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兩端跑在一起，我有家了
小麥里頭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在山上。
前一個晚上，趕在商店關門前，採購了器材，次日天一亮，便大包小包地乘大巴上山。
初起繞河而行，曲折蜿蜒，約莫數鐘頭後，景致驟變，路上的花草樹木都換了風姿，那空氣也似乎甜了些許。再行數里，終於到達美國黃石國家公園。眼前一瞥大好江山，不驚嘆不尖叫，按著興奮挑了一塊坐北向南的平地，小麥里卸下行囊，捲起衣袖︰先得成家立室。
鋁杆穿過尼龍布料，細細兩根交叉於頂端，再伸展至另一端，插入墊底的四個扣子裡，霍的一聲，一個鮮色小帳篷撐起來了，一個屬於自己家！掏出釘子，連著四個角，一併敲打入土，扎牢。左看看，右看看，確定一切妥當了，小麥里這時再等不及，拉下拉鏈，一骨碌鑽了進去。
家徒四壁，心情卻興奮異常，這裡摸摸那裡碰碰，拉下一片半圓布塊──就有了窗。窗隔有一層防蚊蟲的紗網，遠山近樹朦朧了，加州的陽光卻毫不避嫌地灑了進來。躺下，覺出尼龍布料下，墊著春天剛萌芽的嫩草──就有了床。伸懶腰時，春草唧唧作響。
夜，星挨得近，草原上偶閃熒光，那是覓食狐狸的眼睛。半夜落雨，氣溫驟降，雨水濺入帳篷裡來，包裡的衣服全套上身，仍抖得不行，挨至天明，雨水方止，探頭外出，這裡山腳一場風雨，山頂上，早已白茫茫的雪一片了。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隨著年齡增長，小麥里越發清楚自己需要一個穩定的家。那種跟維廉背包遊歐洲的日子，洗澡用公廁的洗臉盆（把腳提起放到盆裡），夜晚睡車站的浪漫生涯，早隨著兩人的分手一去不返了。
目前小麥里住的公寓是一對建築師夫婦的屋子。當初小麥里回國，夫婦兩人正好要出國，大家在一個晚餐相識，覺得投緣，隔天就讓小麥里住了進去。
屋子地段好，位於市中心，環境卻出奇幽靜，周遭一片綠，一如沙漠裡的綠洲。主人帶走孩子跟衣物，屋裡一切家具原封不動留了下來。
屋主深懂室內裝潢之道，家具都是精品。客廳中央是丹麥設計大師PK的皮革沙發，左邊兩把單椅也是其傑作，紙般薄，某個角度看幾乎不存在似的。角落上配搭 Arne Jacobson 的蛋狀懶人椅，和美 藉日裔設計師 Naguchi 雕塑似的茶几。廚房是 Perriand 的天下，餐 具是 David Mellor 的傑作，偶有新生代設計師的用具這裡那裡擱著 。書房是小麥里的最愛︰櫥、桌、椅無不如同其設計師 Mies van der Rohe 一樣，沉著而簡約，在這裡頭寫字看書，自然多了一份莊重。 陽台還有 Harry Bertoia 的鑽石椅子，細鐵線焊成的，眼睛可以穿過 椅子看到陽台外的風景。另外這裡那裡吊著 LeKlint 跟 Achille Castiglioni 百看不厭的燈飾。
這是設計師的天堂。
天堂裡，設計大師們各據一角，漫談一切有關藝術設計的話題。
然而大師每人各具風格，混在一起，不一定相處融洽。屋主似乎收集名牌家具成癖，屋子不大，略有擁擠之嫌。還好小麥里閒來這邊移移，那邊挪挪，再將一些收進儲藏室，不知不覺，又是一番和諧景致了。
那天小麥里添一盞當代設計師 Jasper Morrison的圓燈，買的時 候心裡發笑，心想此後大師們的話題將會變得更有趣。
不過正如人說的，天堂一日人間十年，彷彿才搬進來，三年過去了。上週接到電話，屋主夫婦月尾回國，小麥里得趕緊找房子。
