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英姝《地獄門》之三
轉載時間:2005.11.03

『你明知不是這樣,你總是喜歡扭曲事實,以前你就是這樣耍得周圍的人團團轉,不是嗎?你老是騙校長你要跟他懺悔手淫的事情,結果卻跟他辯論三位一體。』

『不能怪我,他太介意手淫這件事了。他能理解的罪惡很有限。』

街道上行駛的車輛不多,命注意到荒夜不時留意是否有車在跟著他們。

『每一次有人要去跟他告解,他一定認為是有關手淫的事情,如果你支支吾吾的,他就會自作聰明,跟你拐彎抹角地說一些肉體的罪惡,老實說,我就喜歡聽他神秘兮兮地說那些。』荒夜大笑。『我跟他兩個是彼此彼此,他千方百計想聽些手淫的細節,我也想盡辦法聽他大談那些肉體怎麼搞出個罪惡法,只有你,簡直不知道你腦子在想什麼,你對肉體的興趣全部集中在道成肉身上頭。』

命的臉紅起來,荒夜說得沒錯,亞里斯多德和史賓諾沙的無位格神觀常令他感到恐懼,因為神是那樣無限的全知、全能、全在,所以祂不會有情感,祂不可能改變,因為那是不合理的,所以祂也不可能愛人。要命的是他覺得這說得通,他常覺得這才是事實,那很可怕。因此神曾經有過一個跟人一樣的身體,這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祂必須也是一個有肉身的存在,否則一切都沒有意義。

荒夜十三歲進入教會男子寄宿學校讀書,命十一歲時進同一所學校算是早讀。在寄宿學校的學生當中,只有命一個是進學校前就已經下決心獻身神職,畢竟那時候他們也才十幾歲罷了,倒是有關於神學的課程,成績最好的一直是荒夜,這一直令命心有不甘。『你知道為什麼?在這一點上,我比你強的地方,就是我沒有信仰。』

荒夜曾這麼說:『你一直以為信仰使你變強,剛好相反,愛一個人就會變軟弱,愛一個人就會受傷害,相信一件事就會受綑綁。』

史賓諾沙所說的完全的神不會有改變,祂不可能更完全或更不完全,所以祂不可能有情感,祂不受任何喜樂或悲傷的影響。以及安瑟倫和阿奎那的論調,神並不真的愛和憐憫人,祂也不會受到愛和憐憫帶來的傷害。荒夜喜歡利用這些論調來刻意刺命的痛處,荒夜自己才不在乎神怎麼樣、祂化身為一個人的肉身而不是一條黃瓜;但是他喜歡看命那種他不能理解的奇異熱情,一千多年前的尼西亞會議和迦克敦會議就已經解決的問題是沒辦法解決命的問題的。而莫特曼的不能受苦的神才是不完全的神──若神真的不能受苦,祂也不能愛。神的愛乃出於祂完滿的本體,祂也因為完滿及自由的愛而受苦──雖然這種說法或許比較使人安慰,也不能證明什麼。
『如果你所信仰的全能神存在,祂是否信仰祂自己?更甚者,神是否只信仰祂自己?』這是荒夜的結論:最強的人沒有信仰,正確地說,是只信仰他自己。

『這車快沒油了。』命指著油錶說。

荒夜露出好玩的表情看了命一眼。『我沒想到你會注意到這種事情,我記得你不開車。』

『偶爾也會,倒是真的很少。』

『我們要先找一下加油站。』荒夜又笑。『你也明白這種世俗的小事的重要。』

『你把我想成什麼了。』

他們在公路旁找到一家夜間自助加油站,有自動販賣機,也有洗手間。

『交給你了,我去一下廁所。』荒夜說著跳下車。

命望著荒夜的背影,他猜他跑到裡頭是去吸古柯鹼。

命把油加滿,一直注意著那扇廁所的門,荒夜在裡頭待了好一陣子。

『你待在車子外頭幹什麼?會凍死人哩!』荒夜面露驚訝地說。

命沒說話。

『我們去哪裡?』荒夜發動車子問。

『你剛才在裡頭做什麼?』

荒夜笑了笑。

靜默中行駛了好長一段路。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我今天真的沒碰。』

『這五年我得到你消息全來自廣告和新聞,真幸運人類發明這麼多傳播資訊的媒體,讓我們可以隨時知道母親把幼兒分屍、醫生把藥瓶放在病人的肚子裡、你的巡迴演唱會,和一篇又一篇嗑藥胡搞卻沒被抓到把柄的消息……』

