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英姝《地獄門》之二十一 |
轉載時間:2005.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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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天海讓命可以任意出入他的書房,那裡的書籍數量遠超過監獄圖書館。命很喜歡去那裡找書來看,他當然也對天海的書房很好奇,可是他還不至於笨到去亂翻,他知道自己絕對是在天海的監視中。 倒是他常去天海的書房逛,自己的房間卻沒想過地毯搜查一陣,雖有120吋的超大螢幕,和立體環繞音響,他卻從來沒利用這套豪華視聽設備。剛看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這本書他以前就看過兩遍了,百無聊賴他才去打開壁櫃來看,那裡有很多影片,多到足以讓他在監獄裡消耗幾年光陰。 有些碟片的盒子用紙條貼著說明,那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瞪著那些紙條好一陣子,幾乎沒辦法回過神。他取出一個盒子。 苛爾文先前教過他使用放映機的方法,他從沒用過這些東西,概念很差,亂試了好一會兒,才放出影片,可是卻弄出不聲音來。 他聚精會神盯著銀幕看,那模樣好像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 『真令人想不到,你是司徒荒夜的歌迷?』 苛爾文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他一跳。 他曾經在電視上看過荒夜的演唱畫面,可是都是浮光掠影匆匆一瞥,他現在可以重複看上一百遍一千遍,這令他好興奮,整張臉都脹紅了。 『你這種人居然會喜歡司徒荒夜,他跟你可是截然相反哩!』 命望了苛爾文一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司徒荒夜這個人啊,是撒旦訊息的傳播者吧,不,要說他本人就是魔鬼都不為過。』 命呆滯了兩秒鐘才開口說:『我從來都沒這麼想過他,不過你這麼說也對。』 苛爾文幫命重新設定了機器,現在聲音出現了,喧囂的音樂,和荒夜的歌聲。他從來沒好好聽過荒夜的歌聲哩,他一向都只有到酒吧才有機會從電視上看到荒夜,那也得湊巧,雖然荒夜上新聞的次數很多,可是都看不到他演唱。
原來荒夜唱歌的聲音是這樣,真奇怪,一點都不像荒夜的聲音,如果不是看到荒夜的影像,他根本沒辦法把他的人跟他的歌聲連結在一起,這真神奇,他的聲音真不像人的聲音。 像罪惡和死亡的召喚。命笑笑。他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看荒夜過,可是苛爾文說得並沒錯。 『荒夜說過神是宇宙最完全的形貌的總合,人如果看得見神,人看到的是自己的心的投射。』命說。 『那麼司徒荒夜的心的投射就是魔鬼。』苛爾文說,然後他才忽然略感奇異地問命:『我不認為荒夜在公開場合說過你剛才說的那些話,你怎麼知道的?』 苛爾文想了一下。『原來如此,我想起來了,司徒荒夜曾經在修院裡研習一年,莫非你也在同一所修院?』 『不只是那樣,我跟荒夜從小就認識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啊!』命羞赧地笑了笑。 苛爾文震動了一下,命沒覺察到,他整個人已全然陷進跟荒夜有關的記憶裡去了。 颯蓮靠在落地窗邊,方才他看落日看得有點出神。日影一消失,天色就急速暗下來,才一會兒光景,他整個人就籠罩在黑暗裡。 『天海呢?』苛爾文問。 『去檀術仁姿那裡。』颯蓮轉過臉說。 『一個人?』 『他說沒關係,檀術仁姿不可能拿他怎麼樣的。』 『有件事情非常奇怪……』苛爾文沉吟了一會兒。『那個司徒命,跟司徒荒夜原本就認識的。』 颯蓮亦露出吃驚的表情。 『你知道我怎麼想的?』苛爾文說:『我一直都不認為殺紅風的人是司徒命,現在看起來,也許是司徒荒夜。