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亨《最美的東西》之八 |
轉載時間:2005.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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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動物之家 屋裡燈多,住進來短短的日子裡,壞了兩盞,每要用燈時,小麥里必是將前後左右的燈都摁開,權且應付過去。 今天,小嘟換上新燈泡,連燈罩也移正了。從樓梯上下來,他走向開關處,小麥里呢,早躲得遠遠的,兩手捂耳,如同新年放炮的樣子。 眼前的氣氛跟過新年倒也相去不遠。 小嘟搬進來那天,先在屋子的各個角落撒上一小撮米穀。他說這是母親千叮嚀萬囑咐的入伙小儀式,小麥里聽了,自然不便說什麼。接著他從包裡掏出一條大紅紙,看準福字倒頭,啪一聲貼在門板上。另外,牆壁上『招財進寶』的月曆,當然也是他的傑作。 這時他摁了開關,摁錯了,廳裡的電扇轉起來,再摁,書櫥的燈亮了。著了些惱,咒了一句,再摁,廚房的燈才亮起來。屋子一下變得溫馨起來。 『你看,換燈泡就這麼簡單的嘍。』拍拍雙手,他得意洋洋地說。 小麥里漫應一聲,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心裡,其實感激得很──小麥里不只患機械恐懼症,還有電器恐懼症呢! 小嘟觀賞片刻,忽而想到什麼,轉身去包裡找東西,掏出一支黑筆,回到開關前,擰開筆蓋,就要在上面寫字。 小麥里原不知他搞什麼把戲,靜靜看著,此刻見他在開關上寫字,才急急喝止。 已劃了數筆。看得出是英文電扇『FAN』的F字母。趁墨水未乾,小麥里使勁抹掉。 他嘟著嘴,天真爛漫地問︰『怎麼了?』 看,當初一再猶豫讓他搬進來不是全無理由吧!
『小學同學寄給他的賀年卡,他到現在還留著!』小麥里對乃雅等人說。『他衣服不多,只半個箱子,其餘都是雜物。比如公司頒的一九九九年最佳職員獎座,鑲著金框的大學文憑,霉跡斑斑的郵票簿,還有零散的信件包括賀年片、耶誕卡等等。整理的時候,跌落一封信,拾起來,信封上面郵戳竟標著一九七八年!幸虧家裡櫥多,我只顧把東西往櫥裡塞,合上櫥門,眼睛這才落得安寧。』 『不錯嘛,這人懷舊,可以白頭偕老。』凱東愛唱反調。 小麥里沒理會,接下自己的話柄︰『一般的祝賀卡片,我看過幾眼,就將它輕輕放進廢紙簍了。』說到輕輕兩字,語氣加強,以示敬重。 三人先前的眼光漸漸從親切轉為鄙夷,小麥里覺出不對勁,坐直腰,慎重解釋說︰『別人心意領了,也就夠了。將一大疊卡片收在箱子裡、藏在櫃櫥中,十年不看一次,又有何意義?相片也一樣。沖洗回來看過幾次後,扔到櫃櫥裡積塵,都是挺無聊的事。所以我現在不拍照了。』 『那我去年從英國寄給你的明信片,你也是看一眼就扔掉?』凱東打岔。 『沒有!那張卡的設計特好看,上面還有你寫的字。』小麥里趕緊回答。 這時小麥里注意到阿乙的眼神,裡面藏著淡淡的哀愁,忽然想起什麼,趕緊對他說︰『沒有,你送的那幅畫,我可是保存好好的,沒扔!我只是沒時間裝框而已。』 可是不管怎麼說,已無法扭轉局勢,那邊依舊一副猜疑的神情。 小麥里低下頭,自言自語似地說︰『除了大學文憑,其他獎狀獎牌、廠家不索自來的贈品,甚至賣不回去的一些教科書,覺得沒有用途,我都扔了。』 『這種事跟我們說可以,可別跟別人說,人家會說你不近人情。』乃雅冷冷地說。 『生活中太多太多東西了,我們得有所選擇。』小麥里說。 『別人會覺得你冷酷,這包括你的設計在內。』凱東說。 『你不覺得就行了。』小麥里苦笑說。 『我是擔心苦了你的小嘟而已。』凱東做了一個鬼臉。 那話如當頭一棒︰我的設計難為了小嘟?小麥里不服氣︰『你們上次來的時候不是說屋子的設計很不錯的嗎?』 『看上去真的不錯,不過別叫我去住就行了,像冰窖似的。』凱東指著桌布上的卡通熊,說︰『小嘟是熱帶品種,怕冷的。』 『對啊,他挺像熊的。』乃雅笑說。 『他體格較小,屬本地品種,叫太陽熊。』阿乙補充一句。 『嘿,要是北極熊又不同。』