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比賽的時間近了，命的模樣幾乎與原來判若兩人，連拉撒路這個瞎子也感受到了，也許就因為他是瞎子，有分外靈敏的感受，有的時候他會有點吃驚，有的時候他甚至會產生難以理解的不知名的敬畏。
三個月來這是楊第一次來看命。
『比賽只剩下兩天了，真不可思議，連我都期待得要命。』楊笑說。
『我不知道你對格鬥賽也有興趣。』命說。
『一半。另一半是對你。這可不是玩遊戲，而是賭命，這麼難能可貴的機會，我想你總會露出真面目吧！』楊意味深長地說。
真面目？命不解，可是也沒有反問。
『既然是生死攸關的威脅，再怎麼偽裝，再怎麼自欺欺人，也要撕破假面具，就算是你自己也不知道的面具。』楊說：『就算你的偽裝不情願，在被推向那個表面張力的極致的時候，另一個你也是要露出真面目。到時候別難為情，那種情形下被拆穿也是情有可原。就是因為我已經可以預見，所以萬分期待啊！別忘了，我是先知。』
『我不會反駁你，我只是個凡人，可是我也不覺得自己在偽裝。』
『在你的心中，你的神已經背過臉不再看著你了吧！』楊說：『這意味著什麼？只要他想要看，他就會看到你，可是他也可以選擇不看，在他轉過臉去的時候，在你知道你也可以逃開他的目光的時候，你打算如何為所欲為呢？』
命屏息著望著楊，總覺得楊可以猜出他的心思的程度，已經超過了精神醫師的範疇，這種感覺令人不安，更令人惶惑。
三個月來他一次禱告也沒做，比賽的前一天晚上他翻閱到詩篇的第十三篇。
耶和華啊，
忘記我要到幾時呢？要到永遠嗎？
該死！他啪地閤上書。我怎麼可能向祈求幫助我獲勝呢？
主啊，到底獲勝是什麼呢？
5.
命進場的時候氣氛非常詭譎，雖然有騷動，但沒有人歡呼。有的時候參賽者具有吸引力，賽場就會充斥著亢奮和高昂的空氣，參賽者很平庸（通常是如此）則相反，總之，比賽是不是乏味，打從一開始就聞都聞得出來。此時卻兩者都不是，場內瀰漫著一股張力，但說興奮也不對，這種感覺讓人很不舒服。
上了手銬和腳鐐、穿著鮮黃色連身囚服的熱熊被帶進場，因為注射了興奮劑，顯得非常躁動不安。命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一股腦兒湧進心臟，使得胸口鼓脹，連呼吸都變得困難。難以形容這種感覺，一種恐怖的、難以理解的亢奮，好像要逼使他流淚或者大叫。他看起來仍然很平靜，他抬頭往二樓看去，那裡很暗，看不清楚有誰站在哪裡，但是不用說檀術仁姿和鬼佐、天海都在那裡。
熱熊的手銬被卸下，比賽即刻在裁判示意下開始。
『那個傢伙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啊？』鬼佐依舊是彎腰趴在欄杆上，笑著問站在身旁的烏鳳。
還來不及做好備戰姿態的命馬上就遭受熱熊的攻擊，觀戰的囚犯們鼓譟起來。第一拳就被打在臉上，命還沒挨過力量如此強大的拳頭，簡直就像一枚子彈在他的臉頰裡爆炸。
這確實不是『比賽』……
烏鳳可以看得出來比賽才剛開始，命顯然就覺察他要掌控情勢的困難，連續被擊中臉部和腹部，熱熊的攻擊節奏很容易抓住，但是被擊中的力量太猛，超過了命能承受的程度，使他喪失閃避接下來的攻擊的能力。
『很不錯啊，還沒有倒下哩！』鬼佐說：『這傢伙移動重心真的很靈巧。』
『比賽』的感覺有這麼恐怖嗎？這種心驚肉跳的感覺，這種讓人在心底哭喊和尖叫的感覺，到底是……
