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英姝《地獄門》之四 |
轉載時間:2005.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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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弄個清楚他到底看見了什麼,他又開始往上爬,一直到他距離那離奇的生物(看起來像人)約一層樓的高度停住。現在他可以看得很清楚了,那確實是一個人,背對著他蹲著,有一頭灰色的長髮,正隨風飄飛著,儘管襯著沒有陽光的陰暗天空,那頭髮卻閃爍著彷彿帶有銀色或者微藍的忽明忽滅的光點,白皙的裸背微弓著,皮膚光潔無瑕,皮膚底下隆起的骨骼形狀泛著淡淡的青色,肩膀寬而瘦削,垂下的手臂顯得奇異地修長,下半身圍著一條白色長裙,雪白的顏色幾乎與皮膚的顏色一致。 呼嘯的風聲像怒吼也像哀鳴,尖銳地劃過他的耳膜,刺耳的呼號使他的身體一陣一陣痙攣,他緊抱著塔柱,有幾次差點腳底滑離了踩處,嚇得他魂飛魄散,儘管空氣嚴寒,他卻覺得手心出汗,有幾度他閉上眼,重複幻想自己被吹飛出去,摔個粉身碎骨。 忽然間風聲停了,雖然風勢絲毫不減,正確地說,不只是風聲停了,是一切聲音都停了,有如掉進真空的世界,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是聾掉了。蹲在那根橫架上的人轉過臉,朝他的方向望過來,那轉過側臉的姿態若有魔力,令人屏息。他看著他的臉,潛意識裡要把他的形貌深深刻在腦海似的,鉅細靡遺地端詳。因為臉上皮膚的剔透雪白,使得突出的眉骨上淡灰色的眉毛顯得很不清晰,有種沒有生眉毛的錯覺,眼睛呈一種美妙卻奇特的弧形,眼尾略略上揚,以至於帶有一絲冷淡的傲慢,眼珠好像透明的玻璃球一般無法分辨它的顏色,一張窄窄的臉,看不出是男人或者女人的臉,高聳的鼻子,嘴唇薄卻很寬,欠缺血色,卻發出溫潤的光澤。 不過是半分鐘的事,他卻感覺像是好長一段時間,他驚覺那人正在流淚,臉上卻無任何表情,既無哀傷,也無悲憫,好像一尊蠟像在流淚。淚珠從眼睛滾落出來,不是沿著臉頰滑落的淚水,而是一顆顆圓滾滾的淚珠,那些淚珠飛入空中,隨著狂風翻飛,令人驚訝仍然保持原有的形狀,像是發亮的水晶,弄不清楚它的耀眼光芒究竟是自己發出的,還是某種光線的折射。目睹這奇景令他目瞪口呆,回過臉去看那人,他發現蹲在那橫架上的是一隻碩大的巨鳥,一雙龐然羽翼強而有力地拍動著,待那隻鳥站起來,他才明白那是一個生著翅膀的人,長滿豐厚白色羽毛的翅膀張開的寬度幾近三公尺。 天使!他高喊,是天使!他扯著嗓子大喊,可是卻發不出聲音來,或者他發出聲音了,自己卻聽不見。 後來發生什麼事他記不得了,他是怎麼下電塔來的,他也不知道,他回復知覺的時候躺在山路上,天已經黑了。 他為了這事後來可說吃盡了苦頭。由於回院裡已經深夜了,修女問他去哪兒了,一開始他沉默,後來決定說出實情,這使得修女們很震驚,扯謊是很嚴重的罪惡,更何況是拿天使顯靈來作材料。他被反覆要求說實話,他就一遍一遍重複電塔上的遭遇,每次增加一些細節,就好像在偵詢嫌疑犯時不斷要求敘述事情經過以求自相矛盾的破綻出現,然而他一直保持耐心,他說他常常去電塔那裡,修女則說根本沒有電塔,他說他可以帶她們去看,倒是徒然地惹惱了她們。