荒夜溫和地打斷命:『聽好了,今天沒有,至少今天沒有,今天沒有任何事情要向你告解。因為要見你,因為想見你,因為想在見到你的時候保持我的形象,我希望讓你看到的是清醒的我,我希望在清醒的時候見到你。』

命不說話。

『我有對你說謊過嗎?』

『我們兩個當中如果有一個人從來沒有說過謊,應該是我吧!』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你是神父,所以你不能說謊,我是凡人,我就會說謊,這麼講很不高明,這麼講可不表示你比我高明。』

『荒夜,我根本不關心你有沒有對我說謊,因為你講過任何一句話我都當實話,這就是你說的話對我的意義。』

荒夜沉默了一會兒,表情嚴肅,隨後輕笑了笑。『我佩服你,你又要搞辯論那一套嗎?我得在精神充沛的時候才能做這件事,可是我累了,我的頭好暈,不過那是因為我喝了點酒……只是普通的威士忌。』

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們以為荒夜和命是一對兄弟,因為他們同姓氏(這個姓氏又稀有),且他們總是形影不離,雖然他們兩個長得一點都不像,可是親兄弟相貌南轅北轍的多得是。他們被問過這個問題上百次,如果他們回答說是,問的人就很滿意,如果他們回答說不是,他們還得解釋原因,這真是奇怪,有什麼理由兩個人必須是或不是親兄弟呢?

聖達德兒童院專門收容死刑犯和精神病患的小孩,命是例外,他是被丟棄在兒童院門口的棄嬰,這種棄嬰也不少,多半會被扔給社福機構重新分配到別的孤兒院去,至於命成為少數特例的情形,也沒有什麼理由,全憑院長高興。因為跟跟荒夜被收養的日子剛好同一天,院長便隨意讓命跟荒夜同姓司徒。由社會福利機構安排兒童院收容的這些小孩,院方不覺得有必要讓他們知道父母是什麼人,基本上第一,這些人跟死人差不多,或者已經翹辮子了(遲早,事實上,很快),第二,合理的狀況下,不知道比知道來得快活些。

出於什麼原因不得而知,兩人一直感情很好,上同一所公立小學,荒夜比命大三歲,不同年級當然也不同班,每到下課命都去找荒夜,剛開始荒夜也很高興,久了自然嫌煩,荒夜有他自己的同學玩伴,這個天天死黏的跟屁蟲實在過於累贅,尤其是命跟荒夜的同學別說玩不到一起,連話也說不上來,完全無法融入荒夜的圈子,不過,雖然被荒夜嫌惡,老是被當眾侮辱謾罵,他倒是不在乎,依舊從早到晚一下課就報到,荒夜到哪裡他就跟在後頭五公尺處,荒夜跟同學玩兒他就坐在一旁地上觀看,有時連上課鐘敲了都不知道。

說穿了命不僅是和荒夜的朋友無法打成一片,他和自己班上的同學也打不成一片,他很害怕人群,很害怕跟人發生親近的感情。你若無法愛看得見的鄰人,如何能愛看不見的神?可是我主啊,我無法辦到,就是無法辦到。只要一下課就去找荒夜,並不是他太喜歡荒夜(當然,他確實非常非常喜歡荒夜),只不過是從自己的班上逃避到荒夜那裡,就算荒夜怎麼生氣、被荒夜怎麼辱罵,都比待在自己班上舒服,事實上荒夜有幾次懊惱到讓同學們把命痛揍一頓,他卻無所謂,到荒夜那裡就算被視而不見或者痛打,也是安心的,勝過叫他去跟自己班上的同學相處、嬉鬧玩樂,他自己不明白,他無法從一群人那裡找到歸宿,他只能從一個人那裡找到歸宿。

