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命醒來的時候看見的是瑪莉蘿。
『瑪莉蘿？……可不可以讓我洗個澡？』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這似乎表示他還保持著一點神志，但是這就像殘餘感覺，已經不真的存在了。
瑪莉蘿哭了，張開嘴無聲地說：『我來想辦法。』今天不是開放淋浴的日子，但是她可以試著找門路。
瑪莉蘿離開了十分鐘，回來說可以了。她彎下腰來攙扶命，可是命連一點點自己動彈的力氣都沒有。
『抱歉，我的腿好像不再是自己的……我整個人都不再像是自己的，我沒辦法指使它……。』
瑪莉蘿只好把命背起來。
『這樣行不通，你背不動我的。』
沒問題的，我是女人但是我力氣大，你是男人但是你現在輕得跟片棉絮一樣，她想著。
瑪莉蘿替他洗澡的事，彷彿幻覺般斷斷續續地發生，然後模糊掉，從這個時間點喪失了知覺，以後他也不再記得。
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他在監獄醫務室的病床上，他躺在這裡不知有多久，睡著，醒過來，又睡，醒著的時候他也只是一臉茫然。
楊來看過他好幾次，但是任何人走進來他只會全身發顫，抖個不停，無論跟他說什麼，他都沒有回應。
『這小子是驚嚇過度還是發瘋了？』走出病房，典獄長檀術仁姿問楊。
『現在還不知道。』
『普通人的話，想要不發瘋也很難。』
楊沉默了一會兒。『很難說，他跟普通人不太一樣。』
檀術仁姿停下腳步。『有沒有可能他是裝的呢？』
『我想不盡然吧！再觀察一陣子看看有沒有必要做精神鑑定。』
『以前也有犯人裝瘋的例子。』檀術仁姿微笑說：『可是挨不過拷問就穿幫了，有的到頭來還弄得真瘋了。』
『真瘋了也不是壞事。』
『我想他是有裝瘋的理由，他自己大概也知道，回牢房以後他就沒好日子過了，天天都逃不過被輪姦的下場，他最多只能拜託他們這回多用些潤滑油……』檀術仁姿說著又忍不住發笑，楊也跟著笑起來，只是他的笑容向來都很收斂，只微微牽動下半部臉的些許肌肉，而上半部臉則毫無變化。
瑪莉蘿天天都來醫務室要求探望命，很多時候她都獲得允許，但是她也只能靜悄悄地坐在一旁看著命。
她好想跟命說說話，如果她能說話多好，如果她的嘴巴還能吐出溫柔的話語多好，可是她只能發出一種像是烏鴉哀嚎的可怕聲音，她出聲只會嚇著命，她這樣坐著看著命就好了，只要她的視線還能落在他身上就好了，就這樣看著他的呼吸的起伏，她也不能伸手去摸他，那樣更會讓他受到驚嚇。而大部分時間命也都打了鎮定劑在睡覺，醒著的時候，他看起來也不認得瑪莉蘿。有一次瑪莉蘿走進病房，發覺命不在床上，驚慌地正要轉身跑出去找監獄管理員，這才發現命是躲在裡頭的牆角蹲在地上發呆。
如果不是在監獄裡多好，她想著，如果他們可以逃出去，到一個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她可以照顧他、保護他，他就算永遠都認不得她也沒關係，那樣更好，他就不記得她醜陋的一面、她跟尋常人不一樣的地方，和她做過的所有對不起他的事。
我不願讓你這樣活著，天哪，我怎麼能讓你這樣活著，她激動地哭起來。我必須殺死你，她忽然想，你死了我也會追隨你。她動作輕揉地抽出命的枕頭。殺死你的罪我來承擔，殺死我自己的罪我也承擔，我們便可以永遠在一起，讓詛咒的約束結合我們。
她正想將枕頭蓋在命的臉上，『如果你只是純粹想讓他死，那麼請便。不過，如果你是想要跟著一起死，那麼我提醒你，你們兩個死了不會碰到一塊兒，因為你們不會待在同一層地獄。』瑪莉蘿吃驚地回頭，看到楊靠在門上說著。
