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亨《最美的東西》之七 |
轉載時間:200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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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閣樓裡的秘密 『維廉家裡開宴會邀我去,怎麼辦?』小麥里緊張兮兮地說。 乃雅從雜誌堆裡抬起頭,眼裡放出光來,意味深長地一笑。 『我沒別的意思,別那樣看我,我只想邀你做伴同去而已。』小麥里連連搖頭。 『反正去了,多看幾眼又何妨?這是絕好的機會。』乃雅很壞地笑。 『這種事不一定說得準。』 『你忘了上次我的阿福嗎?要不是你上他家去一趟,告我一些從他身上看出我沒看到的本性,我準給他騙了。』 『別說了,搞不好我誤了你的姻緣。』 『剛好相反。不瞞你說,我當初也有些不甘心,跟蹤他幾次,得到的結論仍是一樣。』乃雅捉著小麥里的手,看著她說︰『如果我可以從一個人的穿著看出性格,你絕對可以從一間屋子看出更多!』 『我只是覺得這樣做不是很好……』 『我們只比一般客人多看幾眼而已,又不是打家劫舍,除非你擔心看到一些自己不願看到的事。』 小麥里咬著唇,沉吟片刻,終於點頭了。 『耶!那準備儀器吧!』乃雅喝道。 小麥里轉身往書架上雜誌堆裡翻去,抽出一本,往影印機走去,印了數張,回到桌上,攤開來,拼湊好,乃雅這才看出是幾張放大的藍圖。 『維廉屋子的照片曾刊登在這本雜誌上,這些是藍圖。』小麥里把三張藍圖轉向乃雅,順序排列,指著第一張︰『這是地下層。』 乃雅打岔︰『本地哪有人建地窟呀?他肯定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麥里接著說︰『這是一樓,這裡是大門,這是客廳、飯廳、廚房、客房、廁所、工人房、後院。我看地下室在廚房附近。』又指向另一張︰『這是二樓,這看來是他的臥室,左邊是書房或工作間,右邊是更衣室。』 『更衣室要比臥室大,唔,這人很注重外表。』乃雅又插嘴。 『先別這麼快下定論。』說時,眉頭一皺︰『這是什麼?』 乃雅附前看,只見一間十米開方的房子。 『這個沒標明,而且奇怪的是,它沒門沒窗……』小麥里尋思著。 『蝙蝠俠的密室?』乃雅做了個鬼臉。 隨後,兩人又商量了如何行事,如何最迅捷地從一層到另一層,如何最隱秘地蒐集資料,如何分工搜查不同的地方等等,才去收拾儀器。 儀器中首先是數碼相機,要小,一個手袋盛得住,還得留下空位給螺絲起子、放大鏡、口香糖等等。小麥里從抽屜裡取出一架望遠鏡。 『你別瘋啦!』乃雅輕拍小麥里手背︰『我們人已經在屋子裡,你還要望哪兒去?』安排就緒,各自回家。 當晚,乃雅開車來接。小麥里進得車裡,吃了一驚。 『怎麼啦?』乃雅粗聲粗氣地說,不覺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套緊身黑皮衣。 『你以為自己是女飛賊黑玫瑰哦?我們去赴宴,不是叫你去飛檐走壁啊!你這打扮反引人注意!快上去換一件。』 乃雅不服氣,那套皮衣難得派上用場,不願脫,又不好讓小麥里難做人,進入臥室,從衣櫃裡挑出一條圍巾,披上︰『這樣總可以了吧?』然後大步出門。
