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亨《最美的東西》之五 |
轉載時間:2005.12.08
|
5 搬家 每次遷居,總想起一本書的封面︰一間馬來高腳屋半浮空中,表層剝得精光,只剩木架構跟亞答葉頂,底下,一大群赤膊的男人,咧著嘴鬧哄哄地扛著走! 笨重而沉穩的屋子,竟由居住裡面的人扛著走,那情景如信徒扛神像出遊的莊嚴,又像娶新娘抬花轎般歡慶,裡邊帶著多少的詩情畫意呵! 彷彿聽見為父的某一天說︰『這裡地瘦了,我們搬家吧。』隨即喊來親友,大家聚在屋前,伸伸腰背舒舒筋骨,各就各位站好屋子四角,齊喝一聲,扛起屋子就開拔了! 這屋子跟印地安帳篷、蒙古包,甚至吉普賽馬車、美國頹廢一代的旅行車,有異曲同工的神奇與美妙。一切家的安穩條件,它都具備,但是又絕沒有一般家的呆板與固定。比如皮革做成的帳篷,哪天拆下來,摺好,一間容納一個家庭的屋子,像施魔術般,竟簡化成薄薄數層的皮布而已! 孩子們最是高興了,對於未卜的前途,心裡充滿嚮往。而路上又是極熱鬧的。 或許路遙,禁不住累,小孩加快幾步爬上屋子,掏出平日午睡時抱的布娃娃,躺臥角落裡。窗外,熟悉的芒果樹不見了,換作急速掠過的風景,小小的心靈忽有一絲悵惘,直聽到外頭母親的聲音,才安下心,隨著屋子一顛一顛地,睡著了。
小麥里的『家』同樣簡便,一番整理摺疊,恰恰兩件不大不小的行李箱。行李箱是以前美國房東送的,年紀跟她差不多,不過好設計卻是耐一輩子的,美好的友情更是不能替代的,這兩個箱子,小麥里一直保存至今。 反正搬去的地方也不會久待。 衣物剛好裝滿一個箱子,便去整理其他東西,發現這幾年裡添了不少東西。打理一會,決定把相片都扔了。要記的總不會忘,記不住的,相片也於事無補。接著把信件書籍清理一番,又大大減去許多雜物,只覺整個人都清爽了。 鎖上兩個箱子,跟當初回國時一樣,不多也不少。想舉步,卻有些遲疑,似留下了什麼。 回頭看,屋裡一切如舊,卻是自己提早離去,一時裡有些不安與驚惶,好像遇難時拋下隊友自個兒先逃的罪惡感。雖不是自己的家,小麥里看著屋裡熟悉的家具裝潢,心裡只覺愧疚。離別的經驗太多了,然而不但沒麻木,卻越加敏感,眼淚早已靜靜流成行。也不做什麼,就任它流吧,這是抒發對這間屋子懷念的唯一方法,也似乎只有從心底深處流淌出來的淚水,才能表達出對這屋子的敬重與不捨。 屋子家具跟人不同,離別前夕,一如往常任勞任怨卻從不做聲抗議,這樣的離別,人有情無處投遞,哭,自是難免。
聽說數學天才在繁瑣的數目字裡看見真理,音樂家自噪音中聽出韻律,小麥里自知不是天才,對屋子卻是有所感的。 小麥里自小跟著外婆寄人籬下,從沒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因此比常人對家居敏感。作客的人,眼下每一件事物都不屬於自己,再美的玻璃水晶、藍眼鬈髮的洋娃娃,也只能遠觀而已。小麥里立在水晶與娃娃前,眼珠子牢牢盯住,手卻不敢碰觸,腳同樣僵住了。那距離近在咫尺,卻是幼小心靈所無法企及的地方。這條鴻溝,是富貴與貧瘠的分界,要超越它,只有形而上的方法,小麥里超人的想像力,或發白日夢的習慣,就是這時候修煉回來的。 有人可以通過意志力遠距離扭曲一根叉匙,小麥里用的卻是溫文的想像力,雖少了親身體驗,可能性卻是無窮盡的。