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亨《最美的東西》之四
轉載時間:2005.12.01

4 設計一個家

一早,木匠師傅在大廳裡搥搥釘釘。

師傅這個稱呼,中國詩人北島說,是『在八十年代初開始流行,是「同志」與「先生小姐」之間的過渡。在兩個階級的鬥爭中,這個詞嚴重磨損,其中的備份、年歲、技術、能力,甚至潛在的性別亦是都消失了。』

小麥里喜歡這個詞兒,覺得它用處多,不管技工或出租車司機,一律喚作師傅。他們起先不慣,很快也就照應不誤了。畢竟,誰不願當師傅呢?

小麥里知道師傅不喜歡別人在一旁盯著,於是拿了繪測藍圖,到陽台上去坐。

自小嘟答應讓出屋子,屋子的問題解決了,小麥里心如一塊石頭落地,三顆痘痘竟也神奇地消了一顆。想到自己即將住進去,屋子好像更切身,小麥里對裝修的事似乎比先前更積極了。一早醒來,頭一念就是有關這屋子,匆匆打點就迫不及待地趕來了。

此刻陽台上坐著無所事事,小麥里忍不住偷偷又回頭去看師傅。

木工比其他裝修工程有意思。陽光下一棵樹,經過鋸、割、搥、釘,變形成為家具,移植屋裡,可以擱上書本、餐點、玻璃魚缸,整個過程中,師傅除了付出時間與汗水,好像還多一些什麼。看他一下一下地搥釘家具,那專注的態度,似乎要傾所有精力、能源跟愛於家具之中。而他搥釘的聲音,因為敬愛眼前的活兒,有節奏而不聒耳,像心跳擺鐘一樣持續有致,聽久了,饒有禪僧敲木魚的韻調呢。

他正在修建我心中的禪寺廟啊!

設計師的構思,原不過是白紙上的一團錯綜的線條,沒有木匠師傅一搥一釘將它落實,終究是個虛的概念。木工是一門藝術,比起凱東的平面設計,阿乙的繪畫,似乎還多一度空間的考慮。另外,較之立體藝術如雕塑又多一份難度︰家具不是要來看的,它可要住人的!

家具尤其貼近生活,一把椅子的形狀質感,關係著坐者的一舉一動,而他的心情自然也就分不開了。因此任何一樣精美又實用的家具,包括毫不起眼的一條踢角板,都是設計師與木工師傅的心血結晶,都教小麥里感動。
想著,又偷看了師傅一眼。

壁櫥裝上牆了,現在師傅正用平水尺量斜度。他走向櫥的一端,在角落上鋪一塊布,用錘子在布面輕輕敲擊幾下。他用布塊鋪著以免損及櫥面,可見經驗老到且謹慎用心。回到水平尺前再看,似乎仍有差距,又在同一個地方多敲幾下,再看,滿意了。然後放下錘子,將食指尖貼在櫥門沿上,順著第一扇門拖向最後一扇。他眼睜睜看著,卻似不見,小麥里想他心眼兒準是長在指尖上,視覺多餘。到了櫥中央,停下來,開門,在鉸鏈上調了一調,果然八個門都平直無差了。

師傅外形敦實厚重,行動卻輕靈如貓。這顯出師傅深懂木工的條紋理路,如庖丁解牛,做起事來手腳配合力度適中,上下爬落極少發出聲響,看在小麥里眼裡,如優雅的肢體藝術表演。

當然,勞動時翻滾的肌浪也同樣醒目。

 

今天小嘟母親要來看屋子,小麥里清晨一醒來,就趕來監工。裝修功夫粗重,小麥里幫不上忙,待在那裡看頭看尾又怕礙眼,教師傅工人不喜歡,只好跟工頭交代清楚,離開自去。

走到大街上,汽車大巴穿梭著,小麥里站出路口,左右望望,竟不知該朝哪去好。

自外婆去世後,便覺得少了什麼重要的,人有時輕飄飄的,好像失了方向,哪天在這地球上消失了,或許也沒有人注意到。三個死黨雖是知心,友情卻是自由的。有一天凱東遇見心怡的對象,跟著搬去地球另一角落,阿乙看破紅塵,決定守在屋裡不踏出門外一步,而善變的乃雅啊,或許為一條裙子跟自己鬧起來,撕破臉皮就此散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友情美在自由無牽絆,有時,又嫌太自由了。小麥里情願冒險,去愛一個人,一個屬於自己的男人,管他驚喜也罷,傷痛也罷。