那別墅坐落在山頂上,周遭一片黑,似乎有意留著,以反襯出別墅的輝煌。遠處的人,看見這黑天黑地裡唯一發光的寶珠,孤寂的心有了依傍,黯淡的目光有了焦點,嚮往之心自然加劇了。道阻且長,繞山而行,某個拐彎處那光源消失了,回頭望,山下市井又那麼渺茫,正悵惶間,一個彎兒,頭頂上的光晃開來,眼也花了,嚮往之心頓成仰慕。 山腰間又繞了幾個圈,終於來到大門處,由人引導停好車子,朝屋子看去,還有一段路,小麥里、乃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說一句話,如飛蛾撲去。 當地的名門貴族上流社會才子佳人幾乎都到齊了。其間也有相識的,不過多是點頭之交,對於這種交際應酬小麥里自認不在行,幸得乃雅助陣,如一隻花蝴蝶穿梭其中,要握手的握手,要擁吻的擁吻,一路飄至裡屋,留下了神色迷惘的一群客人。 『要不是今晚有任務在身,嘿嘿!』乃雅一邊向小麥里耳邊細聲說著,一邊向後面男客人揮手,嫣然一笑。 『歡迎,歡迎。』這時維廉從屋裡迎出來。 『維廉,這是乃雅,我的好朋友,你見過吧?』小麥里說。 『嗨,你好。』這時他身邊的名模扯了扯他的衣角,維廉才醒覺︰『這是本地名模,叫,叫……』 『我叫卡特琳娜,大家都叫我琳娜。』名模向乃雅伸出手,說:『我很喜歡你的設計。』 『噢,謝謝。』乃雅說。 『真好,你們都認識,那你們慢慢談。小麥里你來,我帶你看屋子。』乃雅給名模纏著無法脫身,使個眼色,表示待會兒再見。 維廉拖著小麥里,向身邊客人打招呼時,將小麥里介紹為獲獎建築師。小麥里開始有些窘,聽了幾次,聽他機械的口吻,那名堂似乎跟自己關係不大,倒是說話的人臉上沾光。說時,維廉的手不覺晃動著,小麥里好像他手裡一件物品,任他吹噓,卻不曾有情有義地正眼望一下。小麥里慢慢把手抽回。 『這些人真麻煩。』維廉整一整領帶。『好,我們去看屋子。』 『先看地下室。』小麥里只想著早先的計畫,一時嘴快說了。 維廉歪歪頭,疑惑地看她一眼。 『嘿,別忘了我是建築師,目光可穿牆咧!』見無效,趕緊補充:『你家的照片上過雜誌,裡邊多少房間已屬公眾訊息。』 『喔!』維廉這才舒口氣,轉身朝裡屋走去。經過廚房與後院中間的走廊邊,彎腰在地面上咿一聲拉開了塵封已久的一扇門。 『地下室有什麼好看,你們藝術家真怪!』他用手撥開揚起的灰塵。 小麥里看他眉頭深鎖,生怕他退縮,搶先下樓。『燈開關在哪?』 『不清楚,試試門後的牆。』 摸到了,開關在底下的樓梯口,一條繩子半空懸著,一拉,著了,卻是黯淡濁黃的燈光。 維廉在上面喊道︰『底下都是用不著的雜物,平時我從不下去,傭人搬下去的。』 小麥里心想,難道我以前給他的信件、照片,都埋藏在這不見天日的密室裡?
『我覺得你們很無聊,生活太悠閒,沒事兒找事兒。』咖啡館裡,凱東不屑地說。 『留著你的正義給自己,先來看看這幾張照片再說。』乃雅掏出幾張照片,都是一些書籍之類,鏡頭靠得近,書名了然。 『我以為你給名模纏住,脫不了身,沒想到你還挺有效率的嘛!』小麥里也從包裡掏出幾張照片,交給阿乙。 『從這幾張畫,你看出什麼名堂?』 阿乙接過,低頭細看。 小麥里轉向乃雅問道︰『你從他衣櫃裡看出什麼嗎?』 『這人穿著實在有品味,』乃雅沒說完,讓凱東插嘴進來。 『穿著品味好的男人只有兩類:一,他背後有位品味高的女人,二,』挺了挺胸,把手向自己一攤,『他是位同志。』不讓小麥里反駁,舉起其中一張照片,接著說:『他喜歡 Robert Mapplethorp ,一位同志攝影大師。』 『 Mapplethorp 誰都喜歡他嘛!』小麥里把照片搶了過來。 『那些書很新,幾乎沒人翻閱過似的。』乃雅咬著指甲追憶,『而且都是一些門面書,擺出來給客人看的,正如屋裡其他裝飾品一樣。』 乃雅說得有理,小麥里靜了下來。阿乙那邊卻說︰『這些都是出自名畫家的作品,證明他有品味。不過我不懂的是,畫作的風格懸殊。』 『你是說維廉純粹因為畫家出名,就各買一幅來掛著?』乃雅問,似乎要印證自己剛才的看法。 阿乙低頭看畫,沒接腔。 『我說他是同志,不信派我去色誘他。』凱東喋喋不休。 『其實這都不是他!』小麥里低低喊了一聲。大家一下靜下來。『這些家具擺設書籍畫作,都是為了給別人看的……』 『你是說這門面的東西拿來示眾而已,不能代表他,而真正的他藏在別處?』乃雅問。 『唔。比如說他的廚房,那麼隆重齊全,卻一點煙油痕跡也沒有,好像建來給別人看的。這一切都是表面的,用來掩飾他真正的內心的東西。』小麥里說。 『或許這就是真正的他。』阿乙說。 『怎麼說呢?』小麥里問。
