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英姝《地獄門》之十一 |
轉載時間:2005.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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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他不知道的是他被列為禁止會客的犯人名單,理由不明,至於到底有沒有人來看過他,不得而知。他也沒有收過任何一封信、一張明信片、一個包裹或者問候卡。 這表示他與外界徹底地斷離了,當他偶爾想起他常常步行穿過的那幾條街,覺得那好像一條顏色濃郁、煙氣瀰漫的夢中隧道,一個昏暗中點著霓虹的電影佈景。他逐漸意識到一種悲傷的麻木,他放棄了想念外頭的自由生活! 有時候他有個恐怖的念頭,在孔雀角碉堡監獄裡頭的囚犯,大多被判刑超過十年,雖然有一些會轉到其他監獄,但是他會跟這裡的很多人,在這個封閉的世界裡,共同度過漫長無止盡的時間,好像這是一艘漂浮在斷裂時空的幽靈船,他被詛咒、被遺忘,他不怕詛咒,可是他怕被遺忘,問題是,被誰遺忘?他列出一個個名單,他生命裡認識過的人,記得和了解他們的名字、臉孔、個性,他們的家人、生活、經歷等等,他有一部分的生命跟他們感覺上似乎有點關係的,或者少一點,記得名字、臉孔、個性,其他部分少一些,或者……不管用任何方法歸類,這些人當中,有誰是他不希望他們遺忘他的?這一份名單,不管用何種刪除法,到頭來,他發現不需要進行下去,誰遺忘了他都無關緊要,他不覺得可惜,每一個都一樣,可是他們全體遺忘他,就變得很可怕。為什麼? 交誼廳的喇叭傳來Nat King Cole的歌聲,幾個囚犯隨著音樂節拍扭腰擺臀起來,命看著這些個粗壯的男人在那兒陶醉地扭著身體,當中幾個還是之前兇暴地痛揍過他的,簡直目瞪口呆。 瑪莉蘿向命走來,伸出手邀他跳舞,命笑著搖頭,他沒跳過舞,連私底下偷試都沒試過,他若是下場去獻醜,會比那幾個魁梧的粗漢搔首弄姿還令人發笑。 瑪莉蘿硬拉著他,她才不管他的羞怯好面子,無論如何她都要他跟她跳舞不可。命拗不過去,終於被她拖了出來,她一隻手抓住命的手,另一隻手將命的手攬在她的腰上,命只是不自然地傻笑。 她帶著他前進後退,他則是一個毫無節拍感的人,任何人都能分得出的拍子他就是沒有概念,他很容易被音樂的旋律感動,可是一點都不了解這魔法是怎麼使的,就好像任何人都會被神揭示的美好感動,不需要理解其奧秘。 瑪莉蘿的腳步令他眼花撩亂,他努力跟上她的動作變化,卻無法改變姿態上的笨拙,他一直低頭看瑪莉蘿的腳,瑪莉蘿看他傻氣的模樣,便伸手輕撫他的耳朵和脖子,像母親撫摸她的幼兒一樣,又用食指去碰觸他的眉毛,他的鼻梁和嘴唇。他面紅耳赤地笑著,發現周圍的囚犯也為他的傻樣子竊笑。 瑪莉蘿拉著他的手,把他帶離交誼廳,一路來到面朝戶外運動場的鐵絲網走道。 命背靠著鐵絲網,瑪莉蘿在他的手心上用食指寫字。 你的傷好了? 『不好。否則我就會跳得像樣些。』命笑說。 瑪莉蘿伸手去撫摸命的胯下,命抓住她的手。 『別這樣。』 我怕人看到?瑪莉蘿用嘴型說,掙開命的手,要去拉下命的褲拉鍊。 『我說了別這樣。』命嘆了口氣說。 為什麼? 『你不需要服侍我,瑪莉蘿,你就像我的姊妹,我不會讓你這樣做。』 你也覺得我是怪胎? 『跟這個沒有關係。好吧,如果我是正常的男人我就讓你做,並非我覺得你是不正常的女人,而是我不是正常的男人,我發了貞潔誓願,就是這樣。』 你已經不是神父了! 『雖然被解除職務,可是那並非我的意願啊!當初宣發誓願是我自己做的決定,那是我和我所摯愛的神之間的永恆誓約,這份愛對我很重要,我不願意破壞。』 瑪莉蘿奮力想要用斷掉的舌頭來說話,卻只能發出恐怖刺耳的聲音,她只好又拿起命的手來寫字。在監獄裡要保住你的貞潔是不可能的,你等著看吧!她用惡毒的眼光盯著命看了一會兒,才轉身走開。
