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英姝《地獄門》之十七 |
轉載時間:2005.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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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從觀看土狼和邪惡歐得的鬥賽開始,到檀術仁姿與鬼佐提出的賭注、烏鳳的密集訓練到和熱熊對戰,一切都那麼不真實,令人難以相信這些事情曾經發生。命顯得很恍惚;我到底做了什麼? 命大爆冷門地打敗熱熊,最大贏家還是檀術仁姿,至於鬼佐,雖然宣稱要下一百萬賭命贏,事實上作風浮誇,內在仍然謹慎的鬼佐並沒有真的押下那麼多錢,不過話說回來,雖然有點後悔,只能說以期待之心來估計命打贏的機率是90%,以理智之心估計命能打贏的機率只有40%,已經算是很有眼光了。 『真令人想不到,我們的神父是塊練格鬥的材料哩!』 烏鳳回過頭,天海是在對他說話。 『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他教到這種程度很不簡單,老實說已經超乎了我的期待。我是該佩服鬼佐那傢伙動的腦筋呢?還是該佩服你達成任務的能力?還是佩服那小子出人意料地可堪造就?』天海停頓了一下說:『但是你雖然使那傢伙的肉體變強了,心卻沒有變強。』 烏鳳在比賽的過程中曾經注意過天海的表情,天海這麼說,並不是基於命重傷熱熊以後的反應,而是在比賽當中就看出來了。 逼使自己前進的過程裡,沒有足夠承受所有壓力的動機,面對會被殺死的可能的臨界的時候,也不是靠不惜一切摧毀對方的意志抵禦,無憑藉之物想求掙脫,就像用自己的力量拉自己的領子想把自己提起來一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烏鳳發現從頭到尾其實他很明白這一點,但是因為命在鍛鍊自己和吸收戰鬥技巧上進步得很驚人,使他刻意忽視了建立『一定要徹底摧毀對方』的意圖的必要性。為什麼呢?也許他潛意識裡擔憂命會抗拒這種兇猛的傷害性想法,反而瓦解掉他本來以一種隱藏自我的姿態義無反顧地進行的格鬥練習。 『那麼我想聽聽你的想法,你覺得他這次贏了,是僥倖嗎?』天海問。 烏鳳沒有回答,他也不知道答案。 『很顯然要知道這個答案,光憑一次比賽是不夠的。』 『你為什麼想知道這個答案?』 『餘興啊!還有什麼?』天海微笑道:『難道是為了了解真理和宇宙的奧秘?』
熱熊已經昏迷了兩個星期,看不出有醒轉的跡象,這於命來說不啻是煎熬,鎮日呆坐在牢房裡,顯得很頹喪。 『像你這麼沒頭沒腦的人我真是沒見過。』拉撒路說:『你在懊惱什麼?為了已經發生的事情懊悔,真是個廢物……』 拉撒路話還沒說完,就被走近牢房門口的獄警打斷。『神父啊,我來通知你個好消息。』那獄警眨眨眼說:『熱熊剛才死了。』 命愣了一下,這消息來得太突然,讓人無法聯想它具有什麼意義。 拉撒路才張開嘴,就被命怒斥:『我管你要說什麼,少囉唆,再說連你也殺了。』 熱熊突然死亡令命受到很大的震撼。拉撒路說得不錯,自己真是個廢物,難道說如果熱熊沒死,醒了過來,一切就恢復如常,當作沒發生過?你到底在指望什麼?瞎子都比你看得清楚。 命感覺監獄裡的人以異樣眼光看待他,打從格鬥賽以後他一直心不在焉,並未注意別人的態度有何異樣,因此他也不知道這與熱熊的死亡有關,或者自比賽結束時就已經發生。有些人會刻意避開他,熱熊在被關入獨居房禁止行動自由以前是人人聞之色變的暴力份子,如今打死熱熊的他令人感到更恐怖,也許他們認為比起熱熊的火爆脾氣,命顯得更偽善、瘋狂、無法捉摸、陰森莫測。 