一個修女正在用針刺他的指甲尖的皮肉的時候,神父來了,他已經聽說了這事,走近過來時連開場白都沒有就用木棍痛揍了他,一直到天亮,中間他昏過去好幾次,這真是瘋狂,過去院裡的孩子犯錯,從沒像這次令他們這麼震怒。他反而吃了秤砣鐵了心,已經決定不惜被活活打死。天亮時神父弄來一個大水桶,在裡頭灑了尿,事實上如果裡頭有糞便效果會更好,他問在場有沒有人要拉屎的趕緊拉在裡面,可是沒人吭氣,這實在太可笑了,以至於命忍不住大笑,這笑遭來幾個打在臉上的拳頭使得他鼻梁碎掉,血流個不止,一直到他的頭被塞進尿桶都沒停,因此不管他是不是被壓在尿桶裡都一樣不能呼吸,這倒好,他心中覺得奇妙,因禍得福,他的鼻子裡塞滿血以至於不讓尿嗆入肺裡。 他因為被毆成重傷,得以喘息了幾天,但事情還沒結束,他們意識到這樣痛打他其實是不智之舉,有一個修女想到一個好主意,全天候在他頭上罩上黑布,這加深了他的恐懼感,他會不知道周圍有什麼人,發生什麼事,以及下一分鐘他們打算怎麼整他,他只能豎起耳朵聽,疑神疑鬼地猜想他們要做什麼。因為眼睛看不見,他們到底是用刀割他或是用火燒他他都弄不清楚了,他總算明白陷入精神分裂的狀況是保護自己的腦子最好的方法。 戴上頭罩以後他就沒進食過,不只未進任何食物,連飲水也沒有,事實上,這時候要他認罪反而不可能,因為除了飢餓,口渴使他全身發熱,整個人呈現痴呆性的瘋狂,任何人類的語言他都聽不懂。他被關在地下儲藏室裡,全然不知道日子過了幾天,怪的是這種絕食狀態到了第三天他的身體就適應了,精神變得很好,開始在裡頭喊叫:
『我偷了鑰匙,我拿水來給你喝了。』荒夜在門外頭對命說。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裡頭的動靜,裡頭沒有聲音。 『命,你還活著吧?』他擔心地問。 他用鑰匙開了門,走道上有微弱的燈光照進儲藏室裡,他看見命坐在角落地上,他沒開燈,靠近了解開命頭上的黑布。 『別再自討苦吃了,這樣下去你會死的。』他說。 他把水壺打開,倒了水遞上,可是沒有直接灌進命的嘴裡,卻是等命自己伸手來拿。 『我並不在乎你看見了什麼或者沒看見什麼,可是我不想你死,我不能沒有你。你就承認撒了謊吧,我不明白你在堅持什麼。』他輕聲說。 眼睛適應室內昏暗的光度以後,他看著命身上潰爛的傷口,感到噁心。 『命?』 命伸手要取水杯的時候,他忽然把水杯裡的水潑了出去。 『算了,別喝,那是鹽水。』 他轉過身,和命一起靠在牆上坐著。 『你不相信我?』命啞著聲音說。 『我相信你,你叫我相信我就相信,對我來說一切都無所謂,我不在乎你有沒有真的看見鬼的天使。』 『我知道你不相信。』 『他媽的,命,我相信。我搞不清楚你心裡在想什麼,有時候你很聰明,比任何人都聰明,神給了你特別的稟賦,可是有時候你又莫名其妙地笨,叫我覺得很不舒服。你該不會認為如果你死在這裡算是殉教吧?這比有天使存在還荒唐。』 整個事件因為命和院長及修女的態度僵持不下,由於雙方讓步都是不可能的,院方那邊就不用說了,而命這邊則是出於他的強大意志,出乎意料地院方最後屈服了,雖然沒有認可命說的是真相,但是採取寬大的態度原諒了他,往後院裡所有的人的默契就是絕口不提這件事,當作沒發生過。即使是荒夜和命這樣微妙的互信和親密的關係,也從未觸犯過這一項禁忌。 這會兒荒夜卻突然提起。 『我知道你是個倔強的人,別的姑且不說,這個部分我太清楚你了。