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在患難之日若膽怯,你的力量就微小。人被拉到死地,你要解救;人將被殺、你須攔阻。你若說:這事我未曾知道。那衡量人心的,豈不明白麼?保守你命的,豈不知道麼?祂豈不按各人所行的報應各人麼?
(箴言24:10~12)
1.
回牢房第一個晚上命整夜都無法閤眼,任何一點聲響都會令他全身神經緊繃起來。令他驚奇的是,他不曾注意到夜晚的各種事物似乎另有一種不同的聲波,傳送這些聲波的媒介亦彷彿有另一種質地和密度,他的耳朵可以聽見各種微小的聲音,以各種不同的形式發出,令他心驚肉跳。
也許是因為他變得開始懂得警覺了;事到如今他才明瞭無論他在什麼地方,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不安全的(雖然花這麼長的時間他才有這種覺悟也未免遲鈍得離譜)。他看到汴慶活活把人打死,這個震驚並非哀憐死者,而是使他意識到他自己亦不是不死之身,他再怎麼耐打,不表示他就死不了。他不僅未見得保得住自己的命而已,做為一個人的尊嚴他也保不住,而在這種境地下,他卻想不出什麼新的生存方式,只是徒然地變得很神經質。
拉撒路睡死了,打鼾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
『拉撒路,牢房的門為什麼他媽的不能從裡面鎖上呢?』命盯著牢房的門,自言自語說。
『笨蛋。』拉撒路的聲音。
『咦,拉撒路你根本沒有睡著嘛!』
拉撒路的鼾聲立即又起。
『拉撒路,你為什麼叫拉撒路?』
『因為我是死過一次的人啊!』
命轉過身看著拉撒路,拉撒路又發出鼾聲。
早上起床的鈴響令他鬆了一口氣,頓時又萬分疲憊。何況天亮了也不表示就比夜晚安全。
就像野生的弱小動物,他發現自己改變了看待他人的態度,他以前不太注意別人,他覺得世界像一面鏡子,他做一個動作,世界就跟他反映一個相同的動作,因此他相信由他所創造的這個宇宙,可以從善意和信任感出發,只要他堅持下去,世界會如是回應,他只需要有耐心。現在他會去凝視所有與他迎面而來的人、與他擦身而過、或者躲藏在他背後、他的眼角餘光所能掃視的所有人,從他們的臉辨識藏在那張臉底下的情緒,他們對他有多少憎惡?多少鄙視?多少疑惑?多少敵意?有誰可能傷害他?誰可能突然伸出手,抓住他的領子,痛揍他一頓?誰會把他拖到廁所去強暴?誰會刺瞎他的眼睛、折斷他的手指?誰會敲破他的腦袋?他要在最短時間內做出判定,才能在他的預測發生之前躲避。真奇怪,他從來不曉得他可以有這種觀察力。但是這甚至稱不上困獸之鬥,他根本沒有什麼地方可躲。
吃完飯他就回牢房,但是待在牢房他也坐立難安,於是他跑到圖書室去,在那裡待不了幾分鐘,他覺得這個地方更不保險,他又想也許他們不會在戶外運動場對他怎麼樣,到了戶外運動場,他又有感覺這種想法可能也太過天真,結果一整天他就這樣神經兮兮地到處跑。
倒是拉撒路一直以來就是一天當中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吃完飯他回牢房去睡覺,睡醒了再吃飯。命這樣跑進跑出弄得他很煩,原本他很容易入睡,這下也被命的不安影響。
『剛瞎的時候,飯都吃不好,弄得飯菜掉得桌子一團亂,因此被負責收拾餐桌的犯人揍過好幾次。』吃晚餐的時候拉撒路說,露出無辜的表情。『我看不見,我又不知道!不過現在好了,我抓到訣竅了。有一天我會告訴你,如果你也瞎了的話。』
沒聽到命的回話。
『命?』
拉撒路發現什麼時候命已經不在原來的座位上。
隔了二、三十分鐘,他才聽見命回來。
『你去哪兒了?』拉撒路問。
『上廁所。』命簡單地說。
拉撒路用他的瞎眼看著命,當然他什麼都看不見,反而越發讓命不自在。
『真的?』
命沒說話,只是安靜地吃飯,拉撒路卻停下動作。
『上個廁所有什麼不正常嗎?』命用力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別用那種眼光看我,死瞎子,我沒有被強暴,我只是去上廁所。』
『何必那麼生氣,我可沒那麼問啊!』
『該死,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每次被修理都要跟你報告嗎?你要聽細節嗎?你有這種興趣的話我就告訴你。』
『我什麼都沒說嘛!』
命嘆了口氣。『拉撒路,我知道也許全孔雀角碉堡裡會關心我、可憐我的只有你一個人,我心領了,有一個勝過沒有,令人欣慰,可是我也不需要。』
『我才不關心你、可憐你哩!正常人才不會去關心不相干的人,要說有那麼一個,大概是瑪莉蘿吧!』
拉撒路說,也許是因為正好聽到了瑪莉蘿的腳步聲。
瑪莉蘿坐下,眼神關心地似乎在問兩人是否在吵架。
『沒事。』命瞪了拉撒路一眼,但是拉撒路反正也看不見。
『啊,想起重要的事情了,你沒上工很久了吧?這樣下去可不行。』拉撒路說。
命也很煩惱,他幾乎很確定去工廠是死路一條。但是住在醫務室的十來天不但沒有工作收入,還要付高於住牢房的費用,加上醫療費用,又欠下一大筆債務。
有幾次命很想問拉撒路難道不愁沒錢?但是忍住了,可以問的跟不可以問的他分得清,另一方面,他想把拉撒路當作朋友,但是他不能天真地把監獄裡的人當純潔的白紙看,意識到這一點他自己也感到驚怖,他已經相信了裝做不知道就可以算無罪,任何人無論犯下多令人髮指的罪行,他只需要別開臉,就算他知道任何人即將被傷害致死,他也只需要別開臉,我不知道,我沒看到,怪不了我。
瑪莉蘿從她的胸罩裡取出一疊鈔票,塞在命手裡。
『你從哪兒弄來的?』
瑪莉蘿寫在紙上,你管我啊?你怕這錢不乾淨,世界上沒有乾淨的錢啦!