地下室裡堆著許多盒子,尺寸一樣,且一律灰色,如墓園裡的石碑,一板一眼,若不細看上面的標籤,很難分出彼此。 『上來吧,底下藏著什麼毒蛇猛鼠也不知道。』維廉有些不耐煩了。 維廉似乎有什麼秘密深埋地底,把原本可怕的老鼠,加上猛字來形容,果然嚇退小麥里。 接著,領著小麥里在一樓繞了一圈。一樓是起居室,會客的地方,對一間屋子來說,屬於公共場所。這裡都是一些門面的擺設,不容易看出主人的內心世界。小麥里催促上樓。 二樓樓梯口引向一個開闊的客廳,四面都是落地玻璃窗,除了對面有座小山丘,四方一片空明,人彷彿浮在空中。 音樂開啟了,是爵士樂,看維廉的音樂收藏時,清一色西洋樂曲,小麥里腦子急轉,我們以前百聽不厭的羅大佑呢?留在外國,還是塞在地下室裡其中一個灰色盒子中,紮上橡皮筋? 『這麼大間屋子,打理起來很費事吧?』小麥里打破沉默。 維廉漫應著,望向窗外去。這舉動小麥里很熟悉。 維廉的注意力有限,凡事超過十分鐘之後,便失心似的敷衍過去了。站在他眼前,他也視而不見,目光穿過實體向遠處射去,順著他目光看去,對面山頂上有一座小亭子。 小麥里提起手在他面前擋一擋,說︰『我可以用你臥室裡的廁所嗎?』又再擋一擋,這才把他拉了回來。 『哦,請自便。』然後下樓自去了。 小麥里對廁所別有心得。這是整座屋子裡最私密的地方。那可恨的維廉把其他地方收拾得如此嚴密,像職業殺手一樣不留一絲痕跡,如今小麥里把希望都寄託這裡了。隨手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深深吸了一口氣。
『You cannot judge a book by its cover.』凱東薄薄呷了一口咖 啡。 『說得沒錯,因為書的封面不是作者設計的,是那些專門唱反調的平面設計師做出來的,但是室內擺設不同。』乃雅瞟去凱東一眼。 『錯!你假定維廉的家是他親手設計,家具擺設是他親手採購的,要是你的假定錯誤呢?』凱東駁道。 『屋子就算不是維廉親手設計,也是他指定的,這一點我敢肯定。』小麥里補充道。『維廉對建築很有自己的看法,這間屋子明顯是他的手筆。書的封面就只一張,屋子裡的擺設卻是多面的。而家具比較貴重,且不能多買,畢竟一個客廳只能容納一套沙發,另外家具不像衣服可以隨時更換,因此,屋主對於家具比封面、衣服都花心思,想得更圓熟,家具也就更能反映出屋主的性格了。 『不過維廉這個案子比較不尋常。』小麥里接著說,『屋子裡的家具擺設,包括剛才你們看過的書籍、畫作、衣服,一概全新的,好像沒有過去似的,好像跟舊的完全切斷。這些東西裡頭,又沒有共同的脈絡可尋,只要是時新的、著名的,都搜集回來。現在我明白阿乙說的,這人好像少了什麼,拚命用錢用物質去填滿。 『我以往認識的維廉,是抽離生活環境的維廉。我們念先修班時都住宿舍,大學畢業後再見時在歐洲,相處時又總是單獨兩個人。那個羅維廉是一個孤單但實在的人。宴會裡我頭一次看到他另一個世界,他是一位公眾人士,是屬於大家的。他跟我表示無奈,不過我看出他暗地裡又喜歡別人的注意。這人真有些矛盾……』 乃雅打岔︰『這人有兩張臉孔。』 小麥里說︰『我當時在二樓的廁所裡想,一個人不可能變得那麼快,他比較孤獨真實的一面到底藏在哪裡呢?就在那時候,我想起那個房間。那個房間在雜誌的訪問裡沒有提及,藍圖上亦沒有標明,更奇怪的是,這房間沒窗沒戶,從屋子外面也看不見,這說明了一件事︰他有意將它隱蔽起來。所以我猜想嘛,這個房間裡,肯定藏著他最重要的東西。』
