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英姝《地獄門》之二十三 |
轉載時間:2005.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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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 『你醒了?』 坐在他床邊的是個穿著修女服的小個子女人,雖然是坐著,還是可以看出她的身材有多嬌小,幾乎像個孩童。 『太好了,你終於醒了,我天天為你禱告呢!』她抽噎著說。 奇怪了,我認識她嗎?可能曾經見過,但是他毫無印象了。 『你再不醒過來,我可不知怎麼是好了。』那小修女表情激動地說。 你也未免太浮誇了吧?把這樣強烈的表情用在一個毫無關係的人身上。 可是他只說出『你也未免……』就再也無力說下去。 『我去叫醫生。』修女說著衝出病房。 那小修女叫作路嘉,每天都會來看他,後來接手了大部分照顧他的工作。 命全身的骨頭到處都打了鋼釘,幾乎毫不能動彈,路嘉每天除了照顧他喝水吃飯,幫他擦洗,處理糞尿,尤其是細心地照顧他的皮膚過敏和潰爛的地方。雖說對路嘉的熱心他也心懷感激,但是這不僅使他覺得自己顯得可悲、落魄、不堪,再則他也很難承受這種施惠式的親密關係。 路嘉是個很甜美的女孩,有一張寬寬的臉和尖尖的下巴,短短的眉毛,寬闊的額頭和圓圓的眼睛,她洋娃娃般的相貌應該是討人喜歡的,可是她總讓命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她很親切、溫柔,雖然偶爾會開口說個不停,但大多時候她很安靜,她守在他床邊,無論他什麼時候入睡,閉上眼睛前他會看到她,睜開眼睛他也看到她仍在那兒。 他可以下床後她每天都要陪他走動,他復原的情形很好,之前因為內臟破損引發的高燒現在很少發生了,等他更好一些,她都要帶他去草坪散步,她很柔和但又嚴厲地督促他做復健,替他按摩萎縮的肌肉。他隱約感受到她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狂熱或者什麼的內在氣質,使人困惑。 他休息的時候,她常常會在他的床邊閱讀聖經,如果他醒著,有時候她會念出來,雖然不大聲,但是聲音很清晰。
聽她讀經對他來說是一種折磨,很多篇章會勾起他的回憶,使他胸中百味雜陳;有些篇章尖銳地指責他的罪行令他無地自容、憎恨和失落;有些會點燃他心中無限的愛意,找回他仍有可能被神所看照和庇護的期望;有些篇章本身的字句就有安撫的魔力,不需要思考,光是聽著就覺得平靜;有些篇章那麼美,那美麗令人想落淚,那美麗襯托醜惡,也令他想落淚。他的心情隨她念的內容高低起伏,到了難以承受的地步,使他深感痛苦。 他也會懷疑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她的作為是否別有用意?她在試探他什麼嗎? 監獄生活使他變得很多疑,她到底知道他多少?她只是一個很單純地在醫院服務的修女?難道她不需要照顧別的病人?或者她是誰派來的?她是否是在監視他? 他不知道是誰送他來這兒的,檀術仁姿向他開槍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死期到了,他的胸口炸開的時候他也以為自己死了。但是他現在好端端活著,這只是單純地運氣好跟巧合?如果要唱高調的話,義人將受神的佑護,得到神賜的力量和好運,不過這是狗屁,更何況他只是個不起眼的罪人,所以他奇蹟般地活著,要麼是他媽的偶然,要麼就是有人沒安好心地救了他。不過這些他都不想加追究,他只想盡快離開醫院,去找荒夜。 『路嘉姊妹,』他忍無可忍地說:『可否請你不要念了?我的頭很痛。』 路嘉把書閤上,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好像對他的譴責感到委屈無辜一樣。 『我吵著你了?我以為你想聽。』 『你為什麼這麼以為?』他惱怒地說。其實他說出口的時候更動了一個字,把原本想說的『憑什麼』改成『為什麼』,這樣似乎比較溫和,傷害性比較小。 『你是信徒嗎?』路嘉問。 他心中略為一驚。所以路嘉不知道他原本是神父了,那麼路嘉也可能不知道他是逃犯,那麼路嘉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你有過禱告的時候,聽到神的回應的經驗嗎?』路嘉問。 