『在看什麼書?』 躺在床上的命抬起頭,是楊走了進來。這是楊第一次到命的房間來。 『廉價小說,風流偵探和美艷妓女的故事。』嘴裡含著一根香煙的命,視線又回到書頁上頭說,一面從褲口袋裡掏出皺巴巴的一包煙,問楊要不要。 『謝謝,我不抽。』楊說:『看起來你滿適應這裡的生活了。』 『說得不錯,』命笑笑。『只要睜開眼睛還活著,就算是適應了。』 『你瘦了不少。』 『吃得比以前多了,有的時候精神還不錯。』 『真是驚人,我以為你會撐不下去。』 『那麼你以為我會怎麼樣?自殺嗎?你知道我不能那麼做的。過一天算一天,今天說什麼都太早了,明天過不過得去還不知道哩!』 『你真是這麼想?』 命乾笑兩聲。『反正也是出不去。』 『不盡然,或許不應該告訴你,但是孔雀角是有人逃獄成功的。』 『謝謝你,對我來說可真是個好消息,你曉得他們是用什麼方法辦到的,挖地洞嗎?』 對命這樣語氣嘲諷的說話,楊似乎也不以為忤。 『有件事我不明白,你是心理醫生?』他停頓一下,似乎在等楊同意這個問題,『在監獄裡任何事情、任何東西都要錢,雖然說,有些事你想省些也可以自己辦到,自己用鉗子拔蛀牙,自己把射進肚子的子彈拿出來,自己用針線縫傷口,但是吃飯照樣要錢,穿衣服要錢,用熱水要錢,牢房也要付租金,當然,這跟監獄外頭一樣,可是剛才我才突然發現,在這裡看心理醫生是不用錢的;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區別是,你需要的事物都要花錢,反過來說,不必花錢的是你不需要的事物。這可真奇怪,監獄幹嘛要派一個心理醫生給犯人?這裡的犯人都很兇暴,獄警放任他們自相殘殺,如果他們全都瘋了,亂槍打死也沒關係,我就搞不懂,他們一個月給你多少薪水?他們居然會做這樣毫無道理的事情。』 『他們怎麼想我管不著,這是我的工作。』楊說:『你呢?某種程度上,我的工作跟你以前的工作差不多,除了人們會找你告解,你不也常拜訪堂區的教友嗎,你難道不是設法去挖掘他們在家庭、人際關係、工作上遇到什麼難題嗎?他們不是把你當他們的導師嗎?我請問你,除了他們有時候因為害怕而主動悔罪,他們什麼時候承認自己犯了錯?他們不都是在替他們的罪行找理由?你認真想去了解他們嗎?你認真地想他們犯的罪都是可以被理解的嗎?你用這種方式關心他們嗎?我告訴你,我喜歡這份工作的理由是,我喜歡看到罪人待在他們該待的地方。我之所以選擇做一個心理醫生,就是因為這可以讓人類合理地在我面前無所遁形。』 『聽起來好像你原本可以任意選擇當一個馴獸師、賽車手、飛機駕駛員、煤礦工人、服裝模特兒、接生婆、妓女……結果你卻選擇了做心理醫生。』 即便命刻意說話尖酸刻薄,楊卻出乎意料地彷彿滿意他說對了似的,瞇著細長的眼睛說:『你這個人真有意思。』 命把書閤上,坐直起來,轉過臉看著楊。『既然你對你這個選擇這麼得意,另外一件我不解的事情是,你從來沒有問過我為什麼殺人。』 『有關殺人的事實,你不是也很快就接受了?』 楊的回答令命怔了一下,他抬眼直視楊的眼睛,好像想從中看出楊真正的意思是什麼,可是他什麼也看不出來,楊的表情從來只有一種,似笑非笑的面無表情。 『你說得對,我從來都樂於接受命運的安排。神有祂的旨意,我管不了祂,只能管我自己。』 『那倒好,你怎麼管法?只是順從地接受命運的安排?』 『那本來就是我的名字,命運。』 『我以為你說過你的「命」是誡命的「命」。』 『是沒錯啊,』命笑笑說:『兩者有什麼不同呢!』 說著他又重新打開那本廉價小說來看。楊靜默了一會兒,站起身。『既然你要看書,我就不打擾了。』 走到門口,他又停下腳步,垂下的頭略往回轉了些角度。『差點忘了,我來原本是有事情要提醒你,今天晚上你有災禍臨頭,自個兒要留心。』 『什麼時候你也同時扮演先知的角色了?』一如楊剛才進來時,命的目光仍舊停留在書頁上。 『既是心理醫生,我就知道人的個性,我知道人因為不同的個性會做出的決定,這使我知道他的命運。所以命,我也知道你的命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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