如果真是司徒荒夜,那麼殺死馬文跟馬嘜兄弟的也是他,那批貨的失蹤也很可能跟他有關,這很不妙。』 『司徒命和司徒荒夜是什麼關係?兩個人同姓氏,是兄弟嗎?看起來實在不像,是親戚?』 『不盡然,但是看來交情匪淺。我是低估他了,他看起來實在很單純。』 『你想檀術仁姿知道這事嗎?』 『那個老賊,我想他從頭到尾都清楚得很。』 『馬嘜死前據說曾經把他名下四十個帳戶的錢都提走了,可是後來證實沒有這回事……也或許出於某種原因有人把錢存了回去,這個我不敢說。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可是我就是有不對勁的感覺。』颯蓮不安地說。 天海不僅是本身勢力龐大,底下有好幾個嚴密的組織,也有龐雜的企業體,各有負責的人,馬文和瑪嘜經營船運、通關、貨櫃管理和維修,以及海外貿易公司,對天海而言極為重要。出席葬禮的除了和馬文、馬嘜兄弟相熟的專營房地產和將高級華廈、別墅出租給政商界知名人士的金亞英,具有國際身價的藝術家和運動員的經紀人卻絲諾夫,其他都是從事竊盜、搶劫、詐騙、放高利貸、偽造文書外也受雇綁架勒索、暴力攻擊、殺人、買賣人口……的一些底層組織的人,葬禮上颯蓮全都探查過了,其他組織的情報他也整個過濾了一遍,包括監視檀術仁姿家人的一組人,颯蓮邊說邊全部數過一遍,苛爾文聽得出來颯蓮一面說一面又重新想過一遍這些『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的不正常在哪裡。 『要我去查一下司徒荒夜嗎?』颯蓮最後略帶猶豫地說。 『那麼就麻煩你了。』苛爾文說。
命在和天海下棋的時候,電話響了,天海聽了,應了一聲,表情有些怪異。 『有人打電話給你,半個鐘頭以後會再打來。等會兒獄警會過來帶你到第一區去接。』天海說。 命的詫異非同小可,他入獄這麼久,從來沒有人打電話給他過。他想不出誰會打電話給他,他開始遲鈍地回憶以前的夥伴教友,感覺腦子就像陷入一團泥,什麼都糊糊的,過去為何感覺變得那麼遙遠,一點都不像真實的,一點都不像曾經發生過的,倒比較像上輩子。結果他的棋子一個個被天海吃掉,轉眼間就輸了。 獄警來帶他到第一區去,以前他常看到犯人在會客室打電話,撥電話出去價錢很貴,還得登記排隊,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能透過電話和監獄外頭的人接觸,管他是誰,是誰都好,讓他聽聽這墳墓外頭的聲音。 他等在電話間外頭,直到獄警叫他進去,把話筒遞給他。 『喂?』 電話那邊沒有聲音,他又喂了幾聲。 『命?』 光光聽一個字,他的心就狠狠震了一下。 『命?是你吧?你在聽嗎?很抱歉一直沒去看你,也沒寫信給你,我想你也知道我有難處。』 如果說他從來沒想過荒夜跟他連絡,那是騙人的,可是所有跟荒夜有關的情感都會讓他自己看不起自己,思念、怨恨、責怪、自憐,都只能讓他變得用更惡毒的眼光看待自己,反正他都已經是這麼惡劣的人了,詛咒荒夜也是合情合理,可是結果淚水還是拚命湧上來,不管荒夜做了什麼、不管荒夜把多少痛苦加諸在他身上,若說這世上他還有親人,就是荒夜了,被當作至親的荒夜,就算做出讓他再怎麼萬劫不復的事情,突然間他也不在乎了。 『我有件事情想請你幫我。』荒夜說。 命想不出身在監獄裡的自己,有什麼能幫荒夜的。 命苦笑。『為了幫你,還得蹲十幾年苦窯都認了,還有什麼不能做的?』 『這件事我只能拜託你。』 到底什麼事情荒夜這麼慎重其事?這麼說來荒夜打電話來並不是探問他、想念他,而是有目的的,荒夜可不是一個會因為過度關心和想念他到無法忍受而打電話到監獄這種地方來的人。 那麼是什麼?是什麼讓荒夜明知他在監獄裡頭過著非人的生活卻不聞不問,兩年過去了卻突然打電話來? 『殺了天海。』荒夜說。 命倒抽一口氣。 『你瘋了?還是在開玩笑?』命壓低了聲音說。 『你既然已經聽清楚了,我就不再重複第二遍。你會做到嗎?』 命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我不能答應你。』 『你做不到,還是不願意做?』 『我不能做。』 『你該不會說你不能殺人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監獄裡已經殺了兩個人,再多一個有什麼差別?』荒夜的聲音很不耐煩。 命像是凍結般說不出話,嘴唇哆嗦著,長睫毛也因為顫抖而以肉眼看不出的幅度眨個不停。 『你怎麼知道?』他一開口聲音既尖銳又沙啞。『你還知道什麼?』 『命,』荒夜的聲音像是貼近了話筒嚴厲地說:『照我的話做,你現在是個雙手骯髒的人了,這是最適合你做的事。』 『我不……』 荒夜已經掛了電話。 命呆坐在電話前,直到獄警來把他帶走。他們沒讓他回天海的別墅去,而是回到他原來的牢房。 日還沒落拉撒路已經在睡大覺,命默默地在床邊坐下,獄警把門關上,上了鎖。