你為什麼會走上神職之路,跟這件事有關係,我猜得沒錯吧,當初受盡折磨也死不認錯,無論如何都堅持見到神蹟。你十二歲的時候就發願要作神父,雖然沒有提見到天使那回事就是聖召,可是內心很堅決地認為這表示你贏了,你貫徹了當時所說的屬實,就算把下半輩子都當作代價付出也在所不惜。只有從小就一直在你身邊的我,最清楚你這種瘋狂,就是明白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倔強,我敢說,根本沒有見到天使這回事,你從頭到尾就是在說謊,這就是你的死性子。』 命愣住了,臉上的表情顯得很驚訝,甚至有點狼狽,儘管月光明亮,還不足以將他的臉照個通徹,可是那張灰色的、微微發光的臉上複雜又微妙的變化還是教人一覽無遺。 『你真的這麼想?』 『欸,別說出真相,我們一直對這事絕口不提,就是不要你說出真相,現在仍是如此。』 既然荒夜這麼說,兩人便都陷入沉默。 他們其實無心找到墓園,只是在草叢中胡亂走,毫無預期的情況下,一大片墳地倒是突然從眼前冒出來。 『不得了,什麼時候有這麼多?』荒夜驚愕道。 暗影中甚至有無邊無際之感。
荒夜隨意在一座墓碑前坐下,才剛點起一支煙,竟然發現落雨了,雨下得很突然,雲都還沒來得及遮住月亮,他不過抬起頭看看天空,天光就突然熄暗了。 『這下好了,我們動彈不得,在這兒守著大批鬼魂吧!』 也許在苦笑,倒是看不見表情。命竟然有些許恐慌,伸手去摸荒夜在哪兒。 『過來靠著我。』荒夜說。 命走過去,挨著荒夜坐下。 『雨如果再下大,待會兒溼透了,我們倆會在這兒凍死。這絕對是大新聞,可是恐怕要過幾天才有人知道,多好笑。』荒夜說著,自己還真越想越莞爾,哆嗦著笑著。 『你這個傻傢伙,這幾年沒見,你過得好吧?』荒夜問。 命聳聳肩。『我覺得還不錯。』 『對世俗一點慾望都沒有的人,也未免太過自滿了。』 『每個人想法不同。』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命,人活在世上,之所以容易受到世俗的誘惑,是因為人不是單獨活著,而是跟不計其數的更醜陋的人一起活著,想被更多人這樣醜惡的人喜愛,勝過被一個遙不可及的聖潔的神喜愛。因為人畢竟是活生生地跟這些人活在一起,睜開眼看見的是他們,鼻子聞到的是他們發出的熱呼呼的騷臭氣味,聽到他們笑、他們說話、他們的詛咒或讚美,可是你看不見神的形體,摸不到祂,很多時候你再怎麼留心傾聽也聽不到祂的聲音。』 『不是這樣的,神是無所不在的啊!』命反駁。 人才是遙不可及的。 『這樣說來,我們的想法沒有不同嘛!』荒夜說:『我也認為神無所不在,你知道祂為何能無所不在?因為祂可以反映在任何你對祂的想像上,祂就是你的心的投射,這就是神的真貌,他的全知、全能、全在的意義。為什麼你要抗拒鄙俗、抗拒罪惡?你抗拒你的心狂妄、粗暴、無情、髒污、毀壞的一面,因為你會在那裡看到祂,你會看到祂同時也是魔鬼,同樣全能、全知、全在。』 『別開玩笑了。』 『我沒開玩笑,你既然可以毫不懷疑地相信聖父、聖子、聖靈是三位一體,祂為什麼不能更多重?』荒夜仰起臉,雨越下越大,使他不得不瞇起眼睛,他把口袋裡溼透了的煙丟在地上。『下這樣的雨,連打火機也點不著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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