靜止的水晶可以一時轉動,一時變成娃娃的眸子,一時變成透明的一間屋子,哦,比如類似北極的冰窟,裡頭不用說早已佈置過,有天色的簾白色的枕米色的被,小麥里抱著藍眼娃娃睡去嘍。 供在神台怒放的水仙花,屋頂上蛛網累累的木樑,鋪滿睡蓮的陶瓷缸,只要觸發想像力的,不消半刻,就成了小麥里腦海中一個溫馨的住處。甚而不著邊的黑暗也照樣可住,只要外婆的鼾聲不離耳就是了。 家是人家的,眾人聚集的廳堂、前院,外婆跟小麥里盡是避開,省得礙眼。外婆待在臥室裡做針線,小麥里年幼耐不住悶,在屋子裡外尋尋覓覓,車房、儲藏室、後院,甚而後院的大樹上,都是好去處。這些去處除了家裡的大黃狗,別人不易發現。閉上眼,自己好像消失在人世中,孤獨之餘更多是自由與釋然。 這作客的心理,叫小麥里對一個彎、一道廊、一個角落都留心注意。眼睛不住的轉,想像力長了翅膀,繞屋子上下裡外賞閱一番,屋檐下的燕巢,電扇翼上的灰塵,都不錯過,咦,陰溝裡的青苔一夜間爬到台階上了! 有一回,聽說前房客是自殺死的,小麥里偵探似的,循著屋裡的蛛絲馬跡,就要找出那人尋短見的原因。後來,原因好像找到了,就釘在木牆上的海報上。自此海報上電影明星谷明倫的目光,就像蒙娜麗莎的一樣,小麥里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 越看越怕,越怕越要看個清楚,終於一個夜晚,鼓起勇氣提著油燈靠前,跟海報上的人物對視。燈火恍惚中,人像好像有些動靜,下腹微微起伏,胸口一跳一跳的。小麥里睜大著眼睛張大著嘴巴,卻像被點穴一般不能動彈不能言語,心裡只一個意識︰人像活了!不知過了多久,再聽見自己尖叫聲時,屋前屋後已聚滿了人。 牆邊,伯父的手按在人像的胸口上,哦,可不是做急救,而是慢慢往上推,往上推,那隆突的塊狀也跟著移,時而蠕動,時而發出悽厲的唧唧怪響。接著人像嘴巴歪了歪,臉變了,小麥里斷定他要開口說話了!就在這時,伯父鉗子落下,抽起,哇啦,海報後面晃出巴掌大的一條陳年鼠精! 沒找到自殺原因,小麥里卻印證了同樣重要的一點︰屋子是活的。它體積大而動作慢,只有極度耐心的人才感覺到。 風雨來臨的夜裡,別人都躲進被裡睡了,唯獨小麥里,探出頭豎起耳,感受著屋子在風雨裡的一切。屋頂上晃動作響的鋁片,風過窗隙的細語,可以是哀怨的申訴,可以是疏通筋骨的聲音,這一切非得等清晨雨後,繞著屋子巡視一圈,才有分曉。 因為有生命,屋子在小麥里來說是極其尊貴的,手把在棟樑上,可覺出脈搏。
小麥里提著兩個衣箱,站在陽台上。 雖說小嘟的屋子是自己親手設計出來的,關係跟以往租用的屋子不同,但新漆未乾,剛搬進來還是有些陌生與侷促。 晨陽的新痕移到陽台上,晨曦暖洋洋的,小麥里閉上眼睛感受著,對面排房卻傳來鳥兒的叫聲。睜眼一看,其中一間排房後院裡,一群伸長脖子的鵝栩栩然邁著。小麥里吃了一驚,想不到這冷冰冰的城埠家居,竟然還有雞鵝伴唱,實是意外收穫。 後院跟前庭的不同。前庭是迎接賓客之處,必然有一種喧嘩的氛圍。後院卻是留給自己的,是整齊是凌亂,別人看它不及,便自有它的恬靜與怡然。 後院裡還種了許多花草。芒果樹上累累甸甸的果實,從陽台這裡看去,框在窗戶中,如實一幅畫,只望一眼也解飽。有個老先生赤著腳板掃落葉,也掃沙石。去掉粗石子的地面,像海灘。 過幾家的後院裡養著一條狗,在院子裡兜圈。屋主把後院擴大,連著屋外的空地也都納入在內,雖有違法之嫌,小麥里卻因狗兒活動範圍增大而感欣慰。