相反的,也有人刻意擺出挑釁的姿態。 『神父啊,你應該挑戰的人是我,我可是會打得你哭爹喊娘噢!讓我看看你哭的樣子吧!』 『道貌岸然的殺人魔,你敢跟我交手嗎?我的拳頭比熱熊硬,脖子比熱熊粗,腦子也比熱熊靈光,我可不是你這種無恥之徒可以打敗的。』 『喂,神父,你忘啦,你還曾經嘗過我的老二的味道哩!那個時候的你只是個窩囊的娘娘腔呢,看起來可憐兮兮,比隻小狗還不如,現在跩起來啦?別以為殺死一個熱熊就能高枕無憂,只要是我高興,隨時能搞你的屁眼哩,有本事就殺了我呀!』 『昨天晚上夢見熱熊的鬼魂來找你了吧?半夜沒有嚇得尿褲子?依我看熱熊死了是活該,可是讓人看不順眼的是你,死的怎麼不是你呢?害老子我輸得好慘哪!不挖出你的眼睛,打碎你的腦袋,我無法舒服過日子。』 他們試圖激怒他,他也因此很不好受,可是他忍耐著不做任何反應。然而言語上的挑釁相應不理便行,更多的是無法相應不理的肢體直接的攻擊。話說回來這又與之前有什麼不同呢?不同的是以前他只有挨揍的分,現在他可以反擊。應該說,以前他一點都沒試圖過反擊,不只是他的能力辦不到,而是他想都沒想過要去反擊,現在他有的不只是反擊的能力,更麻煩的是他打開了那個禁止自己去反擊的封印,就好像一顆內部在進行核融合的恆星,不斷把那些膨脹的能量噴湧出來,他會先閃躲,或者忍耐著不還擊,看看他到底能撐多久,事後他都會很慚愧自己為何不能多忍耐些時間,即使是多一分鐘也好,雖然說到底結果也是一樣,但是每多忍耐一分鐘,也能證明他可以做到一分鐘。除非對方先收手,否則他最後一定會發動攻擊,結果不是打傷人就是鬧得不可開交。 『他媽的我真受夠了你。』一個獄警給他拷上手銬說。 這次是他被打得很慘,兩隻膝蓋骨都碎掉,因為對方人數多,他可是被抓住了好好修理了一頓,獄警來的時候那些攻擊他的囚犯已經一哄而散,剩下他全身是血地倒在地上。 雖然挨揍的是他,但是這些囚犯幹嘛不找別的人,偏偏每一次都要找他呢?這許多次惹麻煩的原因還不都是他這個人讓人看不順眼,說來說去罪魁禍首還是他。就算獄警對這種事通常視而不見,但是屢屢發生也是困擾,反正呢,這次是他挨打,下次說不定就是他打傷別人,帳算在他頭上也不算不公平,便乾脆地把他關到黑房裡去了。 這間牢房在監獄的地窖,沒有窗戶,裡頭是完全的黑暗,房間裡充滿濃濁的沼氣和屎尿的氣味,溫度也特別低,命一進入便全身打寒顫。 他不是第一次被關在黑暗的房間,在兒童院的時候,頭上被罩上黑布關在地下儲藏室,他又想起這件事,他很久不去想了。荒夜在外面,在門外跟他說話。現在他也是什麼都看不見,如果騙他說時間已經倒流回到當年那個時刻,此時荒夜就在門外,他也可以相信,彷彿耳邊已經聽到荒夜的聲音。 這麼長的時間以來,他第一次打算靜下心來看清他究竟是如何看待他對荒夜的感情。他為了替荒夜頂罪進監獄的,因為荒夜他被迫進入這個黑暗世界,他在這裡過的是他從來沒有想像過的生活,他從來不願意回頭看,尤其是厭惡重數進監獄以來所過的日子,現在他逼自己回過頭去眺望,進監獄以後他飽嘗飢餓、疲勞、病痛之苦,是因為荒夜;鎮日被毆打、挑釁、辱罵,被輪姦,是因為荒夜;為了生存不得不接受非人的嚴酷格鬥技訓練,是因為荒夜;在賽場上迷失而犯下不可饒恕的殺人罪惡,是因為荒夜;因為荒夜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因為荒夜連他最深切摯愛的神也遺棄他,因為荒夜他承受了過去和現在他都無法衡量的痛苦。 嘿!別把一切都推到別人頭上。 他苦笑。 替荒夜擔罪是他自己選擇的,他並不是不能拒絕。他接受了,不是因為任何了不起的情操,只是,只是當時做了那樣的選擇罷了。不過如此,再簡單不過。 因為,因為我就是那樣的人哪! 差一點我就想把怨氣都出在你頭上呢!荒夜。