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英姝《地獄門》之二十二
轉載時間:2005.11.24

和檀術仁姿的比賽,無論如何都要贏,這是命唯一離開孔雀角的機會,豁出性命在所不惜,不只是為了離開這個地獄,更重要的是他非得見荒夜不可。

苛爾文有時候過來看他,會跟他做空手道的對戰練習。

『為什麼幫我?你沒想過我們或許是敵人?』命對苛爾文說。

苛爾文知道荒夜要他殺天海嗎?苛爾文來陪他練習,是希望他打贏嗎?他打贏壇術仁姿,苛爾文有什麼好處?

監獄是個現實的地方,沒有人做對自己沒有好處的事情。

這些時日苛爾文臉色一直很凝重,據說颯蓮自上一次離開監獄,一直沒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

『天海要你來的嗎?』命問苛爾文。

『我聽天海的命令行事,但是我也有自由意志啊!天海說不可以做的事,我不會做,天海沒有說可以或不可以做的事情,我可以隨自己高興吧!』苛爾文說。

『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我若不能成為強者,你是不可能把我當作朋友的。』

『我那麼說過?什麼時候?』苛爾文想了一下。『啊,對了,是在木材場。』

『我常常想起你這句話,你是對的,當弱者的朋友,要付出的代價太高了。』

苛爾文微笑。『比起剛入獄的時候,你是變強了。』

命搖頭。

認為弱者就會看輕自己,是一種迷思,很多時候身為弱者的人反而自負,那是因為弱者的眼界看不見和強者的差距。命在木材場被土狼那些人修理的時候,苛爾文到的時間很微妙,雖然他沒有阻止土狼他們,但是顯然他們對他感到畏懼忌諱,他的出現等於救了命,他否認有幫助命的意願,因為他不能把弱者視為朋友,這是監獄的生存法則,這話當時令命令難以服氣,卻也不曾想過自己要變強。弱者是拖累或者傷害了別人也不會自覺的,一般人以為那是強者的特權,其實相反,反而是弱者的。無論是誰,都會承認命現在比以前強了,可是被認為變強的命的心卻充滿猶疑。這樣的我就有資格做你的朋友?我不確定。

朋友指的是什麼?

 

『拉撒路,再沒幾天我就得離開你了,不是離開這裡就是死,你就別再神秘兮兮的,把你那個死而復活的故事告訴我吧!』命仰躺在床上,兩手墊在頭底下說。

『我從沒要隱而不宣,是你自己沒有問嘛!』拉撒路說:『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幹嘛瞞著?』

『少來,我看得出來你不願意講,我也是有觀察力的人啊!』

『並不是我不願意說,而是說了你也不會相信。』

『那就當說故事吧!再怎麼說也該是個好聽的故事。』』

『我知道你白天練習得很累,晚上照理該是呼呼大睡,可是卻好幾天都睡不著吧!那就當替小孩子講催眠故事好了。很久很久以前……』

命的身體抽動了一下。『我全身肌肉痠痛,你不要逗我發笑。』

『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啊,是我還年輕的時候的事嘛!』拉撒路說:『那是在我二十歲的時候發生的,我從五歲就開始偷東西,幾乎一輩子都在靠偷竊維生,所以我身手不凡,從沒被逮過,警察在我眼裡都是些笨蛋,真正可怕的是特機隊,有一次我和一個夥伴搶劫一個路人,好死不死被特機隊抓著,好在我跑得快,屁股中了一槍,可是我忍著屁股的疼,跑的速度一點兒也沒減少,我那個夥伴就沒這麼幸運了,他被逮起來,綁在車子後面飛馳了市區一圈,回到原點的時候早就掛了,只剩一團爛肉黏在骨頭上。不過,那也沒讓我從此改邪歸正,因為不偷東西,我也不知道要做什麼,成天只會手癢。