狗兒跑了起來,攏在鐵絲籬笆上,鼻尖穿過鐵絲要嗅什麼的。原來鄰家阿姨出來收衣服,還有個小女孩在她腳下轉著呢! 看牆面的粉刷,草坪的打理,胡姬的供養,就可以看得出這幾戶都是久居此地的人家。連那脫漆鐵閘門,傾斜的雞寮,去年新年留下退色的大燈籠,都是一種美麗。 向更遠處望去,小丘頂上有一間錐形建築,再看,是一間基督教堂。今早耳邊隱隱約約的歌聲,原來是那裡傳來的。樂聲不大不小,像鄰家燜肉不經意溢過來的味道,把一間家具欠缺的小公寓都充實了。 這才回頭來看裡屋。
就這樣人與屋相敬如賓的過了幾天。這天事務複雜錯綜,晚間洗澡過後,很早就上床就寢。隨手翻了翻日本作家清少納言的《枕草子》:
小麥里闔起書本想一想,維廉看似遙遠,明天的約會或又將彼此拉近,接著傻傻地笑了。她把深埋箱子中的衣服,一件一件用想像力抽出,套上身,站到虛擬的鏡子前細細觀賞。來回試穿間,卻聽見門外有聲。 從床上跳起來,躡手躡腳走出臥室,那聲音還在門外響動。小麥里第一念頭就是阿乙家的『那位』找上門了!心駭得捏成一塊。接著那聲音停了下來,慢慢踏步走開去。 是人! 這棟樓半數以上的屋子空著的,搞不好是什麼壞人看見我家有燈火,乘機上門偷竊。越想越驚,提起手機求救,腦子首先就淘汰了凱東跟乃雅,而阿乙嘛也只會增加心跳,那維廉呢,明天有約,不想提前見面,最後就想到了小嘟。反正屋子是他的,好歹要負上點責,而且他敦實健碩,對壞人有一定的震懾力。 電話接通了,奇怪的是,同時另有電話響。拿開電話留意聽,響聲竟是從屋外傳來!小麥里一時不知何來的勇氣,推開門,衝了出去。 『對不起,是我。』只見小嘟蹲踞在走廊上的牆角邊,身上背心短褲一套,腳上趿著一雙老舊拖鞋,鬈髮亂作一團。 換作平日,小麥里準笑了出來,可今晚卻覺出什麼,久久不能言語。 小嘟緩緩立起,那簡單的動作,卻帶著無限的委屈與淒涼。小麥里赤腳走向他。走近了,看見他臉上有淚痕,伸出手,牽他回屋裡。 『對不起,打擾了,我現在沒事了。』屋裡,尚沒坐穩,站起來又說要走。 『坐好,我去給你倒水。』小麥里勸說。 他重新坐下,寬闊的雙肩塌了似的,身子沉陷沙發裡。 小麥里遞水時,也遞上一條手巾。然後將屋裡的燈一盞一盞摁開。 小嘟跟哥哥吵架了。問題出在嫂嫂身上。嫂嫂不讓印尼女傭睡覺,要站在家婆床邊顧天亮。小嘟看不過眼,說了幾句,一家人吵了起來。 『我們兄弟都像我爸,脾氣壞,說不到幾句,我哥就動手了。我不要在我媽面前跟他打,我忍住氣,他打來,我只是擋,我只是擋。我媽哭著叫停手,他還是打過來,我只是擋……』小嘟說著,手掌漸握成拳。 小麥里這時注意到他手臂內側,青的紫的有好幾大塊,連忙起身找藥水,誰知新家什麼都不齊全,轉去煲熱水給他敷著,這也花了不少時間與工夫。 隨後又去翻箱子,摸出一件寬大的汗衫,還有一條被子,拎到客廳遞與他。小嘟大大的眼睛看著小麥里,眼裡盡是感激,好像對方是天外飛來的天使。小麥里不能不提醒他︰『這裡,也是你的家。』 熱布敷上,交代一下,小麥里回房去了。一直聽到他的呼嚕聲,才放心睡去。 第二天醒來,驚覺睡遲了,飛快走到廳裡看,人已走了,剩下汗衫與被子,摺好,放在沙發一邊,上面寫有孩子般歪斜字樣的紙條,有關麻煩與感激的話。 窗外,陽光分外明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