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英姝《地獄門》之五 |
轉載時間:2005.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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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除了一點點小小的失落,這幾天他可說是心情很好,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他還在想著下一次見到荒夜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哩,因此突然間荒夜又打電話來,令他深感意外。時間又是在大半夜,嚇了他一大跳,荒夜給了他一個地址,要他立刻過去,並且把地點記在腦子裡,不要寫在紙條上。 『你到了以後,不要按門鈴,敲三下門,停一下,一共三次。』 『知道了。』 命心裡雖狐疑,可是什麼都比不上一個神職人員更懂得一個道理:不須理解,只管信靠。也說不定這是一種逃避的、隨便把自己交託出去的心態,可是他不願這麼去想。 那是一家很小的、不起眼的汽車旅館,只有兩層樓,小歸小,也是自動化登錄,不需要經過櫃檯,整間旅館沒有任何其他客人,這是因為荒夜早先就用不同名字訂了全部的房間,以至於電腦顯示額滿。不過,這間旅館本來生意也就清淡,以前是犯罪交易的方便所在,現在已經很少客人了。 命照荒夜說的敲了一共九下門,一會兒門開了一個窄縫,荒夜從裡頭往外探。 『有人跟著你嗎?』 『沒有。』 『你根本沒看。』 『真的沒有啊!』 『再去看一下。』 命乖乖照做,確定沒有任何可疑的人,事實上,什麼人影也沒有,他甚至到馬路上和外頭幾條巷子口都看了。 回到房間門口又依照先前的指示敲門,荒夜又是把門打開一個窄縫。『待會兒進來,無論你看到什麼,別發出聲音。』說完打開門扣。 命一進屋,便反射性地以手掩嘴驚呼:『上帝!這是怎麼回事?』 地上躺著一個男人,整張血污的臉已經完全看不出形狀,地板也染滿鮮血。 荒夜疲憊地往沙發坐下,方才驚慌的表情消退,眼神變得很呆滯。 命仔細瞧那男人,沒有呼吸的跡象,不用探口鼻了,鼻子都不知道在哪。 『他死了?』命問,雖然是問句,但是已經知道答案。 荒夜沾滿血的兩手垂在沙發上。 『你報警了嗎?』 『你是發瘋了?還是你是白痴?我怎麼能報警?』 『我不明白,我全都不明白,你在這裡做什麼?我以為你已經離開了,這個男人是誰?他的臉被砸爛了,誰做的?』 『你一直問問題會令我抓狂,別試圖惹我,我現在腦子裡很亂。』荒夜的聲音很不耐煩,可是表情卻很木訥,說話也很遲緩,充滿了不真實感。『命,在我心目中一直對你有極高的評價,可是你現在真像個白痴、智障,用你那個靈光的腦子想一想,我的天,到底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兇器呢?你用什麼打死他的?』命語氣溫和地問。 『沒有,什麼都沒用。』 『主耶穌基督!你是赤手空拳打死他的!』命搖搖頭。『真有你的。』 命在荒夜身邊坐下,這才注意到荒夜的手,他才試圖去握他的手,就停止動作,看了好一會兒。『你的手骨碎了。』 『噢?有這種事?』 『你真的得立刻去醫院。你不痛嗎?』 『說真的,一點也不,什麼感覺都沒有。』 命沉默了幾分鐘,這個時候他說什麼都顯得很愚昧,他的震驚稍微消退了,可是仍然沒有麼思考能力,這跟他受到暴力和死亡的衝擊無關,而是他被推到一個使他在現實世界中的思考能力受到挑戰的局面,而他不知道這才只是一個開始。 『荒夜?』他清了清喉嚨說:『我該怎麼做?』 『沒人知道我們在這裡,把屍體處理掉,不會有人發現。』 『你說什麼?』 『我一個人辦不到,我也不想自己弄,我只能相信你,除了你我想不出還有誰,不,不需要想,我只要你,我只有你。你知道的。』 『你要我怎麼把屍體處理掉?我可沒這種天分。』 荒夜笑一笑,很奇怪,他的臉上會靈光一現地出現熟悉和親切的表情混合在眼前奇異的恍惚裡。『你這傢伙只能靠天分,你沒有其他的,你沒有常識,也沒有人性。』 人性並不是一種美德,絕不是。 