如果不是上場前烏鳳還是決定讓命使用類固醇，可以在注射瞬間立即強化肌肉，恐怕早就撐不過去，熱熊的拳頭就像直接拿鐵鎚砸在身上。即使從這麼遠的距離看過去，烏鳳仍覺得恍如就在眼前的特寫鏡頭，被擊中瞬間隨著爆炸的撞擊從臉上的皮膚震開來的力量扭曲了臉的肌肉，然後血從傷口、從鼻孔和嘴飛濺出來的畫面。
在忍受熱熊暴怒的連續攻擊以後，終於讓身體可以進入脫出熱熊攻擊的節奏裡。命開始能閃躲熱熊的出拳，並且操縱和熱熊的對應距離。
不惜一切，重創對方，要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因為肉體是有極限的，超過了肉體的臨界，就會死亡。肉體的不可思議，不在它的強，而在它的弱。
那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不要怕他們，唯有能把身體和靈魂都滅在地獄裡的，正要怕他。
（馬太福音10:26）
就是這個害怕，這害怕令人發抖，可是也令人興奮，這害怕教我，必須反擊。
殺死對方。
因為我的身體和靈魂，都已經滅在地獄裡。
烏鳳觀察熱熊對命的攻擊，熱熊個性殘暴，攻擊力強，且在體型上超越命很多，但是熱熊並不擅長格鬥技巧，對戰術亦沒有概念，烏鳳這時才想到檀術仁姿挑選熱熊（這恐怕也是兩人事先商議好的）作為命的對手，其實是經過多方考量的，熱熊看起來是強大而可怕的敵人，但是在無規則無限制的實戰格鬥中，反而很容易就其弱點找到擊破方法，命不會看不出來，問題是命到底有沒有心徹底打敗熱熊；眼前看不出命有任何主動發制對手的跡象，難道他只是一味閃避下去？連一手調教命的烏鳳也沒有把握。
熱熊的節奏突然大幅改變，攻擊速度加快了。命整個人飛了出去摔躺在地上，他甚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還沒死。
命搖晃著站起來。
原來如此，人活著，就是這樣。
他忽然放低身體，衝向前，抓住熱熊的兩隻小腿，整個人飛撲出去撞向熱熊，瞬間失去重心的熱熊仰倒下來。
烏鳳吃了一驚，那是雙手割。命在比賽中第一次發動攻擊，竟然是採用柔術的技巧。為什麼命會這樣做，烏鳳不知道，如果使熱熊倒下，至少可以降低熱熊在站起來之前的攻擊力，可是命這麼做顯然與其說這是出於策略思考，不如說完全是自覺性的動作。比賽中命必須無所不用其極擊倒熱熊，然而命方才所做的並非擊倒，不過是讓熱熊摔倒罷了，這當然不能使命獲勝，除非他能在地面解決熱熊。命撂倒熱熊雖然出人意料之外，眼前他的機會也是稍縱即逝，方才在立姿上命毫無攻擊機會，只有挨打的份，眼前如不乘機迅速解決熱熊，只怕熱熊再站起來的時候，命已經沒有勝算了。三個月下來烏鳳對命的攻擊模式和戰鬥心態已經很了解了，此時最令他擔憂的是命會下不了手擊殺熱熊。
現場興致高昂的囚犯們此時變得凝神屏息，這次比賽許多囚犯下注數目比往常大很多，但是賭的根本不是命會擊敗熱熊或者熱熊會擊敗命，而是熱熊擊垮命所花的秒數。十秒內擊倒命的賠率是一賠一，較之命贏熱熊的一賠十，雖然賠率相差十倍，但是賭客可不是傻瓜，機率可是反過來一千倍。
熱熊坐起來，伸手抓住跪坐在他身上的命的領子，他想用頭擊，但是被命一拳擊中臉。
『我的媽呀，這傢伙終於出拳了。』鬼佐笑嘻嘻地對烏鳳說。
再來應該是用拳或肘連續攻擊熱熊的頭和臉，毫不留情地把他解決掉，可是命卻沒這麼做，他用雙手勒住熱熊的脖子，用整個人的重量下壓，企圖使熱熊因為腦部缺氧而昏迷。
熱熊抓住命的手臂，想要把他的手扳開，由於命的身體重量集中在手上，與其要掙脫命的手，不如掙開命的身體，熱熊也注意到了，他使力挺起腰部想掙脫坐在身上的命。