凱東得意洋洋又一句。 凱東近來嘴巴特別刁,小麥里心裡有氣,正想反駁,卻聽見乃雅對他說:『你以為自己很帥喔?長頸鹿!』聽了,就拚命大聲地笑。 凱東卻無不快,臉上浮現一抹詭異的表情,睇了一眼阿乙,轉向乃雅慢條斯理地說︰『我是長頸鹿,你呢?下盤過寬的鴕鳥!』 大家常叫凱東長頸鹿,對乃雅卻是有所顧忌,沒想凱東暗自給她取了這麼一個綽號,看一看,還真貼切,這回小麥里是真笑了。 笑了片刻,卻見乃雅跟凱東原先的敵對,漸漸轉換成一種眉來眼去,且時而偷眼去瞟小麥里。 小麥里覺出蹊蹺,嚷道︰『我又是什麼?快說!』 兩人原只是暗笑,如今被揭穿,知是躲不了,乾脆捧腹大笑起來。 小麥里見逼供無效,轉向阿乙,巴巴地央求︰『你告訴我,阿乙,好嗎?』 阿乙紅了臉,搔搔頭支吾著。 凱東忍住笑,說︰『嘴大,下巴尖而短,你說像什麼?』 『像什麼嘛?快說,再不說要翻臉了!』小麥里口裡威脅著,腦子裡卻急急尋思符合這個形容的動物。 終於,乃雅從沙發椅裡撐起,拭著淚水,大聲喊道︰『壁虎!』喊罷,又笑翻沙發裡。 『什麼?壁虎?』小麥里追問著,『哪有人像壁虎的嘛!』 『嘴大,下巴尖而短,而且舌頭特長,不正像壁虎嗎?』凱東逮住待逃的阿乙,『不信你問問我們的外號專家!』
聽見門外急促腳步聲,便知小嘟回家來了。進門,笑笑打個招呼,小嘟搖搖擺擺至廳中央,擱錢包鑰匙等在茶几上,轉回臥室裡選了便服,上浴室,大約十分鐘過後,已坐定沙發上電視前看節目了。看了一會,趁廣告時段,到廚房裡找吃的,走得有些急,險些滑倒,折回時手裡拎著薯片跟可樂,回到沙發上,繼續看節目。 『沒事吧?』他調低電視音量。 『嗯?』小麥里怔怔地望著他。 『你一直看著我,我今天是不是哪裡有問題?』他嚼著薯片訕笑說。 原來小麥里想知道屋子的設計可否苦了小嘟,目光自他返家一直跟著大半天。 『不過我有東西給你,開門看。』小嘟掩不住興奮。 小麥里生怕門外有什麼嚇人的把戲,堅決保持一段距離,小嘟只好自己把門開了。 門外,一盆半人高的橘子。綠油油的葉子,黃燦燦的果實。 小麥里的心情一整天都不曾好過,見這一盆橘子,枝椏上還吊掛著幾封褪色的紅包,一顆心快要掉落在地上了。 『你不喜歡嗎?』小嘟感到有些驚奇。 『那是生物,要負責任的。』自覺口氣重了,卻不道歉。 『我以為你喜歡植物。你常說對面的草地很好看。』 『草是野生的,隨便開什麼野花都是意外的驚喜。親手栽種的植物就不一樣了。有了關係,便有了責任,有了付出,便有了期盼,心情是再不相同了。況且,眼裡看得見野草地,心裡就有一大片了,不必擁有。』 小嘟睜大了眼睛,很認真地聽著,不過看得出他並不聽懂。 說實話,小麥里自己也不盡懂,口裡一番大道理,心裡明明就是嫌那盆橘子土氣! 氣氛有些僵,回到屋裡,小麥里要想些話來說,也就想起上午的事。 『你說我像哪種動物?』 小嘟以為小麥里要作弄他,閉著嘴不答話,笑意卻漸漸蔓延開來,隔著肚皮也看得見裡頭翻滾的笑浪。 小麥里斂著笑說︰『比如乃雅像鴕鳥,凱東像長頸鹿,而阿乙呢,像海豚。』 他溜轉著眼珠子,費勁地想一想,想通了,咧開嘴咯咯笑出聲來。 『比如說,你,』小麥里賣賣關子,停一下,才接說︰『像熊。』 他歪著圓圓的大腦袋,想了想,低下頭看一看自己的肚腩,笑了。 『不是北極熊,不是美洲大黑熊,而是本地品種太陽熊。不過這可不是我說的,是凱東他們說的。』小麥里說。 說完,撣一撣衣袖,坐直腰,又問︰『好了,你覺得我像什麼?』 他很認真地端詳著,足足看了半分鐘,看得小麥里人也窘了,仍沒想出來。 小麥里心想先前自己想破腦子尚且想不出,眼前這人還缺乏想像力,不如自己道出罷了。 『壁虎。』 眼神此時更加逼切,然而仍是空茫一片,小麥里耐不住,咋一咋舌,忽然間,小嘟一拍桌面,哇哈一聲,嘴裡的薯片全都噴了出來!噴了一地,免不了也噴到對面人的臉上嘍。