耳邊傳來戴佩妮的歌︰

……我這裡一切都變了,我變的不哭了,我把照片也收起了,而那你呢?如果,我們現在還在一起會是怎樣,我們是不是還是深愛著對方……

忽然有一股衝動要寫日記。

進到一個咖啡館,選了靠窗的位子,看著外面街上的人,小麥里往手袋裡找紙筆。

這時,街上的人行動加速了,有的撐開傘,有的小跑起來,原來下雨了,而小麥里也明白寫日記的衝動由來了。

維廉是風濕病,每逢雨天便教人隱隱作痛。

掏出紙筆,一張名片掉落下地,撿起,抹平起皺的邊角,放在桌面,呆望著。

湖泊邊的一場糾紛後,維廉臨別前,遞去一張名片予凱東,讓他轉交小麥里。轉交時,凱東一再讓小麥里考慮,只要她一搖頭,他就撕個稀爛,再不跟這人扯上關係。小麥里想了想,伸手取了過來。

名片一直收在袋裡,沒敢拿出來。今天再現,是上天安排。

提起手機,撥名片上的號碼。接通了,心又怯,趕緊掛上。

氣沒來得及換,對方就回電了。鈴聲響了至少五次,近旁的客人都扭轉頭來,小麥里有些不好意思,於是跟自己打賭,電話接聽了卻不開口說話,如果維廉感應到是我,才說。

電話接通了,那邊喂幾聲,不見回應,靜了下來。小麥里以為他掛了,反覺得有些悵惘,正想開口說話時,忽聽到︰『是你嗎,小麥里?』

戴佩妮換了蘇芮︰

想起初相見,似地轉天旋,當意念改變,如過眼雲煙。

良久,答道︰『嗯。』

『我現在不方便說話,改天見個面好嗎?』

『嗯。』

『那再見了。』

雨下得更大了。路上的人都跑到屋檐下玻璃窗前避雨。小麥里眼看著他們的窘相,思想卻停留在剛才的對話上。想著想著,有人在敲窗玻璃。

凱東跟乃雅的聲音,從開門處傳了過來,一邊走向小麥里,一邊比手劃腳地辯駁著,兩人不甘示弱,吵呀吵的,直吵到小麥里身邊,才停下來。

『小麥里,你沒事吧?』凱東問。

『小麥里,我不讓你住我家有我的理由,我私下再告訴你,好嗎?』乃雅說罷,瞪去凱東一眼。

『別吵了!』阿乙說,然後打眼色叫兩人看小麥里手上的名片。

『你打電話給那個壞人?』凱東問。

『你可不是要住他家吧?』乃雅語氣一下變了,似乎因愧疚而溫柔了。

小麥里一直沒說話,腦子裡只反覆回想維廉的話,一遍又一遍,恐怕自己聽漏了什麼。肯定了,才反應過來,茫然的眼神忽放出光︰『我們去購物好嗎?』


『這什麼鬼地方躲到這麼老遠?為什麼你不學開車?』乃雅皺著眉頭說。

『你明知她有機械恐懼症嘛。』凱東幫口說。

『阿乙也不會開車嘛!』小麥里嚷道。

這是一家家具店,專門進口北歐二手家具,然後加工、維修、包裝,再以高價賣出,聰明吧?家具都是四、五○年代大師級設計師的作品,Hans Wegner的牛椅、Jacobson的蛋椅等等,都是難得一見 的貨色。小麥里想到小嘟母親今天來看屋子,屋子目前在裝修中,沒有家具,若加一盞燈或一把椅子什麼的,有些形狀色彩,不至於太過冷清,或許老人家會比較喜歡。家具小嘟不喜歡也不妨,過後自己買下來就是了。

『這麼貴的椅子,你想也別想!』乃雅說著,輕拍小麥里貼在蛋椅上的手,『別忘了屋子不是你的,等人家女朋友回來,你就得彈開。』邊說邊出示食指撣塵的動作。

凱東、阿乙笑了。

朋友,要好的朋友,卻是要甩也甩不掉的。小麥里也笑了。

眾人摸摸這個,碰碰那個,同時不忘品頭論足一番,從底層一直到三樓,又走出三樓後面的平台上。這裡另有天地。平台上望出去,就是工廠,待維修的家具從底層堆到三樓,一排又一排,估計上萬件,小麥里不由歡呼一聲。