隔日早晨在起床鈴響前,就有人來開門,命揉揉眼睛坐起來,發現竟然是檀術仁姿。 『給你五分鐘梳洗換衣服,我在監控室那裡等你。』檀術仁姿說。 命剛睡醒,腦子都還沒清醒過來。 『要去哪兒?』他愣愣地說。 『你來就是了。』 檀術仁姿穿著輕便的運動服和球鞋,命跟著他步出監獄大門,繞著圍牆來到後頭的山路。 『這條路我大概每天早上都跑一遍,差不多八公里,很多地方有些坡度,不過一個小時也夠跑完了。』檀術仁姿說著,已經開始跑起來,命只好追上。 『你的傷怎麼樣?』 『還好。』 『腳沒問題吧?』 命落後在檀術仁姿身後一、兩步的地方,他這才發現檀術仁姿的脖子看起來肌肉非常強韌,如果不是天生有那樣的頸子,能練到這種地步也不簡單,手掌極厚實,掌底彷彿結了一層繭一般,手腕也顯得十分粗硬。雖然穿著長袖運動服,還是可以看出背部肌肉的壯碩結實,以前這些他都沒有注意到。 他曾聽過其他的囚犯談過檀術仁姿,出生在印度的檀術仁姿少年時代跟著家人在世界各國旅行,精通各種武術,赤手空拳只須一擊就能殺人。從他爽朗斯文的相貌看不出他是個有殺傷力的人,檀術仁姿時常露出笑容,從普通人的眼光看來,彷彿是智者的豁達笑容,但是誰都不會形容那是親切溫和的笑容,有警覺性的人也許會從那光燦自信的笑容中察覺出威脅感,然而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比自己所想像的沒有警覺性。 『我聽說你是在兒童院長大的?』 『嗯。』 『看到你總是讓我想起我以前的一個朋友。那是我十五歲住在摩洛哥的時候,』檀術仁姿說:『他大我一歲,叫作斯提利亞,是個身材很瘦弱,武術卻很高強的少年,精通中國武術、空手道、拳擊、摔角和柔術的成年人都敗在他手底下,對方通常一點都不曉得是怎麼被打敗的。他的肌肉摸起來柔韌但是不強悍,然而就像柔軟的絲緞也可以用作武器一般,不比刀劍脆弱。我從他那裡學到很多東西,可是不表示他的想法我都同意。武術的出發點就是殺人,這點其實我們沒有異議,但是他認為搏鬥中非殺死對方的原因是,不殺死對方就會被殺死,因此,如果你是殺不死的,就沒必要殺人了。我對這種想法嗤之以鼻,沒有人是殺不死的。他很熱衷苦行,每天鞭打自己是他的功課,所以他總是全身是血,他有辦法用繩子把自己束起來,綑緊的程度幾乎可以撕裂背部的筋肉、扯斷關節,能自己做到那樣,可真不是平常人。你不是不死身,我對他說,不管你再怎麼折磨自己,除了喪失掉痛覺,你並沒有更強。有一天,我提議試試看他的身體忍耐極限是什麼,我把他用鐵鍊吊起來,用棍棒毆打他,累了就休息,持續了五天,只給他喝水,他全身的骨頭都被打斷,包括臉孔、背脊、髖骨和手指,已經血肉糢糊,仍一息尚存,第六天因為內臟全部破碎而死。』 檀術仁姿一邊跑步,說話的聲音、速度卻與靜止時毫無差別,絲毫不見喘氣,他的呼吸保持一個很穩定的節奏,換氣的力道也控制得很好。命之前從來沒長跑過,便不自覺地模仿檀術仁姿,呼吸、運用身體的肌肉、腳的著地和腳掌的滾動、小腿和膝蓋的彈性、速度的分配,他明白體能不如檀術仁姿,便更留心身體的反應,調整呼吸和體力的浪費,以免因為體能的落差造成亂掉跟上檀術仁姿的節奏。 『你明知他會死吧?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他會死,為什麼還要這樣做?』 『這就是人類的愚行啊!明明知道結果,卻以另有可能為藉口執意去做,人不是一直都是這樣嗎?』 命聽說過檀術仁姿的手段殘忍,隨興便用手指挖出犯人眼睛,兩掌合拍犯人的頭就把腦震碎,這樣說起來,看到螞蟻只是因為容易踩死便去踩死,不過是人的平常舉止。 