二樓的廁所不大,設備也沒有什麼不尋常的,小麥里像犯罪現場化驗師那樣細心檢查一遍,亦沒發現女人頭髮,色情雜誌,機關暗門之類的東西。檢驗過程中,不小心打翻了一瓶藥水,連忙取來衛生紙擦著。 這時人累了,落地鏡子裡反映著一個紅衣女子擦地的狼狽像,擦著擦著,忽地覺得悲涼。這已經不是對維廉做心理分析那麼簡單了吧?如果洗臉盆邊擺著維廉的日記,我會不會立刻翻閱呢? 該心理分析的或許是趴在地上的自己。 小麥里站起來,靠在梯子上喘了口氣,終於做了決斷,準備回家了。離開時,身後梯子晃了晃,轉身把它扶定。就在這時,腦子裡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怎麼會有一把梯子在這裡?也看過一些人家用梯子來掛毛巾,尤其是老舊的梯子,在時新的廁所裡有一種質感對比的視覺效果。但對略有潔癖的維廉來說,這似乎不大可能。 小麥里兩手握著梯子,目光一級一級往上爬,到了頂端,便看到天花板。初看時也沒甚古怪,再看時,才發現有一個一乘一米大的方孔,由於手工好,縫密,平常人一眼看不出來,連小麥里這行家也幾乎被矇過了。 什麼道德感隱私權,如今皆拋在腦後了!提起腳便往上爬,到了頂端,推開方孔,方孔一邊裝有鉸鏈,推至一半,穩住了,小麥里再手腳並用爬了上去。 裡面一片漆黑,小麥里在方孔邊摸索著,果然開關就在那裡。燈一亮,愣住了。 空的。這閣樓有四面高牆,都塗白,頂特別高,除此另有一把椅子、一幅畫。椅子是 Harry Bertoia 的鑽石椅子,那是小麥里最喜 歡的椅子,走過去,繞了一圈,戰戰兢兢坐上去。坐定,便面對面向著那幅畫了。哦,不是畫,是照片,黑白照片。
眾人一下靜了下來。 小麥里強裝笑顏說︰『他選了我最喜歡的椅子放閣樓裡呢。』 凱東低下頭喝飲料,阿乙看照片,乃雅臉上掛著莫測的神情,好一會兒才說︰『除了外表跟財富,他到底哪裡吸引你?』 小麥里從沒想過這問題,眼裡打著問號看她。 乃雅說︰『這人高度自覺,似乎預料有人會來搜查他的家,事先就準備好了,西裝依著顏色由深至淺排好,書本按英文字母順序編排,這人像一台電腦多於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還有,他那眼神!』 『他眼神怎麼啦?』小麥里問。 『視而不見。』乃雅說。 三人都感了興趣,靠前來聽。 『我起初以為是我的關係,後來發覺他其實一視同仁,都視而不見。那眼神看人的時候,你以為他看見你了,心跳了一下,再看,那視線不見了,又似乎穿過了你,你變成透明,一直往窗外飄去,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從維廉家出來,小麥里搭乃雅車回家,隨後又招來出租車,折回維廉那邊,不上他家,卻繞去對面那座小丘。這時人去樓空,維廉或坐了下來,呷著杯中最後一口酒,突然的寂靜,一時有些不習慣,目光無處投遞,下意識去望窗外,小麥里就要站在他視線停留之處。 舞台落幕,配角觀眾陸續離去,留下來的主人,收拾殘局,情況有些寂寥。燈,從客廳到廚房到後院,一盞一盞熄了,適才的喧鬧換作此刻的寂靜,往下去是漫漫長夜。 晚風徐徐,帶來了寒意,小麥里打了一個寒顫,可不願離開。她知道曲終人散的感覺,正如她坐上閣樓裡的那把椅子時感觸到的,那麼切身的,羅維廉的感受。她彷彿進入了他內心世界,潛意識底層,只是萬萬沒想到裡面竟是,空的。 燈,這時只剩二樓臥室那盞,沒多久,也熄了。全都淹沒在黑暗中。 『小姐,下雨了,擔心著涼。』