『我觀看你指頭所造的天，並你所陳設的月亮星宿，便說：人算甚麼，你竟顧念他？世人算甚麼，你竟眷顧他？你叫他比天使微小一點，並賜他榮耀尊貴為冠冕。你派他管理你手所造的，使萬物，就是一切的牛羊、田野的獸、空中的鳥、海裏的魚，凡經行海道的，都服在他的腳下。』
（詩篇8:3~8）
楊走過來，凝視睡著的命的臉說：『祂怎麼會這樣想呢？為何對這樣的人類萬般寵愛，到了莫名其妙的程度，多奇怪，你說是嗎？』
他伸出手，放在命的脖子上，中間的手指向下施力。『不堪一擊的人類啊，只要這樣輕輕地用力，就能殺死。』
醫務室靠窗的那一面牆壁消失了，地板無限延伸出去，一直到觸目可及的盡頭沒入白色的光芒裡，命不自覺地下床來，往那個盡頭走去。
前面有個一頭灰色長髮和白皙皮膚的男人望著他，這種感覺說不上來地熟悉，一定在哪兒曾經發生過，卻想不起來。那一頭彷彿星子在其上忽明忽滅閃爍的頭髮散開飄飛著，美麗又冷淡的臉，彷彿透明玻璃球般的眼珠，光潔無瑕的裸身，下半身圍著和皮膚一樣雪白的長裙……他異常困惑，難道這一切都曾經發生過？這好像他曾經做過的無數次夢再一次出現，可是他只要一想靜下心來思索，就又變得很不確定，這是不屬於他記憶體裡的東西。
他朝那奇異的人走近，就像被磁石吸引過去。可是他還沒靠到足夠看清楚他的五官的範圍，就不可思議地被對方突然伸出的手勒住脖子，他還沒工夫驚訝，因為他被緊緊勒住無法呼吸不說，只要用一根手指輕輕壓住咽喉就能使人痛苦難當，而此時施加在他脖子上的這隻手的力量卻大得恐怖，他感覺自己快要被捏碎的時候，看到那人背後的巨大翅膀張了開來，開始撲撲搧動著，隨即狂風把他的身體吹得向後飛起，馬上他整個人就要從頸子折斷成兩半。
如果
要我，就把我拿走。他閉上眼，心中喊著。想起來了，那不就是他十歲的時候的事嗎？神啊！請拿走我，我便不再是我，我是的。
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的，直到永遠。
他使盡氣力要喊出聲音，可是無論他怎麼想扯開喉嚨都發不出聲來，哪怕是嗚咽的聲音也好，他想說話，從嘴裡發出人的話語，就算一個字花一百年也沒關係，ㄜ──ㄜ──ㄜ──，他聽見自己發出尖銳的，垂死般的聲音，恐怖至極的，他醒了過來。
『你醒了？剛才你在說夢話嗎？』
眼前的是一個他不認識的男人。穿著整齊的制服，身形魁梧，相貌威嚴，乍看之下會令人敬畏，但是他說起話來有著一種輕快平易的味道，又彷彿很親切隨和。
『你認得我嗎？你剛入獄的時候我們見過，也許你不記得了。』檀術仁姿說。
命目不轉睛地看著檀術仁姿。
『和囚犯話家常不是我的興趣，不過我今天有興致跟你聊聊，免得你覺得待在這間醫務室太悶。』檀術仁姿笑笑。『看不出來吧？我其實是家庭型的男人。我女兒今年十五歲，兒子九歲，很抱歉我並不隨身攜帶他們的照片，越少人知道他們的長相越好。這真殺風景。我和妻子每年都要去歐洲旅行，全為了給她買東西。冬季全家有一個月要到滑雪地的度假別墅，夏天去加勒比海曬太陽。我女兒對鋼琴很有天分，我給她從維也納請了最好的老師來教她。兒子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長才，長大了大概會變成花花公子。』他停頓了一下，『總比便成神父好。』他哈哈大笑。
命的臉上沒有什麼反應，他只是專注地看著檀術仁姿，不像是茫然的表情，也不顯得困惑，卻又沒有反應。
『你這麼快就玩完了，我是不相信的。』檀術仁姿說：『要說耐性嘛，我不比普通人差，可是也沒有特別好，如果我要殺人，不會讓他痛苦太久。』
他突如其來地，伸手俐落地打了命清脆的一耳光。『混帳，說話啊！』
