始吃她的沙拉,Elizabeth講的市場問題不是沒有道理,或許她真是審慎考慮之後決定撤銷第三種香水的提案。而她抱怨禮拜四下午的香水課,時間上比較不好,所以報名的人比較少,也確是實情。 沒辦法,她招來侍者又點了一杯白酒,Chamade週末是最忙碌的時候,她得在那裡監督著,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樣開禮拜六的課。Elizabeth還告訴她已經開始生產的另外兩款香水,好像有點問題,明明照著她的配方調配稀釋,聞起來還是不太對。她想著明天到香體小鋪的實驗室指揮調度,不曉得結束的時間是早是晚,能否在傍晚前趕到洛杉磯還是個問題。 沙拉吃完了,她啜飲著白酒,懶懶地想著待會兒又得打起精神上她的固體香水課,若連老師都沒勁,學生就更沒興致了。不知道慧紜在課堂上是什麼樣子。 然後她想起了Alan對她微笑的眼睛,在她身上游移的修長手指。 她微笑結了帳,走出餐廳,再回到灑遍陽光的街道上。
八月八日下午四點三十七分 湘琪看著她衣櫥裡長長短短的旗袍笑了笑,作秀已經作過,暫時不再需要了。行李箱從前天回來還沒有收拾,就換些便服和貼身衣物塞進去,下次回來倒是要記得拿回送去乾洗那兩件穿過的旗袍。 弄得差不多,看看還有點時間,麗萍還沒有到,她很快瀏覽一下堆了一疊還未處理的信件,把大多數廣告丟了,注意到婦產科診所寄了兩封信來;其中一封蓋滿了郵戳,原來寫錯住址了,轉了好幾手才又回到她手上,另一封是最近發的,可能是Martha要他們再寄過來的。打開很快看過,兩封內容果然完全一樣,說她抹片化驗細胞異常,屬於第一期,要她再回去複檢追蹤。她聳聳肩,這樣的檢查結果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緊張得要命,以為自己得了子宮頸癌,結果追蹤六個月後還不是又恢復正常?美國醫生就是容易大驚小怪。她把兩封都丟了,沒有留意上面寫的是第二期。 麗萍的喇叭聲從外面響起,她鎖了門,提著行李箱出去。 『咦?小菁沒有來?我以為你接了她下課過來的。』她在車上問了。 『她爸爸接走了,這禮拜輪到跟他度週末。』麗萍輕描淡寫地,『希望不要帶她跟一些不三不四的阿姨出去玩。』 湘琪當然馬上就知道麗萍指的那個爸爸不是張立人。當時號稱愛得驚天動地的男人,離婚以後就永遠在麗萍嘴裡失去了名字。也許這說明了為什麼她的故事不會發生在麗萍身上,像鍾麗萍這樣的女子,根本就不會為鄭啟仁這樣的男人所惑。 『立人呢?他在家等你嗎?』 麗萍搖搖頭。『到朋友家去了,吃過飯後他們去打保齡球。都安排好了,才能安心送你去機場。』 『不好意思,回來以後一直忙到剛才,找不到時間跟你好好坐下來談一談。』 『所以我才說順道送你去機場嘛,趁塞車的時間還可以講講話,這陣子大家都忙,一陣子沒見到你了。』 『你說那天Steve對你毛手毛腳是怎麼回事?』 『我不是說他之前摸過我的手嗎?我一縮回去,他又好像是不小心碰到的,於是就算了。可是之後我留心了一點,發現身體接觸的頻率好像提高了,然後那天,我在廚房彎身看烤箱的時候,他竟然賊頭賊腦過來,兩手就攔住我的腰。』 『故意吃你豆腐嘛!』 『可不是?我不好跟他發作,說他嚇了我一跳,故意義正言辭地,說在烤箱前很危險的,他說對不起,只是跟我開個玩笑。』 『是滿煩的,像他這樣話不說清楚,多少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看你不高興,總是可以找到藉口開脫,反正豆腐已經吃到了。多試幾次,搞不好你就肯了,那他算是賺到的。』 『讓他這樣一次一次試,遲早有一天我神經崩潰。真是的,也不照照鏡子,他老婆都可以做我媽,女兒也上大學了,還打我的主意。』她轉頭看著湘琪,『像你最好,老闆年輕有為,又是最有價值的單身漢,怎麼都不吃虧的。』 湘琪笑著沒說話。 『跟Alan在一起怎麼樣,你快樂嗎?』 『談戀愛總是快樂的。』湘琪轉了話題,『最近有沒有跟慧紜聯絡?』 『沒有,你有她的消息嗎?』 『沒有。我覺得她談戀愛了。』 『我也這麼想。』 『我猜對方年紀比她小。』 『哦,怎麼猜到的?』 『你看她打扮變年輕了嘛,講話的神態也更活潑了。』 『告訴你,』麗萍故作神祕,『我見過那個男孩了。』 『什麼?真不夠意思,為什麼不早說嘛!慧紜也真是的,就不帶出來給我看。』 『那時候你在洛杉磯,慧紜帶著一個男孩,說剛好經過,到店裡來打聲招呼,只說是學生,但是我猜八九不離十,就是他了。』 『長得怎麼樣?』 『不錯,還滿可愛的,只是一看就很幼齒的樣子。』 麗萍和湘琪對看了一眼,笑了,異口同聲地,『真有勇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