『停車場有一輛雪弗蘭,是這傢伙的,鑰匙在這裡。』荒夜把鑰匙遞給命。 『你一個人可能沒辦法把屍體弄到車上……沒關係,這個我們可以一起做。地板稍微清洗一下就可以了,反正這木頭已經很髒了,也許以前就死過人。』 『荒夜……把屍體弄到車上之後呢?』 『扔掉,隨便你扔去哪裡,我想不出來,你說呢?』 『你的衣服上全是血。』 『嗯,衣服也要處理掉……』 『我去替你買套衣服換下。』 『沒時間了,你的借給我吧!』 命愣了一下,望著躺坐在沙發上的荒夜,荒夜卻閉著眼睛,彷彿睡著,一會兒聽到他在喃喃低語:『命,你還記得我們曾經討論過耶穌的死為何能救贖人?是啊,祂的死干人何事呢?亞他那修說耶穌成為肉身是透過獻上祂自己給天父來做為人的救贖,像是逾越節的羔羊。奧古斯丁也認為這樣的獻祭將人的罪除去和償清,因為再也沒有比祂自己更無瑕的祭品。巴特直言神子成為人,代替我們承擔我們當受的審判。格利免認為基督道成肉身忍受人類的苦難成為贖價,祂的愛是為我們每一個人捨命,那價值等於全世界價值的生命……你知道麼,我從以前就一直納悶,納悶的不是基督能不能救贖人,而是人為什麼需要救贖呢?』 命沒回答。 『我在問你話啊!』 荒夜睜開眼。『奇怪了,你剛才有回答我嗎?……我還以為我的耳朵聾了……我不是在抱怨,我的耳朵一直聽到各種聲音……』 『你需要去醫院,你打算怎麼辦?』 『你真是朽木不可雕,我再說一次,我們把屍體弄上車,現場清理掉,你把車開走,我要離開這裡。』 『荒夜,你在開玩笑嗎?你殺了人。』 『我像在開玩笑?混帳,你想說什麼?要我去自首?我真他媽的快要對你失去耐性了。我不可能投案的,不可能。沒人知道我在這裡,也沒人知道他在這裡,這一點我很確定。』 『這個人是誰?』 『一個記者,他一直糾纏我,他約我到這裡,我答應給他一筆錢讓他以後別來煩我。但是這小子太不上道,他實在惹毛我了。』 命盯著荒夜的臉看了很久,這是人世間他最親愛的一個人的臉,一直以來荒夜了解他比他了解荒夜多,他習於這樣一份懸虛的依賴,不需要尋找他,而是等候他,只等候他呼喚他的名字便安心和開心。可是他現在動搖了,他感到好多不確定,這令他驚惶。 『要想不為你犯下的罪付出代價,就跟要煮沸的水不變成蒸氣一樣,是不可能的。』命說。 荒夜瞪著命,『你真的相信這一套?』他起先怒目相視,可是那生氣又不是真的,反而接著以促狹的語氣說話,內容卻是恐怖的一本正經。『命,我們來做個交易,你就為我被釘上十字架吧!如果我們之中有一個人要替罪行付出代價,我懇求你代替我。』 命的臉紅了,彷彿壓抑著什麼,長長的睫毛卻快速眨動著,他的聲音很小:『我赦免你的罪有何用?我沒有資格救你。』 『我可不是要你給我念赦罪經,』荒夜專注地看著他。『笨蛋,我他媽的不要你救我,我只是談一個交易。』 『你打從一開始就打算殺了他,對吧!你計畫好的,這是謀殺。』命說。他抬起臉,兩手不自覺握緊了拳頭,自己卻沒發現,他的臉上微微泛光,發出紅潤的玫瑰般的顏色。 荒夜沒回答,他感到口乾舌燥,疲倦地舔了舔嘴唇。 『隨你怎麼想,我得走了,我要把這身噁心的衣服換下來。』他動也沒動,只是以眼神示意。『幫我的忙,把你身上的衣服換給我。』 命有點躊躇,如果把自己的衣服換給荒夜,那麼意味他只有荒夜那身血衣可以穿。儘管如此,他還是把自己的呢夾克、高領毛衣、白色棉衫和牛仔褲脫下,換上從荒夜身上脫下來的絲綢襯衫和皮褲。 『穿上沾滿血的衣服不會令你想吐?你還真能忍。』 荒夜的話還沒說完,命就真的吐了。 『命,我跟你不一樣,你什麼都沒有,但你有你的神,天曉得那有什麼用。我有一切,可是我沒有信仰。你懂嗎,我們兩個是全然相反的,你沒東西可以失去,所以你失去一切也無妨,你說我們兩個誰強呢?』 命擦了擦嘴,因為嘔吐流出眼淚,鼻子和臉頰都泛紅浮腫。 『你會幫我吧?』荒夜問。 『我不應該這麼做。』 『你一直對彼得前書裡頭說耶穌死後曾降到地獄那一節很有興趣,不是嗎?你很喜歡貴格利那一套基督的救贖是戰勝魔鬼的說法,這真有趣。嗯,是很棒,但願你常常會想到。』荒夜哈哈大笑,然而笑容又在半途憑空凝結了。『我站不起來,我全身好像癱瘓了一樣……該死,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只有幾分鐘裡可以做決定,有一天命一定會想,如果在這個片刻他做的是另外一種決定,事情會變成怎樣,他和荒夜會變成怎樣,可是那個時候的他也一定會明白,沒有另外一種決定,他只有可能做出一種選擇。 