『我不是一個以暴行為樂的人,用暴戾的手段來豎立自己的威儀是低等人的價值觀,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比別人強,要一個人俯首稱臣不難,除非是遇到斯提利亞或你這種頭腦有問題的人。』檀術仁姿笑笑:『可是那畢竟是愚行,在我以為,比任何人都強,只需要比任何人都懂得享受人生就好了。』 檀術仁姿大笑,又談起世界各地的美味、豪華飯店、美景、運動、駕駛飛機、帆船、跑車……而命全都沒聽進去。 『你打算殺天海嗎?』檀術仁姿說。 命顯得很錯愕。 『你當我是什麼人?我當然聽了你的電話。』檀術仁姿耐心地說:『你沒答應他,但是你也沒有被容許拒絕他吧?』 命反駁,『你又當我是什麼人?沒有誰能指使我。』 『我靠天海賺了不少錢,不過無論是誰死,我都不會在乎。事實上,他死了對我也有好處。』壇術仁姿說:『話雖如此,我不會讓你在監獄裡殺死天海的。』 命沒說話。 『對啦,我都還沒問哩,你這些日子住在天海那兒,跟他相處得好吧?』 命仍默不作聲,除了他沒話好說之外,也因為長跑已經使他開始喘不過氣,他一開口就會洩漏這個難堪的事實。 『你不問問天海為何在監獄裡可以享受特別待遇,住私人別墅,他和他的手下甚至可以在必要的時候走出監獄?』 『不會得到答案的問題沒有必要問。』命簡單地說。 檀術仁姿微笑望著命。 『真聰明,你這種智識最適合當個好手下,可惜你對主子太挑了。』檀術仁姿說:『下個月初的格鬥賽,如果你可以贏了我,我就讓你出去。』
命要和檀術仁姿比賽的消息傳遍監獄,上次跟汴慶的比賽僥倖逃過一死,這次可沒人夠分量到可以替他求情,距離比賽還有三個星期,大家看他的眼光倒像他已經坐在棺材裡面。 『你和汴慶那場比賽輸得可真慘,如果鬼佐沒有出面阻止,早就丟掉小命了吧!不過能撐得那麼久已經算破紀錄了。有人說終歸要死的話,早晚也沒有差別,這話顯然不盡對,懂得忍耐的人知道看不見的轉機在某個時候會發生。』楊說。 『不,從一開始我就打定主意要在最短時間內殺死汴慶,結果做不到,我殺得了他的,他也不過是個人,是人就殺得了。』 『怪怪,這是我們的神父會說出來的話麼?』楊說:『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命瞅了楊一眼。『這不是你們一直想要的嗎?我也不過就順了你們的意罷了,我也希望大家夥兒滿意啊,你們希望我殺人,我就殺人,你們要我發瘋,我就發瘋。』 『說這樣尖酸刻薄的話,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吧!』楊瞇起眼睛說。『話說回來,耐磨的玩具才好玩啊!上帝為什麼那麼愛整以色列人?因為整不死他們。能夠永無止境地被折磨,既不會逃走,也不會反抗,還能給主人帶來樂趣的,才能叫玩具。』 命悶哼了一聲。『整個孔雀角碉堡監獄裡最討人厭的就是你,我收拾了檀術仁姿,沒殺了你是不會走出監獄的。』 楊噗哧一聲笑出來,他那張從來沒有表情,笑也只是微微牽動嘴角肌肉的臉,第一次發出這麼人性化的笑容。 命盯著楊的臉,他不是在開玩笑,他那種冰冷的人可不會有什麼俏皮的笑容,可是楊的臉在瞬間沒有了年齡、性別、個性,令人深感困惑。 『你自以為輸給汴慶,是因為想替李斯本報仇的憤怒使你失去理性,錯了,正好相反,你輸給汴慶就是因為你還沒完全失去理性。你輸給汴慶,是因為當時的你是在跟自己對抗,你想釋放自己醜惡的一面,力氣都花在攻破自己的結界上頭吧!你還沒能做到完全棄絕自己,所以才不能贏。』 『別以為你無所不知。』 『抓著昨日的你不放,可不會變聰明。人活在世上,如果要被愛才活得下去,那豈不是跟搖尾乞憐的狗一樣,沒有人施捨便喪失了活著的價值。那些模樣看起來有自信的人,說穿了不過是搞不清楚狀況罷了。你知道人類為什麼那麼令人作嘔?弱小動物的相互取暖,隨時也會變成殘殺。自認記掛仁德不過是膽小和逃避兇暴,軟弱的人根本不會有仁愛。』 命奇怪地望著楊。『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我在入獄以前就見過你吧?』 『不會得到答案的問題,沒有必要問。』楊溫和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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