出租車老師傅在車裡等不住,走上亭子來,坐一邊抽煙。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風吹成細雨,偶爾撲上臉來。小麥里不是沒想起山另一邊自己安逸與舒適的家,只是心有牽掛,好像等著某些事情的發生,或結束。 就在這時,一片夜色蒼茫之中,一盞燈,亮了。燈光從閣樓的兩個洞孔射出,穿過黑雨,不偏不倚的,落在小麥里的紅衣上。 老師傅一下站了起來,張大著嘴,顫顫地說︰『他看見了。』 ************************************************************************************************* 【小麥里的記事簿】最美的東西︰懵懂的事 我被領到超市後面的小室裡。才坐下,啪啪啪,那人提起相機就對著我拍了。燈光晃眼得很,回過神來,他已踏響著地板,走了出去。 我這時才有機會打量自己的處境。 那是小而暗的一間室子,周圍囤著紙箱,疊得有人頭般高,只留下小小一個空位,塞著一張辦公桌。辦公桌面向牆,牆上掛有一個壁板,歪歪斜斜的釘著好些即映相片,相片上人人臉色如土。 我忽而明白了,他們都幹了同樣的事,受到同樣的待遇。很快的,我同樣慘淡的面容將跟著這群男女,寄身於此,永無超生之日。 男人再出現時,身邊跟來一位女售貨員,他問話,她靜靜在旁作證。問完話,還要填表格,這裡那裡簽名打指紋,鬧了大半天,警察才來。 男人遇上知音了,滔滔不絕地把經過敘述一遍,不時向我這邊望來,眼裡閃爍著獵人對其捕獲物的驕傲火花,一會兒又溜轉著大眼回望警察們,等待獎賞似的。可惜區區三條內褲的案子,激不起警察的興趣,拿了表格,敷衍幾句,挺著肚腩走了。 畢竟又不是殺人放火。甚至行竊時,我亦不曾謀定策略,一切都是一時興起的。 更衣室裡,鏡面上齊眉的小鐵牌子一再向我打出警示,仍舊起不了震懾作用。我把三條內褲套上身,拉上長褲,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一直走到超市大門,才跨出一步,便有人從後搶身前來,挽著我的手,略略說明來意,半邀半迫地領我回頭了。 外頭不著邊的黑天,霎時間,縮成一所無窗小室。 結果呢,我被安排到感化中心去上課,兩堂課,一共四小時。 感化中心裡,我不太光采的案情先是惹來白眼,隨後提及超市的那位便衣警衛,身邊口香糖咬得唧唧作響的小妞撇著嘴說︰『誰不知那超市的警衛員目光最犀利!』 對了,那鷹般銳利的目光,早在我偷竊念頭尚未成熟之前,就從衣隙間再三向我射來,我還懵然無知,這種小偷難怪叫同行所不恥!那目光裡另有一種迫切,那是獵者久未捕獲獵物的餓光。這解釋了他對這案子的小題大作,也解釋了臉上滿足的神情──終於對上頭有了交代,薪水不是白領的。 這一省悟,大概有了些窘意,就要討回面子,我口氣一轉,滿不在乎的說︰『其實我倒是想到監獄看看──。』 小妞插口剪住︰『那裡可不是好玩兒的喲,他們先命你脫光光,搜你全身,然後……』 青春大概就是這樣吧?有些懵懂,又略有所識,事先不多顧慮,總是淋濕了頭便咬著牙根幹下去,看看把自己推至哪一端,再考慮回頭還是繼續走下去。這過程裡總有失去,有些痛,但都是自己的事自己去擔當。刺青、墮胎、吸毒,都有自絕後路的意味,用自己的血肉去體驗生命,不輕易聽取別人的話語,只為對自身存在的一再肯定。 最後一堂課,講師分派習題,小妞們如輟學的孩子重返學校一般,歪著腦袋寫得特別起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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