『有一天我發現了下手的好對象,是一棟老房子,外觀看起來破舊,裡頭卻不同凡響,是那女傭人告訴我的,那女傭在外頭偷偷賣淫,她的皮條客跟我很熟。這屋主人很有錢,房子的內部雖不豪華,但很有品味,收藏了許多價值連城的藝術品。藝術品對我來說太高段了,我的事業可沒到那個等級,就連偷過的珠寶也都是廉價的,但是女僕告訴我屋子裡也有很多現金。你一定奇怪,有現金的話,那女僕幹嘛不自己偷,邪惡的女人哪,她沒告訴我,動那些現金主意的人,都沒有從房子裡出來過。

『女僕說她的主人都要靠安眠藥才睡得著覺,所以他吃了藥以後會睡得很死,晚上那女僕溜出去賣淫,我就拿走她的鑰匙進屋去,找到放現金的保險箱,我很擅長開保險箱,再怎麼複雜的電子密碼鎖我都有辦法開。這屋主人的個性雖然謹慎,但不喜歡太具現代感的事物,我並不怕攝影機什麼的,倒是不喜歡警鈴和保全系統,這屋子都沒有。等我說下去你就不覺得奇怪了。

『屋子裡黑黑的,我不敢開燈,用一支小手電筒來照明,我打開保險箱,裡頭真的有很多錢,我還拿不了全部哩,我這個人也不那麼貪心,只裝滿我的手提袋。等我打算離開的時候,燈忽然亮了,那屋主穿著睡袍站在門口,一副剛睡醒的樣子。我從口袋裡掏出刀子,打算跟他搏鬥,但是他沒有露出任何驚訝、不高興,或者恐嚇的表情,他說要請我喝杯茶,懶洋洋地就走到廚房去。

『我趁此機會打算溜之大吉,但是才剛踏出沒幾步,我想是踩到了某種機關,約莫是個金屬環之類的東西扣住我的腳,我摔了一跤,那金屬環像牆壁移動,我整個人便被拖過去,等我站起來的時候,從後面的牆壁彈出七根鐵刺,刺穿我的身體。

『那屋主人走過來,露出驚訝的表情,我都還沒招呼你呢!他說,這麼笨的偷兒,自投羅網的速度可真快。我死的時候其實沒有太大的痛苦,那七根鐵刺的其中一根刺穿我的心臟,我還搞不清楚狀況呢,意識便模糊起來。我醒來的時候……這麼說很奇怪吧,我並不是真的醒來,而是我的鬼魂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在地窖裡,那裡還有其他的屍體。一開始我也不敢相信自己死了,但是形勢比人強,我從來不是一個不願面對現實的人。我很快就接受這個事實,我站起來,有點頭暈眼花,很奇怪鬼魂為什麼會頭暈眼花?不過當時我沒想這麼多。

『我很輕鬆地穿越牆壁,來到街上,那時候剛日落,昏暗的天色很適合我,我在街上走了一會兒,漸漸覺得眼睛看得清楚……一開始我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耳朵也開始聽得見聲音了,再一會兒,我甚至能聞到空氣中的各種氣味兒,皮膚能感受風吹上來的觸感。等我意識到我有了原本身為人的所有感官知覺的時候,我發現別人也可以看得見我,剛開始他們是看不見我的。

『可是那不表示我跟人一樣,我仍然是鬼。我知道自己是個有實體的鬼,就開始做老本行,我偷東西,肚子餓了也吃,但事實上我一個星期不吃東西也不會餓。我本來就不怕警察,現在連特機隊也不怕了,他們能耐我何?我是鬼啊!意識到這一點,我簡直太高興了,我沒有人類的弱點,我是人類之王,我不會流血,我會飛簷走壁,我不需要呼吸,我可以鑽進河裡和土裡。

『我這樣生活了兩個月,就覺得厭煩了,我雖有實體,可是不能說是肉體,我想要有肉體,我說不上來,我覺得只有實體不表示我是人,甚至比動物還低等,那感覺不太好。我天不怕地不怕,常常去恐嚇、嚇唬街上那些警察、流氓和過路人,他們沒有一個不怕我,雖然這很讓人得意,可是有什麼樂趣呢?我跟他們不是同類人,那樣得來的優越根本稱不上優越。我走進一間教堂,裡頭有幾個人或坐在椅子上、或跪在椅子前禱告,我走到聖壇前,很好奇地東張西望,我從來沒進過教堂。我聽說我母親和姊姊都是虔誠的教徒,可是我連她們的長相都不記得了,她們離開我的時候,我還很小。