他小心翼翼地思索應該如何回答,他不會對她說老實話,可是他也必須巧妙地應付她,誰知道她是迂迴著想套出什麼來。他自己也吃驚,他變得這麼陰暗而富心機。 『每一次,每一次禱告,我都會聽到回應……』路嘉話還沒說完,醫生推門進來。 路嘉把熱水瓶拿起來,打開蓋子,發現裡頭沒有水了。『我去加些水。』她說。 路嘉一出病房,那醫生便笑說:『當神父的真好,有年輕修女陪伴。』 命顯得錯愕。『路嘉不是駐院修女嗎?』 『不是啊!』那醫生頓時收起笑容。 『你怎麼知道我是神父?』 那醫生略顯尷尬,聳聳肩膀,『我隨便猜的。』輕描淡寫地說,避開命的直視。 『原來如此,』命露出天真的笑容。『可惜你猜錯了。』 這個傢伙到底知道多少? 路嘉回來的時候,醫生已經走了。路嘉倒了一杯熱水,遞給命,命一把抓住路嘉的手臂,水杯掉落在地上。 『看起來你恢復得很好,你弄痛我了。』路嘉說。 他突然心生愧疚地鬆了手。
現在他已經可以自己下床了,夜裡醒來想上廁所,他也沒驚動路嘉。 沒錯,她仍然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她守候得這麼勤,不得不讓他相信她是在監視他。其實他有時候也很想跟她說說話,可是如果他已經知道她遲早要出賣他的話不如不要認識她,他知道他一旦了解她,說不定就會喜歡她,她很可愛,也很怪,如果她打算在他睡夢中殺死他,她很可能說得出一個讓他心甘情願的理由,而這已經讓他感到厭倦了。 他正要下床,這才發現垂著頭,坐在椅子上的路嘉,並不是睡著了,她的兩手輕放在膝蓋上,握著她的十字架項鍊,低聲念念有詞,起先他以為她大概是在念玫瑰經,她的聲音微弱,聽不見她在說什麼,可是卻可以聽得出來她的語調時而緩和,時而激動,她整個人隨著她變動的音調劇烈起伏,當她的臉偶爾仰起,雙眼仍緊閉,他看見她竟然淚流滿面,她緊皺著眉頭,一張小臉因為哭泣痙攣扭曲著。她在禱告! 見這光景命嚇得收回腳,鑽回棉被,轉過身去假裝熟睡。路嘉卻靜悄悄地靠近上來,坐在床邊,然後倒下身來,靠在命背上。命一動也不動。 『裝睡也用不著屏住呼吸吧?』路嘉伸長了脖子,在他耳邊輕聲說。 『我沒有裝睡。』命不悅地說。 『好吧,我弄錯了。』路嘉說:『你可以讓我在這裡躺一會兒嗎?』 命沒說話。 『剛才我的下面又濕了。』 命可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只差沒摔下床去哩!他沒回頭,也沒回應。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怪,可是每一次,當我聚精會神、虔誠地禱告的時候,我總是可以感受神聽見了我,祂看見我,祂對我說話,祂也跟祂自己說話,祂抱緊我,可憐我,祂跟祂自己說,這是多惹人憐愛的一個小女孩啊!祂寵愛我,不管我是不是一個值得祂喜愛的人,祂都把特權給我,我要什麼,祂沒有拒絕的。於是我就哭了,我總是嚎啕大哭,或者怕被別人聽見,我努力壓抑著不發出聲音,可是我的胸口像要爆炸,我的眼淚流個不停,我既悲慟又喜悅,等我平靜下來,我就會發現我的內褲濕成一片。』路嘉說。『我知道把這個說出來,別人一定以為我是怪物,變態,我也知道不能告訴別人。可是我確實知道我沒有錯,也沒有瘋,我的感覺是萬分實在的。我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平常大家在分享生活和信仰做感受的交流的時候,我也和其他人一樣,說些瑣事中的啟示、一本正經的心得,可是我心裡有一種越來越強的衝動很想把我的感覺說出來。我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親近天主!我比聖母瑪麗亞更親近天主,這世界上所存有的任何一種愛都遠不及我對祂的愛深,當我和祂說話的時候,我們彼此融合,祂進入我的身體,就像做愛,最美妙又最痛苦的做愛。我說了這些,大家都嚇壞了,我想他們認為我是魔鬼,或者受到魔鬼矇騙,他們想燒死我,我逃出來了。』 命轉過身坐起來,看著路嘉,路嘉則把頭靠在他胸前。 『我知道那不是魔鬼,這世界上有人分不出神和魔鬼,可是絕不是我。』路嘉說。『你知道賽姬和邱比特的故事嗎?』 『國王的小女兒賽姬的美貌搶走了女神維納斯的風采,維納斯惱怒之下,要她的兒子,愛神邱比特用他的箭使賽姬愛上最醜惡的男人,然而連邱比特也愛上了賽姬。賽姬嫁給邱比特,但是邱比特只有在黑夜來到她身邊,黑暗中不讓賽姬看到他的真面目。賽姬聽了姊姊們惡毒的意見,以為自己的丈夫是會殺死自己的怪物,夜裡她帶了刀子和蠟燭來到丈夫身邊,才發現丈夫是俊美無比,有著一雙美麗翅膀的天神,被蠟油灼傷的邱比特悲嘆妻子的懷疑背叛,振翅而去。賽姬經歷各種悲慘的命運和維納斯的考驗,最後終於在宙斯幫助下與邱比特團圓。 『有的時候我覺得我和天主的關係,就像賽姬與邱比特,祂就像我的神秘丈夫,在夜晚悄悄來到我的床前,我看不見祂的真面目,不知道祂是誰,我的心裡不時會浮起可怕的疑惑,可是祂燃燒我的愛和情慾,我盼望和祂做私密的交談,我鎮日熱切地等待聽到祂的聲音,祂溫暖的注視、柔情的撫慰使我喜悅顫抖,使我幸福流淚,我們的關係是如此細膩纏綿,而且是一個秘密,外人無法窺知,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真相。』