『潔白美好的你下地獄去,雙手染滿鮮血的我在這裡為你祈禱。』荒夜笑著在胸前畫十字說。 命並沒有生氣,只是溫和地看著荒夜。 荒夜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命見他站穩了,便著手去把那屍體拖過來。 『等會兒,你不能就這樣出去。』荒夜說。 命愣愣地看著荒夜把白色的結晶顆粒倒在玻璃上用刀片磨成粉狀,切出三排粉線,自己先吸掉一排,又把捲起的紙鈔遞給命。 荒夜看得出來命臉上閃過的一絲猶豫,但是很快便掩藏起來,這自然是很古怪,在他注視著命模仿他的動作去把白粉吸入鼻子的時候他看出了命這種奇異的反應。命很害怕,就因為他太過於害怕,所以他變得很信任荒夜,古怪就在這裡,他明知荒夜在做一件把他推向地獄的事情(這可不是遊戲,也不是作夢),為了應付他的恐慌,他用一種信任加害他的人的方法來使自己鎮定。 命沉默地坐著,一會兒開始四下張望。 『荒夜?』 『嗯?』 『接下來會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我不明白,我要帶著屍體去哪裡?』 『隨你高興。』 『我要去投案嗎?』 『你何不先找個地方把他埋了或扔了?也許你不會被發現。』 『不行。』命生氣地說:『沒有被發現的話,我們的交易就不成立吧?沒有被發現的話,犯下殺人罪的是你和是我不是一樣嗎?這樣講根本不對。我穿著你的衣服,上面沾滿死者的血,我豈能說這世界上有犯罪是可以不被看到的?我做不到。假使沒有人找到屍體,沒有人知道你殺了人,也沒有人知道丟掉屍體的人是我,這樣你的罪和我的罪就開脫了嗎?不,絕不是這樣。如果是這樣,你也不會提出交易,那交易到底是什麼?在魔鬼的見證之下達成的協議,那是什麼?』 說著,他便握著拳頭站起來走來走去。 荒夜看著命,命一會兒蹲下來端詳那死人,正看得投入,忽然又站起來喃喃自語,才說著興頭上,又跑去掀開窗簾悄悄看著窗外,他僵直著背,以為他看到什麼,他倏地轉回頭,凝重地跑去打開冰箱。 荒夜是看著命長大的(雖然以一個凡人客觀的角度來看,應該說他們兩個是一起長大的,在人的肉身上,他只比他大三歲),他看著他從一個孩童變成少年,然後成人,這有點微妙,他是一點一滴地看著命長大的,而命他也才不過剛滿二十二歲,人生才剛開始。 『好了,該得幹活了。』他說,又讓命吸了另一條粉線。 命就像一隻不會飛的雛鷹,別怪我把你推下懸崖,因為不會張開翅膀而墜落摔死,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啊! 兩個人把屍體抬進後車廂,命發動汽車,一上路他就踩足油門,在馬路上橫衝直撞,速度完全沒有放慢下來,他的腦子裡有好多東西電光火石地在飛躍,可是認不出是什麼,唯一具體的感覺,是覺得牙齒好麻,口很渴。他一點都沒有主意要把屍體運到哪兒去,他也根本不掛心這個,沒有多久他就被警車攔下來,不用說,他們也立刻發現車廂裡的死人。很奇怪,他們倒是不驚訝,好像老早就知道似的。 他們在他的尿液裡檢測出古柯鹼,看起來這就是唯一他殺人的原因,他不認識這個死者,他也什麼都不記得。 整個訊問過程除了承認殺了人,他回答不了任何問題,不管他們使盡任何手段,他都交代不出這個人是誰,他怎麼遇見他的,他為什麼殺他,以及他怎麼殺死他的。這是因為他真的完全不知道!反過來說,他還得靠他們告訴他真相哩!如今他知道了那個死人名字叫紅風,很奇怪那人從來都不是一個記者,他有偽造文書和詐騙的前科,平時做點黑市音響買賣,感覺上很平凡,但是他的買主是誰很難得知,這一點很可疑,他們掌握了一些微小的線索,覺得內情不簡單。他們當然也很關心命的古柯鹼是從哪裡弄來的,如果他願意供出,他們可以給他很不錯的減刑的交換條件,可惜他在這上頭只表現出教人惱火的頑固,他們覺得他存心在唱反調,其實倒不是那麼一回事,也不過他這個人的性子,從小到大就是這樣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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