命垂下眼，像在沉思，可是他的眼光重新回到檀術仁姿的臉上的時候，仍然保持沉默。
『也許你的耳朵聾了吧，沒發瘋，可是聾了。』檀術仁姿壓低了聲音說：『別耍我，再聰明的把戲都逃不過我的眼睛，你聽好了，從我的眼底下開溜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是你的鬼魂也別想。你贏得過我，我就會讓你走，可是不是現在。』
他一揚手速度極快地又打了命一耳光。『回答我，你想這副樣子到何時？』
命的眼睛盯著牆面，似乎努力想集中精神要想起什麼。
『別逼我，我有的是辦法讓你清醒……』
命打斷他的話。『今天是幾號了？我是否睡得太久了，四旬節的齋戒期已經開始了吧，』他轉過臉，『典獄長先生？』
我的神，我原本所擁有的信心，皆出於自認一直在指引我，儘管從來我就不明白自己何以有此殊榮，便盲目地視為理所當然。如今我懷疑，我是否應該通過某些所設計的考驗，否則有什麼理由我成為所選擇加以照顧的人呢？原本這個『無理由』是我篤信強大美麗的部分，可是當我不再有自信這是『無理由』的，變得更強大而深不可測，也許也令人恐懼。是的，我應當恐懼，我原以為我只需要愛，如今我不敢確定。
意識到有此可能，我便感到迷途了，我有可能失去的看顧，或許一直有權利遺棄我（或許已經遺棄我？），我怎能自恃是不遺棄我的？一個牧羊人叫他的羊往東，因為草地在那裡，如果他的羊往西，他有權利生氣，但是若他叫他的羊往西呢？那裡是沙漠。正因為那裡是沙漠，若他要他的羊往西呢？我明白了自己的天真可笑，突然我眼瞎目盲，可以為我開一扇窗，我便喜悅從那窗透進的光，可是人是多麼愚蠢呢，我卻不知道信手也可以打開另外八百面窗，而鋪天蓋地包圍過來的光將驟然使我眼瞎。
我現在瞎了，我看不見方向，我依賴的指引，我將一切交託，我早就知道這是無恥的逃避現實，我早知道自己是懦弱無能之人，我在面前豈可能施弄狡猾？可是我卻妄想不付出任何代價而騙得給我勇氣，十足的下三濫。我現在該怎麼辦？在遺棄我的時候自己橫衝亂撞？我有選擇嗎？好了，我現在孤獨了，是對的，我必須自己一人承擔這項測試。這是要的嗎？
我是否害怕，不，我不害怕了，當我相信在身旁的時候，我曾經害怕，如今轉過身去，我知道不再看著我，我反而不感覺恐懼。我曾經多麼想跟一樣強大而美麗，儘管我知道我們之間的差距有多大，然而哪怕是只靠近微微的一小步也好，我是多麼傻啊，就算我知道我們的距離是天地之遙，如今我也才明白那距離還要更遠上億萬倍，那麼背過身去也好，免得我意識著自己的卑微、渺小、醜惡、不堪和滑稽可笑。我不是曾對說過嗎，不要把試煉擺在我的面前，我不夠強，只會在面前現出醜態。我不願讓知道鎖住的這個孩子是一隻猛獸還是家犬。
我害怕被遺棄的孤獨，一想到那所有的孤獨當中最難以忍受的孤獨，我何等惴惴不安，但超凡的能力仍有一件做不到的事，便是奪走我對的愛，我不害怕擁抱著我對的愛當中被遺棄。這或許是我想要的，我微薄的尊嚴不要在這場嚴厲的試煉中指引我。那麼我便可以不顧露出憎惡的醜態，我回頭不會再得到的照看，我便可以不回頭。現在我沒有回頭路，即使愚蠢如我，也已經可以預見慘痛失敗的下場，那也無所謂。
然而如果有可能，我說如果，微乎其微的可能，我沒有那麼令失望，沒有那麼令覺得我是一個乏味的玩具，到那個時候，再回頭看我一眼吧！因為我是多麼愛呢，儘管我不知道要怎麼愛，儘管這個愛微不足道。我因為的一個溫柔的微笑而願意粉身碎骨，我是因為的嘲弄粉身碎骨，讓我的一切都是為了，而不是為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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