『有個男人站在聖像前,露出責怪的表情,說我晃盪得也夠久了吧!我這才發現他是在對我說話。我說,打從我有記憶,我就在街上混,我什麼也不想,只是過一天算一天而已,我不會有什麼改變,雖然如此,我也是聽候差遣的啊!……小子,你睡著了?』

『沒有,怎麼會。你不是正說到高潮嗎?接下來你就要復活了吧!』

『都被你講完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就是這樣,我復活了。』

『復活的滋味如何?』

『跟沒嘗過滋味的人講了也是白講。』

『我很想知道啊!』

『一個人只需要知道自己復活的滋味,不需要知道別人的。』

『拉撒路,你是怎麼瞎的?』

『摔倒的時候傷到頭。』

『這麼簡單,我還以為是什麼不得了的理由。』

『你想得才奇怪。』

這天晚上的談話終止了,命閤上眼,等著睡意襲來。半個小時過去,他還沒睡著,聽著拉撒路的鼾聲,跟拉撒路睡同一間房這麼久,已經可以聽得出拉撒路打鼾的聲音代表他熟睡到什麼程度,或者是假裝的。

『你怎麼摔倒的?』

『你怎麼還問啊!真是可怕的固執。』

『你還沒回答我。』

『嗯,要真說得很仔細的話,就是被人舉起來,倒栽蔥地摔在地上吧!』

命翻身坐起來。

『誰幹的?』

『檀術仁姿啊!還有誰。』

『你跟檀術仁姿交過手,卻沒死?』

『廢話,最後贏的人是我啊!』

3.

這大概是孔雀角碉堡監獄有史以來觀看格鬥賽的人最多的一次。

一樓和二樓都站著許多武裝獄警,命望著那些獄警,『我死了不過是往焚化廠一丟,來這麼多獄警顯然不是為了我,而是等著替你收屍吧!』他開玩笑說。

檀術仁姿也只是淡淡地笑笑,一如往常檀術仁姿的笑帶著傲慢和無法捉摸的友善,眼神卻銳利。

命站著,沒有擺出任何準備攻擊的姿勢。

檀術仁姿也同樣站著不動,三十秒過去,先出手的是檀術仁姿,沒有任何起手式,一瞬間就把命重摔在地上,隨即從天而降的掌擊被命翻身滾開躲過了。

說不出來的恐怖,檀術仁姿比他遭遇過的任何一個對手恐怖一百倍,不只是因為他的攻勢凌厲,而是伴隨他的攻勢而來的空氣,使得檀術仁姿的攻擊不像是從正面殺來,更像從四面八方席捲過來,使人血液凝固。

檀術仁姿的攻擊完全沒有節奏,如果把格鬥比做音樂,有的人的節奏像古典音樂一樣繁複嚴謹,有的人的節奏像電子音樂,快速而聽得見重拍,檀術仁姿的卻完全抓不出曲式、結構和拍子。但是就算是不和諧的前衛音樂,曲調再怎麼詭異,也有組成的章法,耳朵聽起來矛盾刺耳,內在還是有規則。

『沒用的,我已經知道打贏你的方法了。』命大喊。

贏過檀術仁姿的方法,就是超越死亡,不是從死亡發生的那一點超越,而是一開始就超越。從一開始,就認定自己已經死了。

『你對肉體太著迷,就會依賴感官。』拉撒路說。『人與鬼的分別就在人有肉體,有肉體就有感官,有感官就有缺陷,有破綻,有死亡。』

放掉知覺,放掉一切感受,放掉肉體的揣測和思考,就能抓住檀術仁姿的攻勢。

比起命的其他任何對手,和他所看過但沒有交手過的對手,檀術仁姿的動作非常小,肉眼幾乎看不出來,他也不用拳,而用手刀,反而有更銳利的殺傷力。然而幾乎檀術仁姿所有的攻擊都被命擋下和破解。