原來自己也是一個怨氣很深的人,他這麼想著,又蔑視自己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要被關多久,也不知道過了幾天,送飯的時間門下方的一個小閂門會打開,飯菜會放進來,他也沒吃。眼睛看不見,吃東西也困難,他想起拉撒路這個瞎子吃飯倒是順暢。 剛從睡夢中醒來,其實不算睡醒,應該說是還在睡和醒的重疊地帶,忽然想到一件事(這就是可怪的地方,有時候處於這個迷迷糊糊的斷層上,反而會發生神智清明的想法,在一團漿糊當中有某個部分比真正醒的時候還靈光清醒),既然這間牢房一點光都沒有,那麼也不會有攝影機了,難不成他們會用紅外線?為了想知道被關進黑房的犯人是否在裡頭偷哭或者自殺不至於那麼費周章吧!想到紅外線攝影,他曾想過在這個孔雀角碉堡監獄,已經被過去圍繞在他周圍的那些人忘記的自己,也沒打算記著他們,他想到自己做為一個人存在的溫度正在消失當中,也許這裡其他的人也是一樣,如果有一顆太空中的偵察衛星以熱感應功能探測孔雀角的人體活動,也許得到一份報告──這裡沒有恆溫生物反應。 這裡是地下。 他是在一個墳墓裡,他想著,也許死的人不是熱熊,而是他自己。那麼他這個死人在復活前,在這個地下石棺裡頭,要做什麼?他睜著眼,什麼也看不見,可是他又需要看到什麼? 不需要,他不需要看到任何東西。就算從此他跟拉撒路一樣變成一個瞎子,也無所謂。 他又開始所有當初為了格鬥賽做的練習中徒手可以進行的部分,包括肌肉和力量的鍛鍊,和格鬥招數的練習。沒有太特別的原因,說打發時間也對。 他在黑房待了十五天被放出來,獄警帶他去沖了澡,之後去見楊。 『關在黑房超過十天能站著自己走出來,真不簡單啊!』楊見了他心情很好地說:『我很想親自去看看你在裡頭變成什麼樣子,不過那裡實在太臭了。』 『噢,是嗎?』命溫和地說:『我沒有注意到,我的鼻子很不好的。』 楊聽了又看了他好一會兒。 『人類最有意思的地方啊,就在於無知。就是因為無知,才以為什麼都有可能。』楊沉思著說:『你不是一直心存疑惑,什麼才是所謂的強?』 命愣了一下,他不記得曾經跟楊提過這個。 『對人類來說,所謂的強,就是超過人,至少普通的人,在一般人類之上。而真正超過人類的,只有神,所謂的變強,是想跟神看齊啊!是想變得跟神一樣,至少趨近一點點。這種想法,不是很無知嗎?』楊說。 『我不這麼覺得。』 『即使是我,也無法了解人類。』 『即使是你?一個精神醫生?你認為你是誰?』 楊笑笑。『我跟你兩個,你覺得誰比較接近神?』 命聳聳肩。『也許在人類裡面,我現在是距離神最遠的一個。』 『你還打算繼續參加格鬥賽嗎?』 『我還沒想到這個。』 『只有抱著會贏的心情,才有可能去參加比賽,我這麼說沒錯吧?』 命沒回答。 楊說的話總是令他感到不舒服,過於尖銳,精確,每一次都像以兇猛巨大的力量緊緊箍住他,到了可怕的程度。 我想你總會露出真面目吧! 他又一次聽見楊在他與熱熊比賽之前說這句話的聲音,就在他踏出楊的辦公室的一瞬間,他忽然覺悟楊所說的『真面目』就是指『本能』。儘管平日的他罩在他所以為的真誠明確的人性外衣裡,可是在性命攸關的時刻,他把主導權交給了本能,他自己的理性也不知道的本能。如果不讓那個『真面目』浮出來具相化,他將不知道會被那個『真面目』帶到哪裡去。那時候楊問的『……你打算如何為所欲為呢?』如今他明白這當中蘊含的可怕的弔詭意義,他看起來可以有選擇,但是他也終將面臨沒有選擇的時候。如果不加控制地將自己的本能釋放出來,等到發現無法駕馭的時候,就是他真正無路可走的毀滅的一日,可是他仍打算釋放那個本能的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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