從離開孔雀角碉堡監獄至今,已經過了將近六個月,命的身體狀況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現在他急著要見荒夜,荒夜的去處不難查,電視和報紙新聞都隨時可以看到他的公開活動行程,他知道荒夜快來到這個城市了,這使他感到非常焦躁。 路嘉覺察出他的情緒變化,他常常心不在焉,方才還好端端地說著什麼,下一秒鐘突然又顯得很沒有耐性,路嘉說錯一句話他就發脾氣。他也知道這是他的錯,可是他無法控制他的腦子一團混亂,他有時很留心聽路嘉說些以前在會院發生的事情,她禱告的那些神話,他已經習慣了,他不討厭她那些和神交合的幻想,聽得甚至有點妒忌,好像她真的比他靠近祂一樣。可是他自己腦子裡也有好多東西不按規矩來地亂竄,在他心情好的時候搗亂,在他不想去想的時候偏要出現,在他因為噁心而把它們揮開的時候硬要更加深數倍重量地來壓垮他,他會突然間提高聲音說話,他的態度會顯得很惡劣,他會刻意地弄哭路嘉,然後又陷入呆滯中。 『你是不是隨時要出院了?』路嘉問。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如果我決定離開,我隨時都可以走,這裡又不是監獄。』他說著,覺得這句平常的話聽起來活像有什麼諷刺存在似的。『可是我到現在還弄不清楚,我為什麼住在這裡,誰送我來的?誰付醫藥錢?有什麼目的?如果我不知道,我可以隨意離開嗎?』 『我可以幫你查。』 『我不想把事情弄得複雜,跟你不相干,你就別管。』 『誰說跟我不相干?』 命望了路嘉一眼,猜她是在說賭氣話,還是有什麼別的她沒說出來。 『我一直在等你來。』 命思索了幾分鐘。『你什麼時候開始住在醫院裡?』 『比你早兩個月。』 『你剛才說,你一直在等我來?』 路嘉點頭。 『誰跟你說我會來?』 『不告訴你。』 命嘆了一口氣,路嘉太不正常,她有可能是天海的手下,她有可能是檀術仁姿的女間諜,她可能隨時等著某個指令下達,她也可能一直在向他們傳消息。可是她也有可能告訴你,她等著你,是因為神囑咐她的。每一種可能的百分比都差不多。 『我知道你要走了。』 『嗯。』 『你覺得我是個精神病患嗎?』 『你很特別,你跟普通人不一樣。』命說。雖然他是真心這麼想,不過聽起來就跟某些花花公子對女人的恭維差不多。 『那麼你喜歡我嗎?』 『不討厭。』 『我想跟你做愛。』 『你知道那不可能的。』 『為什麼?』 『為什麼?我才要問你為什麼,我又不是牛郎。』 『我是處女。』 『所以呢?』 『我沒有和人發生性關係過。當我感受我和神在做愛的時候,我感到的無比光燦、衝擊和歡愉,那到底是什麼?我無從形容和定義,我必須和一個人試試看。』 『你大可以試試別人。』 『我說了,我知道那個人就是你,我等的人就是你。我看到你我就知道了。只能是你,不能是別人。』 『胡來,你再這樣胡來我可真要生氣了。』 路嘉從她的口袋取出一張小紙條。『有人要我把這張紙條給你。』 命要拿那張紙條,路嘉抽了回去。 『誰給你的?』 『一個叫司徒荒夜的人。』 『給我。』 『看起來這東西對你很重要。』路嘉揚起下巴說:『晚上我再來找你,你不完成我的願望,紙條就不給你。』
他一直在等著路嘉。 大夜班的護士巡過房以後,隔了一個鐘頭,路嘉來了。 路嘉露出孩子氣的笑容,轉身將椅子搬到門口,去頂住門。 命跳下床走近,以前臂勒住路嘉的脖子,用手刀在她後頸輕輕砍了一下,路嘉昏了過去。 他搜了她的口袋,找到那張紙條。另外他還找到一個錢包,他把錢包打開,把鈔票抽出來塞進自己的口袋,又把錢包放回去。 『對不起,路嘉。』 他把她抱到床上,捧起她小巧的臉,用鼻子輕輕在她的臉上溫柔地摩挲了一陣,在她的額頭親了一下。 『抱歉,這麼做是不得已的。有可能我就回來看你,也許可以完成你的願望也說不定。』他說:『但是現在我得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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