『你想去哪裡?』荒夜問命。

『你如果問我的話……』

『罷了罷了,不用麻煩了,我知道這個時間教堂已經關門了。』

荒夜想了一下。『去那個女人的墓吧!』

命有點驚訝。

『純粹是沒有地方可以去,我只想找個清靜的地方。你還記得在哪裡?』

『大概知道,但是在這個時候去?』

荒夜突然顯得很興奮。『真該早點想到,不會有人在那裡,絕對的安靜,只有死人。很棒,不是嗎?』

荒夜八歲的時候被人領養,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老師,在中學裡教授音樂課程,荒夜和她一起生活了四年,那女人自殺了許多次,最後終於成了,女人死後荒夜又回到兒童院。回到兒童院是荒夜本人的意志,因為命在那裡,至於能如願回到兒童院的原因,是因為女教師留下一筆不算小的遺產。荒夜說的女人就是這個領養他的女人,他雖沒把她視作母親,但至少是跟他共同生活過最久的一個女人。

不過即使住在同一屋簷下四年,還是很疏遠,荒夜對她沒有什麼感情,幾乎很少去她的墓上,距離最後一次去大概已經超過七、八年了,不知道變成什麼荒煙漫草的景象。命跟他一起去過一次,兩個人都不太記得確實的地點,不,連粗略的地點都搞不清楚,事隔太久,開了新的快速道路,連入山處都花了快一個鐘頭才找到。

在半山上的墳地沒有半點燈光,車燈熄掉後的黑暗很嚇人,除了天空的邊陲映著一塊污濁的天光,和遠處的星星燈火,幾乎是全然的黑暗。

眼睛逐漸習慣了這黑暗,不覺得四周是一片漆黑,感覺上好像是有一盞隱藏的燈光慢慢點燃了起來,照亮了一切。又好像有一支畫筆靜悄悄地在黑色的畫布上渲染出樹木的形狀與顏色。朦朧的山路在那暗影中一點一點向前展開,好似逐漸朝著包裹在畫布裡面的空間推進一般。

命抬起頭,發覺樹頂的間隙可以看到月亮,方才天空一直佈滿濃重的雲層,什麼時候撕開了一個洞,月光從當中卯足了全部能量傾倒下來,原來今天是滿月。荒夜也注意到了。

『你快看,月光在地上映照我們的影子!』

非常鮮明的影子,顯示月光有多麼明亮。

他們沿著一條樹蔭較不濃密的小徑走,走著走著小徑就消失了,原先這條路可能常有人通過,但是看來失去人跡有些時間了,只是中斷得有點突然,那麼走到此處的人都不約而同折回頭去了嗎?

『你見到天使那回事,其實是假的吧!』荒夜忽然說。

這是這麼多年來兩人都絕口不提的事情,此時說起來卻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以至於命覺得連驚訝都顯得不應該。

那是命十歲的時候發生的事情,他常到兒童院後面的山坡去散步,事實上有些時候他走得更遠,他腳程很快,可以花很短的時間走那段山路,他無意間發現一座廢棄的電塔,通往電塔的小徑已經被樹叢和雜草淹沒了,穿過這些樹叢他很小心,避免破壞那些大蜘蛛的網。每次來這兒他都肯定沒有人來過。

那是一座非常巨大的電塔,近看十分壯觀,壯觀到令人起雞皮疙瘩,頭幾回他來這兒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他會站著仰臉觀賞這雄偉的電塔好長一段時間,後來他才決定爬上去,爬久了就習慣了,他會爬到最高處,他喜歡在那兒遠眺,這事他也沒有告訴任何人過。

有一次當他爬到一半高的時候,忽然吹起狂風,他爬這座塔還沒遭遇過這種事,風勢很猛,彷彿擁有確實形體在胡亂推著他,他牢牢抓著鋼筋扶把繼續向上爬,一面想著他若掉下去準死無疑。他的身體被吹得劇烈晃動,連電塔本身似乎也在搖晃,現在他處於上下兩難的境地,只好停留在半空中按兵不動。這時候他眼前出現奇異的景象,在高處,接近電塔頂端的地方,好像有什麼東西,他瞇起眼睛注視,是一個人蹲在一根橫樑的中間,那簡直太不可思議了,別說是此刻吹著狂風,就是萬里無雲之時,也不可能有人鬆開手停留在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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