糟糕，曾經身為職業拳擊手的烏鳳，並不擅長寢技，自然也沒有教過命使用寢技的方法，當然，烏鳳自己的戰鬥力從來在立姿狀態就結束掉對手，根本沒打過寢技戰，他所教給命的全部是打擊技，沒想到命卻抗拒使用過於兇猛的打擊技。
『這個傢伙又不懂固技和絞技，到底在搞什麼啊？』鬼佐依舊是笑嘻嘻地說。
然而熱熊的掙扎停止了，不再有任何動作，像是昏了過去，命站起來，他似乎覺得比賽已經結束了，逕自走出賽場。
『危險！』烏鳳暗自驚呼。這個傻瓜，他不知道精確的壓制部位以及用多少力道可以使對手窒息到什麼程度，熱熊很有可能是在裝死啊！在他這麼擔憂的同時便發現躺在地上的熱熊忽然睜開眼睛，跳起從後用手臂拑住命的脖子。
命吃了一驚，隨即在熱熊使力之前降低下巴抵住熱熊的手臂和脖子之間的空隙保護住氣管，否則以熱熊的力氣，要勒死他可比他勒死熱熊要容易百倍。命以右肘痛擊熱熊的肋骨，趁熱熊鬆手的瞬間轉身以橫擊肘擊中熱熊頸部。這兩個反射動作一改方才攻擊的猶豫，變得兇狠凌厲。
這就是我擁有的力量……
肘擊頸動脈有很強的殺傷力，但是熱熊令人驚訝地沒有發生任何立時反應，只是眼睛圓睜；站著不動的熱熊比發出攻擊的熱熊更令人感到可怕，這是在賽場上的命無瑕理解的弔詭之處。
我也做得到……
如果發出攻擊的是熱熊，命所必須集中意志的地方就在於閃避攻擊以保護自己，可是熱熊停止攻擊的瞬間，是命唯一反擊的機會，不抓住就只有死，這並非出於理性思考，而是生物本能，然而釋放他的攻擊力的那扇門只要打開，即使只有一瞬間，就像通往無盡黑暗的甬道開啟，對他來說就有如惡夢。
殺人……
命使勁全部力量連續出拳毆打熱熊的臉，熱熊的臉不多久便披滿鮮血，但是整個人卻似乎不受影響。
然而熱熊也沒有機會發出反擊。
『去死！』命大喊。
他不知道自己大喊了這樣的話。
去死吧！逼使自己走進黑暗的夢的魔鬼，那是誰？是什麼使得他要墮入那樣恐怖的地方？可是他越要終結那引誘他走入黑暗的惡夢，越是只可能招來相反的結果，要結束一切他只能殺死熱熊，而殺死熱熊造成的剛好是惡夢的開啟而不是結束。
命知道以熱熊遠超過他的體能和耐力，憑他的拳頭擊倒熱熊幾乎是不可能的。拳擊場上的擊倒，經過鍛鍊強化的胸腹受撞擊而增加了對疼痛的忍耐力，被擊倒的可能也會降低，而頭部受到強大的撞擊則會因為對腦神經造成的影響而被擊倒，可是這必須是相當的撞擊力才行。命用了兩個連續迴旋踢攻擊熱熊側面頰，然後是騰空飛躍膝擊下顎。受到這個重擊熱熊沒有倒下，卻開始劇烈搖晃著腦袋。原本打算使用肘擊頭頂的命突然停止動作。
膝擊的威力比拳頭強大好幾倍，由於肘擊和膝踢的殺傷力非常剛猛，一直是烏鳳鍛鍊命的重點，格鬥技中堪稱立姿最強的泰拳，最有力的就是踢擊，熱熊因為上了腳鐐無法用腿攻擊，而命的另一項熱熊沒有的優勢是跳躍輔助的肘擊或膝擊，因此早先烏鳳便認為命以此攻擊勝算很大。
命靜止望著熱熊，如果他害怕怎麼都無法擊倒的熱熊反攻，就必須立刻出擊，但是瞬息間他已直覺到熱熊頭部的搖動暗示的是腦部受到了重創。幾秒鐘後熱熊停止搖晃頭的同時便倒下了。
命站立著完全無法動彈，只是面容呆滯地俯望倒在地上的熱熊。命看著自己染滿鮮血的手，發現無法克制自己的手抖個不停，他的雙腿也在顫抖，耳朵起了耳鳴，他抬起頭環顧四周觀戰的囚犯，他聽著嗡嗡的聲音，彷彿所有的人都在重複楊的話：『命，你的真面目被拆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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