『你錢給了我,自己怎麼辦?你不是要買藥用的?』
瑪莉蘿聳聳肩。沒關係,變成男人也好,我就到電纜工廠工作,那裡薪水比較高。
『瑪莉蘿……』
瑪莉蘿笑笑。別這樣,我覺得很快樂,就算付錢買這快樂吧!
『別開玩笑了。』
我是說真的,你那雙漂亮的眼睛老是想哭的樣子,只要看著你的眼睛我也想哭泣。可是這種感覺很幸福,就算為了這種幸福而死也很快樂……你不喜歡我給你錢,那麼就算是我借你的,你以後再還吧!如果你想要算利息,也隨你高興。我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變回男人以後別忘了我。
瑪莉蘿走後,命發了好一陣子呆。
『淪落到靠女人的錢過活啦!』拉撒路說。
『你給我閉嘴。』命從齒縫迸出這句話。
『還不錯,有進步,脾氣越來越大啦!』拉撒路嘻嘻笑著說。
命一直逃避在他的心中清出一塊地方來放他的自我厭惡,不料光是拉撒路這一句『淪落到靠女人的錢過活』的譏諷之言頓時就令他排山倒海地對自己作嘔起來。
隔日起床,命聽到拉撒路說:『來到這裡我才明白一件事,人活著啊,其實就只有眼前而已,無論是以前或者以後,都不過是幻影。每天晚上睡覺前我就想,真幸運,又活了一天,至於明天嘛,明天再說。』
可是今天和明天之間難道不是沒有分界點的嗎?什麼叫今天,什麼叫明天呢?如果以睡眠作為分界的話,睡夢中怎麼說?睡夢是今天和明天的灰色地帶。睡夢中也是可能被殺死的。他想著。
他在戶外運動場待了一陣子,回到走廊上,發現有三個人無聲地跟在他後頭,他加快腳步,那幾個人也跟著加快腳步。他開始恐慌,拔腿狂奔起來,雖然腦子裡快速轉著,要跑到哪裡才安全,可是卻搜尋不到答案,更糟的是反而跑進死路,前面是封鎖禁區。
好極了,他喘著氣,運氣不好,可是也沒有比平常更不好。
突然從他身後伸出一隻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往後一拖,他還沒搞清楚怎麼一回事,眼前就有一扇門閤上了,他這才發現自己被拉進一間隱藏的房間。回過頭來看見方才把他拉進來的原來是苛爾文。
『你不是說不會幫我嗎?』命沒好氣地說。
『沒有人看見我幫你啊!我是不會給自己添麻煩的。』苛爾文說:『這麼做原來得不到一句感謝的話,怪不得沒有人要幫你。』
命這時才注意到他置身在什麼地方,看到眼前的景象,他用一隻手掩住嘴,露出震驚的表情。
這是監獄監控室的其中一間,放置了上百台監視螢幕,從這裡可以看到監獄的每一個角落。雖然他早就聽拉撒路說過監獄裡到處都有攝影機,可是他從沒想過嚴密到這種程度,監獄裡任何一個角落都逃不過獄警的眼睛,任何一個角落!
『獄警呢?』他突然想起似的,四下環顧。
『這個你就別問了。』苛爾文淡淡地說。
每一間牢房,所有的走道,浴室,廁所,室內和室外的樓梯,戶外走廊,餐廳,廚房,交誼廳,圖書室,撞球室,健身房,戶外運動場,室內運動場,廢工廠……苛爾文看著命的視線停留的地方。
『天海要你歸順他,只屬於他一個人,是想保護你。天海不需要靠強暴男人來表示他的權威,傻瓜,他想發洩性慾,隨時可以叫女人到監獄來……天海的特權超過你想像的。天海特別注意你,他對你有一股難以言喻的興趣,別以為這表示他對人會存有感情,天海這個人沒有人性,他關心你到底是什麼原因連我也不知道。在孔雀角碉堡監獄,勢力最大的就是天海,』苛爾文笑了笑,『甚至超過檀術仁姿。天海要照顧你,你在監獄裡從此就高枕無憂了,偏偏你發神經病,不但把自己搞得不成人樣,還得罪了天海。真是傻瓜。』
方才冒出的一種激動和羞辱的情緒逐漸平息了,另外一種難以言喻的,無可奈何的黯淡感覺覆蓋了他。
『你會感到後悔嗎?』苛爾文問。
『後悔什麼?』
『沒有答應天海。』
『當然不會。』
命回答得很乾脆。
苛爾文略為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那不是我的生存方式。』
這話讓苛爾文感到興味。『你的生存方式?你的生存方式是什麼?』
『說不上來,聽從本能吧!什麼都做不到的時候,也只能忍耐。』
『忍耐到什麼時候?如果你即將看見忍耐的極限到達的時候呢?』
『看見我所不知道的我自己,另一個我。也許吧,這種事情我哪裡知道,我又不是先知。』說到此,他想到楊,忍不住略帶譏諷地笑了笑。『說不定應該問楊,他是心理醫生啊!』
『我佩服你還笑得出來。』
命用鼻子輕哼了一聲。『因為我還保有笑的能力啊,能記得笑是什麼,也不知道可以到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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