『叫一個建築師臨時臨急搬家，等於要她的命。如果不嫌棄，小弟寒舍隨時歡迎。』凱東笑說。
凱東跟一個朋友共租一套兩房公寓，屋子像俱樂部，晚上昏暗燈光下，幾杯酒下肚，還談得上美觀，可天一亮，一切就不同了。俱樂部轉眼成男宿舍，髒衣髒襪這裡那裡都是，盤子餐具都浸在洗碗盆裡，也不知擱了多久，污水裡好像要長出綠苔了。好不容易在濁水中找著一根叉子，還得刷上幾遍才能備用。廁所，更甭說了。
凱東看出小麥里的心思，也不在意，攤開雙手，一笑置之。
『如果月尾找不到屋子，你住我家。』阿乙攏過來說。
這回小麥里表情更牽強了。
阿乙的屋子是鄰居老太太的。兒子過世後，屋子空著，老太太不願出租，交託阿乙看管，條件是不許改動裡頭的家具擺設。兒子遺孀都改嫁移民了，牆上結婚照位置依舊，夜裡看去，怪陰森森的。幸好阿乙的畫這裡那裡擺著，起了一定的調劑作用。
『我心領了。』說著，熱切地拍拍他倆的手背。
『你的小嘟那邊怎麼樣？你可以向他暫租客房吧！』凱東說。
『小麥里說過屋子是小嘟娶新娘買的。』小麥里沒說話，阿乙代接了。
法子想盡了，三人不約而同轉向乃雅。
她低著頭在修指甲。好一會兒才抬頭，瞪著眼，說︰『怎麼啦？』
『你家最大最漂亮。』凱東說。
『那又怎樣？』乃雅漠然答道。
『你怎麼這麼沒同情心？』凱東原是嘻笑的，現在真有些惱怒了。
『別吵了，別吵了。我沒事的，大不了下榻客棧，咦，那或許也不錯呢！』小麥里強笑說，心裡頭卻是濡濕的。
乃雅繼續修指甲，一會，似乎想起什麼，抬起頭問︰『誰是小嘟？』
自己住處沒著落，小麥里卻領著大夥兒，為動物住家示威。
湖泊邊上一群人，明顯分兩隊。一邊是示威者，舉著凱東設計的海報，抗議發展商填湖泊建高樓。示威者裡有環保工作者、社工、附近居民，跟十來個小麥里之類的專業人士。
對面敵方是發展商，雙手交叉胸前，靜候著。陣容較小，卻不見一點畏怯的神色。
兩幫人馬不只目標相對，外表也毫不混淆。小麥里這方都是樸素的民眾，加上湖泊邊上爛泥樹叢遍地，示威動作大，穿戴的無不是簡便的恤衫短褲。敵方卻是西服筆挺的專業人士，身後停著巨無霸四輪驅動車，頭上一律戴黃色鋼帽。鋼帽雖是建築從業員的一般裝束，此時此地看去，更像武裝戒備的多。
兩幫人馬對陣間，一隻釣魚郎從中間飛穿過去，牽引眾人目光投向蔚藍的湖泊。鳥兒忽地降低，貼近水面，一掠，飛入對面岸邊的叢林了。湖面像一塊撣緊的藍布，經鳥兒一掠，這時中間裂開，裂痕先是明顯，漸漸成了漣漪，向外伸展開去，不多時，又復平靜了。
小麥里想起一首歌，這麼唱的︰
有人說，高山上的湖水，是躺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顆眼淚，那麼說我枕畔的眼淚，就是掛在你心間的一面湖水，一面湖水。
眼見這面湖水，地球表面的眼淚，詩的泉源，即將因為一個發展商的利益，填上灰土，夷為平地，蓋上商樓，風水因此改變了，風也轉向，雨也稀薄了。誰，誰有資格主宰這大自然？
越想越氣，撐起海報，小麥里帶動頭一個喊了起來。這舉動凱東等人料不到，你望著我望著你，好一會，才接上口，跟著其他民眾也喊了起來。幾個記者模樣的攝影師攏過來，舉起相機要拍，小麥里喊得更是起勁。
示威代表見狀，提起擴音機，說︰『大家別激動，別激動，我們今天是來和平談判的，大家盡量保持冷靜。』
小麥里忽然跑了前去，伸長脖子，朗聲說︰『有什麼好談的？家都要給他們鏟掉了，還和平什麼？』
代表或許聽不清，又或許不願對辯，搖搖頭，放下擴音機，轉身向發展商家行去。
小麥里還是不甘心，握著拳一下一下跺著地面。
『你今天怎麼了？』凱東扯扯她的衣袖。