『神父,我在等你進攻呢!』

命用上段踢攻擊,被檀術仁姿以同樣的上段前踢擊破,一旦自己發出攻擊,就像加入合奏,一時之間檀術仁姿變換了曲式,命在擋和攻之間略顯窘迫。檀術仁姿的攻擊加速和複雜起來,彷彿黑雲低空密佈,充滿濃重的壓迫感。為何總是看不見檀術仁姿的攻擊?奇怪了,不像拳腳,倒很像颳風,襲擊他的是鋼片和刀刃做成的暴風,他可以擋得住拳腳,可是無法擋住風。

不行,不能被迷惑。他旋腰以後踢踢中在他身後的檀術仁姿的背,反身迴轉又踢中檀術仁姿前胸。這兩擊的用力兇猛,應該給檀術仁姿造成相當的傷害,但是這種揣測造成大意,反被檀術仁姿的手刀擊中咽喉,命後退了一步,嘔吐起來,檀術仁姿向前勒住他的脖子,可是他並非要使他窒息,而是折斷了他的兩根鎖骨。

還沒結束。

檀術仁姿飛躍起來,這次命仰起臉,看清楚他的暴風般的攻擊了,即使是被攻擊的自己,也要嘆為觀止,頭、頸、肩、胸被劈中,幾乎發生在同時。接下來是足刀踢中上臂,這並不是抽象的感受,而是真的上臂的肌肉被踢中的同時爆裂開,迸出鮮血。

太可怕了,這傢伙比魔鬼還要強。

檀術仁姿一伸手,扭住命的脖子,以旋轉的勁道把命摔飛出去,這簡直不是人能有的力氣,命飛起凌空翻滾跌落,檀術仁姿踩在他的腰背上,拉住他的頭髮,把他的上半身向後仰。

『混帳!』他用力翻身,臉上就挨了檀術仁姿的腳刀,頓時嘴裡噴出鮮血。

命仰躺在地上,被檀術仁姿踩斷了肋骨。命望著運動場的天花板,眼睛圓睜。

『他媽的現在輪到我了。』命站起來說:『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已經知道打贏你的秘訣了嗎?』

能和鬼對抗的只有鬼,鬼沒有身體,所以沒有痛覺,鬼的手腳不會折斷,也不會流血。只要能超脫肉體的羈絆,就能變成所向無敵。

以命全身的骨頭斷裂的程度,他竟然還是站了起來,整個人幾成水平地飛躍出去,踢中檀術人姿的臉。

前踢、頂膝、旋踢、迴身旋踢,只要破解掉檀術仁姿的攻擊迷障,檀術仁姿就只是個凡人。嘲笑不死身的想像和追求的檀術仁姿,不是篤信肉體的有限嗎?認為真正的強就是權勢,就是把肉體的知覺發揮到極限,就是享受的檀術仁姿,既然推崇肉體的知覺,豈不就等於破綻重重嗎?再怎麼強大、武術再怎麼詭譎、剽悍的檀術仁姿,終究也怕死,這就是你的弱點。

最後一擊。

被命的拳頭擊中顎骨的檀術仁姿倒下了。

命也在同時倒下。方才擊倒檀術仁姿的不是我,而是我的鬼魂啊,我的身體是不是在這之前,已經死了?

兩個人都靜止躺著。

獄警向前,要所有的囚犯後退,他們被獄警包圍著,像兩具屍體。

檀術仁姿睜開眼,試圖要坐起來,有一個獄警靠近,但不敢有任何動作。

『扶我起來。』檀術仁姿說。

獄警扶檀術仁姿站起來,『這場比賽到底算是誰贏了呢?』檀術仁姿望著躺在地上的命說:『如果要問我,我得說贏的是我,因為在這裡,我就是規則,我就是律法啊!』

說完他取下獄警手上的槍,朝命的胸口開了兩槍。

『真遺憾,能夠站起來的人贏,輸的人只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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