晚間小嘟過來道歉。 小麥里這時洗過熱水澡,一天的疲勞煩躁消失了,搖搖頭,她笑說︰『沒關係,橘子好,橘子水好喝。』 小嘟看見小麥里的床上撒滿豆子,斷定是什麼好玩的東西,愁臉一下化了,像個孩子似的盯著不放。 小麥里大略講解豆子的玩法,說了一半,卻見小嘟的目光投在右邊瓶子裡的黑豆子上,嘴皮子微微一張一合似在計算豆粒,當下尖叫起來,一手把瓶子摟進懷裡。 嘿,你這大頭還不知道黑豆子曾救你一命呢! 『這屋子感覺對你太冷了吧?』小麥里向小嘟解釋黑豆子過多的原因。 『冷好啊!可以節省空調,多蓋被就是了。』說他憨厚嘛,說話竟也會拐彎,小麥里笑了笑,心裡似乎有一股暖暖濕濕的什麼蠕動著。 『我覺得你的設計好。簡單就好。這樣的生活好。』小嘟說。 小麥里不說話,拈起一粒紅豆子,見他使勁地點頭,輕輕落進瓶子裡去了。 早上起來,經過小嘟的臥室,他上班去了,臥室裡的榻榻米跟棉被都摺好疊了起來。 或許熊也愛整潔的吧。那麼,壁虎呢? 壁虎其貌不揚,且冷冰冰的,卻是最戀家的。晝夜黏在家壁上,誓將屋裡蚊蟲全吞噬掉而不肯離開,學校課本裡稱之為益蟲。 嘿,光是這點我小麥里便當之無愧了! 開門,咦,橘子不見了。那麼重的一盆,小嘟想必費了好大力氣扛上來又搬回去,想著,心沉了下來。 ************************************************************************************************* 【小麥里的記事簿】最美的東西:落磯山脈的約會
春天初萌的葉片,半透著晨曦,如懸掛半空的金片子,在寒風中抖瑟。我一邊走一邊張望,似乎尋覓著什麼,而自己仍不清楚,彷彿有個秘密壓在心底,連自己也不願透露。路的盡頭橫跨著一條急流,斬斷去路,我本無固定的去向,於是調過頭沿著河邊走。走了一會,林子裡傳來窸窣聲,我吃了一驚,猛地扭頭,只見小牛大小的一頭野鹿,伸長了脖子,在密林裡悠悠然地嚼著嫩葉。我舒了口氣,笑自己多心,隨即又泛起一絲失落感。 前一個晚上,大夥兒在屋前閒聊,樹叢裡忽地躥出毛茸茸的一隻龐然大物。大夥兒嚇得一哄而散,溜回木屋去,卻不立刻進屋,倚在門邊睜大眼睛盯著看。 那隻黑熊想必習慣人類,聽見人聲便想到吃的,貿貿然地晃了過來。 起先還挺客氣的,沿著餐桌邊繞圈,尖尖的鼻子一抽一抽的,這裡那裡嗅著。找不到吃的,便不再假裝矜持,一躍跳上野餐桌去。桌小,大熊在原位上打了個轉,連皮屑也找不到,難免有些窘迫,鼻孔裡急急地呼著氣。正上落兩難間,有人向牠發聲喊去。大熊遲疑片刻,知是告退的時候,砰的一聲跳落地上,扭擺著大屁股,隱入叢林中。 當時的情景活像馬戲,難得的是這裡沒有馴獸師,人獸之間亦無鐵網相隔,有的僅僅是一絲相敬相畏之情。 我恍如作了一場精采絕倫的夢,光著眼愣在原地,久久回不過神來。 那嚇走大熊的人攏過來向我說,熊的脾氣古怪,難以捉摸,而且身手敏捷,速度奇快,不可掉以輕心。我聽出話裡責備的意味,卻不明白他的用意,待聽見遠遠傳來的呼叫聲,才恍然大悟。 原來為了看熊,我不知不覺一步一步向牠挨去,越靠越近,回頭看時,那邊同伴們正慌慌地向我招手呢! 請別怪我,那瞬息間我是連自己的姓名都記不全了,靈魂的大震動一下把我彈回人最原始的本性,那兒理性是不存在的。我任憑沸騰的血液把我步步帶向大熊,假若大熊發狂向我衝過來,我頂多也是眨眨眼,伸出手,攤開掌,等牠在上面嗅一嗅,舔一舔,也不會去想其他後果的。 說穿了,這不是一般的散步,我實是想出來碰碰運氣,再一睹大熊的風采! 我看了幾眼野鹿,覺得時間不早了,正要折回時,眼角上浮現一粒黑點。大約八十來米外,有個圓渾渾的黑毛球,還看不太清楚,直到牠伸出爪來搔癢時,才露出原型來︰這不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大黑熊嗎? 驚駭與狂喜碰撞一塊,心幾乎跳出胸口來,我趁神智還在,很快的掂量掂量眼下的處境。身邊有樹──但常識說熊是爬樹能手;背後有河──那水又冷又急的;面前有路──電台說熊跑起來可達時速六十英里。結論是,我,無路可逃。 可我並不想逃,我是來赴約的! 就這樣,那年五月的一個清晨,一個中國女子和一頭美洲大黑熊,在加拿大落磯山脈中一個林子裡,同站在一起,一如萬年前人獸共處的昇平景象。 我立在那裡很久很久,狠狠地把熊看了個夠,才調過頭繞遠路很慢很慢地折回,一直走到木屋進入視野,才狂奔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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