『放鬆點，這不是你的家。』乃雅帶責備的口吻接口道。
不提也罷，一提家這個字，小麥里更加激動。她一下跑到代表原先的位置，提起留下的麥克風，跳上木箱，一手提著擴音器，一手扠腰，說話了。
『你們有沒試過被人趕離家的感覺？辛辛苦苦建立的家，一根一根樹枝織成的巢，一粒一粒沙石砌成的窩，你高興一個鐵鏟下來，就全毀了。櫻子姑娘的花房，彼得潘的樹屋，水裡龍王的宮殿，全塌了。那時他們或許看著最喜歡的小說，聽著DJ播著抒情的歌曲，有些孩子等著媽媽把故事說到結局，有些人在寫日記，也有些人正考慮該往瓶子裡放紅豆還是黑豆……』
這時人群有些亂，凱東等人死命擠眼，小麥里看見了，頓了頓，改口說別的︰『試想一天釣魚郎從這邊飛過，掠過的表面竟是石灰地，擦出滿腹的血飛到對面，經過修剪的灌木，硬硬𡽪𡽪稀疏疏的，再回轉身去看，平日的朋友呢？敵人呢？這樣的生命還有意義嗎？對釣魚郎牠們來說，填湖那日，鏟泥機電鑽等兇器發動了，不就等同於人類的大屠殺嗎？另有千萬的昆蟲，不得不逃離自己的窩，向茫茫未來奔去，否則便集體自殺罷了。從這邏輯想去，似乎連毛蟲、烏鴉也值得同情。』
有人嚷道︰『喂，小姐，我們這裡可不要烏鴉！』
『烏鴉也是鳥，這不是種類歧視？』小麥里反駁道。『人家住得好好的，忽然被趕走，臨時臨急你說該搬去哪？一個地方住久了，會有感情的，自己的家，早上醒來上廁所，瞇縫著眼仍大略記得路線，朦朧中也不會撞到什麼。那天我……』忽然，停了下來，覺得自己可憐死了，沒有家，沒有親人，動物尚且有人為牠們爭取，我呢？連好朋友也不讓我待她家呢！
凱東趁這一停，攏過來，從小麥里手裡搶過擴音機，她捉得老緊，要一根一根手指拔起才能取出。
小麥里跳下木箱，心裡的氣還盛，不肯罷休，左右望一下，走前幾步，撿起半個拳頭大小的一粒石子，二話不說，朝對街擲去。
石子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不偏不倚，落在發展商的平治轎車頂上，發出清脆響亮的一聲。
當下所有人都靜下來，轉臉向這邊望來。特別是示威者，覺得事情要搞大了，推推扯扯，場面顯得更混亂。
少時，發展商人堆晃了晃，走出一個律師模樣的年輕男子，闊步向小麥里位置走來。
激情早隨虛汗消釋，小麥里如夢初醒，眼前的局面不知如何收拾，晃晃腦袋子，希望是一場噩夢而已。可是一張一張清晰的臉，沉重的表情，都具體得很，實在騙不了自己。心，驚駭得快要跳出胸口，膝有些軟，顧不了儀態，蹲踞下來。可惜不能像鴕鳥那樣把頭往土裡埋。想著眾人目光都往自己身上投，小麥里賭起氣來，撿起一根樹丫，低著頭撥弄著地上的石子，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一會，一雙烏亮的皮鞋走近，快及至小麥里跟前時，三位朋友擋在前面。不抬頭，眼睛卻穿過腳隙偷偷去看那人的鞋子。如果沒有猜錯，那是這季節Gucci新出的黑皮鞋。小麥里心想，如此品味的人，再惡，也不會太離譜，或許我倆在這亂世中愛上，這場糾紛正好得以圓滿解決，鳥獸不用搬家了，而我，再也不用為屋子的事愁了。心裡正嘀咕著，只見他清一清喉，要開口了。
『你想怎麼樣？』卻讓凱東搶先發言。
『對，你想怎麼樣？欺負弱小動物，現在又想欺負我們女子？』乃雅說時雙腿叉開，半紮馬步，緊身短裙幾乎要裂了。
今天雖傷了我的心，不過乃雅還是疼惜我的，小麥里想。
那邊又多來幾個人，一樣穿著烏亮的皮鞋，但品牌卻是大不相同。
胡思亂想間，只見眾人晃了晃，凱東跟阿乙各向一邊移開，明顯要讓位給那惡人。
小麥里知道大勢已去，轉身就想開溜，卻聽見對方說︰『小麥里？』