若說她現住屋子是設計師天堂,那這高高的平台豈不是九霄雲外?乃雅卻看法不同,面對這些發黑磨損的二手家具,不屑的說︰『好像吃飯後進入廚房裡,看廚子宰牛殺豬的經過,什麼胃口都沒了。』

這時,老闆踏響樓級上到平台上,停在樓梯口喘了喘,挺著大肚腩走來,張開雙手,把小麥里一下擁入懷裡,加一個歐式親吻,才笑呵呵地說︰『怎麼近來很少見到你,忘了我呵?』

『你什麼時候僱用我,我天天來,對著這些家具死也開心!』小麥里捅一捅大肚腩。

『今天這麼開心,讓我猜,中六合彩,還是戀愛了?』

外頭,中午的太陽,不等雨停便冒出頭來,雨水映著光,玻璃珠子似的飄落下來,遠處還掛著一道淡淡的彩虹。

太陽雨不常看到,總是帶點神祕,小麥里二話不說,一轉身,拔腿就向雨裡奔去。

其他人愣住了,向她喊去︰『快回來,太陽雨淋了會生病的!』

小麥里充耳不聞,雨水落在身上,乍冷乍熱的,百般滋味襲心頭。好似多年來對雨的禁忌,豁然解了,人一下脹得滿滿的,有些瘋,就是要不停的跑動,就是要徹底淋個夠。

『小麥里,小嘟母親要來看屋子!』

倒是這最後一句把她叫醒了。

 

電影跟現實生活最大不同的地方是,電影不交代後果。一般電影的結局,好的,比如克服萬難終成眷屬的男女手牽手向夕陽走去,或者壞的,比如女主角誤會了情人含冤自縊而終,兩種結局都準時在九十分鐘左右呈現,然後完結。過後呢,電影不交代,也交代不清。電影摘取人生最轟烈的一段日子,或一天二十四小時,壓縮在短短九十分鐘內,以求達到最強的藝術效果。

接下去的是家常,家常既瑣碎又無色,沒戲。

小麥里在一亮一亮的太陽雨裡跑動,曳地長裙輕舞飛揚,加上先前維廉的一通電話,這可以是電影裡的高潮。時間若是終止於此,那份燦爛與艷麗也就凝止固定了。

可是生命悠長,現實瑣碎呵!

轟轟烈烈淋過後,一身濕透,小麥里趕去小嘟家的路上,在凱東車裡死命的擦水,好像這還不夠狼狽,為免濕了車座位,屁股下還得墊著舊報紙呢。最痛苦就是連內衣也濕了,在車裡不能做些什麼,教人真想死了去!

『醜媳婦終須見家婆!』乃雅挖苦道。

 

『家婆』身邊站了一個女人,小麥里從背後看去,以為小嘟的女友回來了,想到自己現在的模樣,就想立刻掉頭回走,只見這時女人轉身過來,才察覺年紀長一輩,猜是女友的母親,也同來看準女婿的新屋子吧。

兩人看見濕淋淋的小麥里更是驚訝,經小嘟介紹後,仍帶著奇怪的眼神打量著。

『又說整間裝修過,怎麼空寥寥的看不到東西?』女友母親向小嘟問。

『有啊,只不過藏了起來,這叫簡約主義。』小嘟笑著轉向小麥里,問︰『對嗎?』

那主義由小嘟嘴裡說出來,像玩意兒的多,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小麥里只有苦笑的分兒。

女友的母親沒理睬,自顧自往廚房走去,瞥了一眼,說︰『櫃櫥都是白的,白色最不耐髒,嘿,等你煮飯時就知道。』說完,領眾人到客廳,看著書櫥的角落,又說︰『這些尖角多危險,小孩子不小心撞到就慘了,你說是嗎,未來親家?』

小嘟的母親微微點點頭,嗯了一聲,有些難為情,轉過來,對小麥里笑了笑。

『這房間掛幾幅畫,黏上牆紙就不同了。你去找那些花案牆紙,我女兒最喜歡花的。喔,說到花,我想起了,我家有個繡花的檀木仿清餐桌全套,那些雕花好像真的一樣,客人來到我家都讚不絕口,好,我送給你,當入伙禮物。』女友母親說。