聲音沉穩中略帶沙啞，裡邊還混雜了英語腔調，這把聲音就算太陽從西邊升起小麥里也仍舊認得！
多少年了，迴旋耳畔伴小麥里入夢的，便是這聲音。同樣大的樹下，他說︰『你走你的，我想一個人逛逛。午餐時間在這棵大樹下會合。』也不等回應，他就轉身走開了，羅馬城繽紛多彩的樓宇，在小麥里眼前頓時黯淡下來。那個上午，小麥里哪裡也沒去，就蹲在大樹下等他。下雨了，雨水穿過葉隙，如針般釘刺身上，小麥里始終不離原地，怕他回來看不到自己，生氣走了。歐洲這麼大，走失了，從此就不見了。反覆看錶，終於等得他回來，心中雖委屈，卻強裝笑顏向他奔去。他臉上忽然閃過一絲表情，雖一閃即逝，卻教人永生難忘。那表情烙印小麥里心中，很長一段時間，覺得自己身上哪裡不對勁，指甲快咬出血了，仍解不出來。那是鄙夷夾雜厭惡的表情，平時或許包裝得好，不易察覺，這時卻不小心洩露出來。但也就一剎那而已，隨即換上一貫冷靜的神色了。走近，小麥里伸手去握他的手，被甩開了……
凱東拍拍小麥里的肩，小麥里醒轉來，抬起頭，終於跟羅維廉對上一眼。
彭先生的新屋在附近，小麥里叫凱東送她到那裡，口裡推說要上去監視今天裝修的進展，其實只想躲一躲。凱東等人勸說多遍無效，也就放她走了。
新屋子電路還沒接上，暗暗的。地面是灰色石板地，質感略粗，踩在腳下，卻是親切的感覺。橡木櫃櫥和著灰地板，除了幾格四方形路燈光落在地面上，別無一物，寂寥的感覺倒是滿滿的，這屋子宛如鬧市中的禪寺，有靜情鎮心之效。
雨還在下。
小麥里站在窗邊，看窗外雨景。雨水映著街燈光，一顆一顆珍珠般懸串空中，風一來，珠簾擺了擺。
心想︰為什麼每次跟維廉分手都是雨天？為什麼他的臉就是教我心痛？甚至當凱東向他發吼，他臉上依舊溫柔，邊退邊解釋幾句，回過對街，遣開了他的人馬後，進到車裡，還試著向我揮手。
他覺出自己當年的錯了嗎？
七年了，小麥里以為自己可以理性面對這份感情，沒想一見面，仍舊狼狽下場。
小麥里跟維廉分手那天，整個歐洲的天空都在下雨。他倆撐著一把傘去火車站，不敢挨得太近，小麥里半邊身子都淋濕了。來到火車站，維廉把小麥里的行囊交給她，催促上車。小麥轉臉向他，笑了一笑，她要他記住自己最後的一面是笑臉，然後上車。火車台階是濕的，一個不留意，腳踩空，加上背包沉重，小麥里不由向前撲倒，小腿中央剛好碰在台階上，痛入心扉。回頭，只見維廉跨出一步，忽又止住，先是關切的神色，霎時間化作懷疑，再來就是惱怒。他揮揮手，像揮趕蒼蠅似的。那就是維廉留給小麥里的最後一面。
想到這裡，終忍不住哭。一哭，不能收拾，似乎這些日子以來的委屈，屋子的問題，乃雅的冷漠，裝修工人的怠慢，狠狠一下子都要完全哭出來。
斷斷續續哭了半刻鐘，聲音也啞了，人也累了，忽然聽見身後有聲音。猛然回頭，卻是彭先生。
『對不起，我路過順道上來看看，門開著。你沒事吧？』他紅著臉說著，把手裡準備好的手帕，怯怯地遞予小麥里，然後在櫃檯上坐下。
櫃櫥沒釘牢，小麥里職業使然，忘了滿臉淚涕就喊道︰『不行，這櫃不能坐人！』
彭先生立刻跳了起身，紅著臉，像做了壞事的孩子站也站不穩了。
那綽號取得真貼切，小嘟小嘟，小孩子似的，小麥里忍不住噗哧一聲，破涕笑了。
小嘟也笑了。還是同樣一句︰『你沒事吧？』
『剛才到湖邊示威，遇到那些太不講理的發展商，悶在心裡很不舒服，忍不住哭了起來。』小麥里自知說詞有些牽強，又補充說︰『他們不懂得珍惜，附近有一面湖泊，這地方就好有一扇窗戶，可以透透氣，如果加以修飾，臨湖的產業都會增值。人家密西根湖，杭州的西湖，當地政府人民如珍珠一樣保護著，我們卻恨不得填掉它。想想原生活在湖邊的禽獸，家給鏟平填上，要逃離，周圍都是密擠的住宅，數里之內半塊綠地找不到，你叫牠們往哪去？無家可歸最可憐了，唔，我也是快沒家了……』
最後那句卻是下意識溜出口的。
『你沒地方住嗎？』小嘟問。
『唔……』小麥里擦著淚說。
『你可以住這裡啊！』小嘟說。
小麥里提到搬家的事，只是想說出來解解悶，並沒別的意思。見小嘟誤會了，要解釋，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傻著眼看他。
他接著說︰『我媽生病，我要留在我哥家照顧她，短時間內不會搬進來。』
『這怎麼可以？這是你的家，你跟女朋友遲早要住進來的嘛。』
『她呀，美國那邊太好玩，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他無奈地笑一笑，接著又說︰『反正裝修沒完成，你住這裡，監督便可以更嚴謹，屋子也就更漂亮嘍。』
有些動搖了。其實設計師有機會生活在自己設計的屋子裡，是有幫助的。小麥里聽見自己在試圖說服自己。
『這樣吧，我欠你的設計費，在租金裡扣除。』小嘟很誠懇地說。
小麥里想一想，也實在短時間內不會找到屋子，不如欠個人情，騎驢找馬應付著。
『我保證不住太久，找到別的屋子就搬出。還有，我會定期付你房租。必要的話，我還可以向你女朋友解釋。』小麥里說。
他笑笑，沒答話。那笑臉憨厚可愛，在雨後斜陽裡煥發光暈，關公眉的男子竟是慈祥如佛祖。看著看著，小麥里眼又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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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麥里的記事簿】最美的東西：外婆的扇
扇是乾草織成的，用久了，倒有了復活的跡象。沿邊開衩了，像仙人掌葉沿吐著細根，有了新的生命似的。外婆是實用主義者，沒此雅興，拿來塑膠繩子，紅的，藍的，黃的，和乾草一起捆住拴好，擦擦手，蠕著皺唇說，這樣還可以用一陣子。
握柄亦有折損，扇面不搖自招，外婆又加了兩根木筷，一前一後夾住，另加繩線繫牢。筷子一端繫著握柄，另一端夾住扇心，終保住了整把。
扇畢竟上了年紀，再過一些時日，終於不堪折磨，扇面大有瀕臨潰散之態。外婆不作聲，開始剪布，碎花布剪裁出來，由扇面至握柄一塊兒套上。為免布料走位，又細細扎上針線。那線路既實用，又富裝飾性，可謂實用與美觀兩者兼並也。
談到美觀，老實說，補修的材料跟手工都不過平平而已。
塑膠繩多半是當天早上菜販用來拴菜，外婆留存下來的。一根不夠，那麼繫藥材、雜貨和元寶的那幾根，一併用上。
那雙木筷子，套外婆的廣東話說，鴛鴦的，即是不配套的，長短有別，擱著無用，如今派上用場。
碎花布是床底下囤積已久的舊布料，來歷與名堂自是不易追究了。
針工可以更加精細，但外婆成日家務纏身，這把扇是深夜裡趁僱主、孫兒睡著後，靠在油燈邊，一針一線追補完成的。速度是完美的天敵，外婆無疑選了前者。
我見這不太起眼的日用品，卻花費了外婆如此大的精力，想知道新的一把要多少錢，外婆說，口氣極平淡的，馬幣一塊半。我怔怔地望著她，望著她，忽而想到我小麥里大概也是如此這般，蛻變出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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