『再看看吧,阿姨。』小嘟吞吐道。

『有什麼好客氣的,自己人。』然後用目光掃了掃,皺眉問道︰『一間臥室而已嗎?』

『嗯,都打通了,比較寬敞點……』小嘟答道,也不敢去看小麥里。

『這怎麼可以?那你爸媽來住的時候,睡哪?小孩子睡哪?』說完,轉臉向小麥里看去。

小嘟的媽接口道︰『到時買新的嘍,買一間大一點的嘍,呵?我們老人家住慣自己的家,才懶得上來這裡住呢。』

女友母親似乎有些孤立,靜了靜,正色向小嘟問道︰『我女兒看過設計圖沒?』

『我大概跟她說了,她說隨便。』小嘟看著地面答道。

『她就回來了。』

『說說而已,也不知道延遲了多少次。』

『那你催她啊!再不然去美國帶她回來。』

『她有她的自由。』

小嘟母親解圍說︰『哎,後生人的事由他們自己處理算了,我們省心吧。』

女友母親卻說︰『我今晚就問她清楚。』說完,有意無意地瞟了小麥里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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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麥里的記事簿】最美的東西︰自由工作者

小時候別人問我長大後想當什麼,我說我不想工作只要自由。那時恐怕還沒有自由工作者這樣一個可愛的職業。

長大後,我在一家建築設計公司上班,五年之後,看準了時機,終於如願以償的贖回自由身,當上一個自由工作者了。

誰不願當自由工作者呢?光是頭銜上的『自由』二字,便教人飄飄然了。

而這二字可不是裝飾用的,所謂的自由,相當具體,首先是午睡的自由。

日本漫畫蠟筆小新的母親說,家庭主婦最大的慰藉,就是擁有隨時午睡的特權。那句話簡直說到自由工作者的心坎上了!每每午睡前,想到舉國上下都在辦公樓裡伏案火拚,而自己鑽入被窩裡找軟綿綿的抱枕,那種眾人皆醒我獨睡的優越感,便教我覺得自己是世上最最幸福的人,自由工作者的種種弊端,霎時間化作夢幻了。

是的,自由工作這行業也有弊端,一如所有的自由都有它的代價一樣。

上班時間不固定,入息也不固定,上班時候沒有談話的伴,完畢後也沒有別的去處,諸如此類的弊端,都是讓許多上班族按步不動的原因。

偏偏我跟一般人不同,以上種種弊端,對我,幾乎等於紅利。

我是夜貓子,夜間做設計眼睛特亮,頭腦也較靈敏,注定不適合過朝九晚五的工作生活。再說,每日同時間上下班的人已經夠多,交通阻塞的問題不減,何苦還要湊上一腳?

我喜歡獨處,工作時也習慣一個人,閒話留到吃飯再說。少了吃飯的同伴我也不甚在意,吃飯時翻翻雜誌,看看別人的吃相,飯菜也嚼得更加細碎。

我愛家,早晚待在家裡更是求之不得。況且,自由工作者不一定死待家裡。拎著筆記本電腦跟一些隨身物品,圖書館、咖啡館、美術館,乃至公園、泳池,隨時都可以轉變成為創作空間,讓人快快樂樂地待上一整天。

說到泳池,自由工作者還可以隨時向誘惑低頭,跳入中午明媚陽光下的水裡泅泳,晒一身古銅色,教上班的朋友欣羨一番。

自由工作者將生活和工作混在一起,往往更善用時間。比如打印藍圖時抽身去洗衣,洗衣機轉動時,那邊藍圖印好了。燒光碟時也不妨轉去廚房洗洗菜,燉一鍋湯也行。一面做設計一面嗅著湯的香味,讓人覺得工作跟吃飯有著直接的聯繫,也就大大提高了勞動的積極性。

是的,自由人仍要吃飯,也自然離不開錢。錢,每個人的看法不同,價值觀各異。

雖說時間是金錢,但很多人有了時間,閒下來,不幹些事掙點錢又覺得對自己不起。

我卻不然。看著茶葉在滾水裡慢慢慢慢泡發出色澤來,那種怡然不迫,對我,便是財富的一種。在家裡燒飯看書,減少外面的用餐、無謂的交際和辦公室裡的權力鬥爭,亦是精神上的一種豐收。

若說時間等於金錢,只能說我跟前者比較貼心。

昨天,外頭下雨,我住的公寓在中層,沒頂,離地面不近,為了要更親近雨水,我闔上筆記型電腦,趕到底層去。看著鼻尖上晶瑩的水珠,忍不住脫了鞋子衝了出去,踏著水窪在雨中蹦蹦跳跳,那時候我想,所謂的自由,大概就是瘋瘋癲癲的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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