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兩人生活

兩人生活不是簡單的事。

說相依為命也不算啦，也許只是彼此關照，守望相助而已。守望相助也就是分工合作，而電器機械之類的事宜，自然屬於小嘟範圍，至於屋子的擺設美化，於公於私，都該歸小麥里管。不過日子久了，這些事項逐漸複雜，當初劃定的範圍也就模糊了。

例如洗衣服。

這原是小嘟份內工作──洗衣機乾衣機都是機器。但小麥里的衣服比較麻煩，布料質地各異，落到他粗重的手裡，回來恐怕面目全非，於是小麥里越界，向他學習如何運用這兩件機器。

衣服原是分開洗的，後來為省電省力，也就混在一起了。小麥里對機器有恐懼，不過不否認機器的重要性。乾衣機實在是一項大發明。乾衣機打乾的衣服，雖沒陽光清香味，也絕沒鄰家燒垃圾的煙焦味。廚房裡設有一面長桌，衣服放在上面摺疊，方便舒適，再不是一種苦差了。新烘乾的衣衫，暖而軟，像他。

衣服可以混在一起清理，生活卻是不可混淆的。可要在這屋子裡劃清界限，標明私人空間，又非易事。

乃雅說︰『一個人生活是冷清些，卻勝在可以裸著身子到處走，上廁所無須關門。』這當然是小麥里被逼捨棄的頭項特權嘍。

打一開始，這屋子就是為夫婦而設計的，牆壁一再省略，只求『袒裎相見』的境界。門亦是能省則省，除了廁所門，其餘一概不裝鎖。而廁所的兩扇門，原是玻璃的，後來考慮到訪客，才改用半透明的毛玻璃。

拽上房門，小嘟開的電視聲還是從客廳裡流了進來。廁所亦不例外。門關上，仍舊傳來他嘹亮的歌聲，如廁時，哦，也不時傳出不太悅耳的聲響。廁所靠頭房，小嘟上廁所，拽上玻璃門扭開電燈，臥室裡的小麥里免不了要看一齣皮影戲了。

還有回聲呢。家具差不多齊全了，屋子仍空洞，抱一把吉他在廳裡撥撥唱唱，效果尤其的好。不好的是︰這裡一人打噴嚏，另一角落裡的人難免也會受到餘震。

而兩人又只是普通朋友而已，這才有些那個。

屋子的設計有個特別名詞，叫開放式設計。而這屋子也實在通透了。為了方便主人客人從屋子兩邊上廁所，廁所有兩扇門。另外，間隔客廳與頭房的櫃櫥兩側，也有兩個通道。換句話說，這屋子可讓你不停止地繞圈圈，沒一處是死角。那天小嘟搶了小麥里的身分證去看，小麥里追去要回，兩個人在屋裡轉了幾個大大小小的圈圈，小麥里還是碰不著他一根汗毛！客廳飯間裡還有沙發跟桌子，都是小島，只要繞著跑就不易捉到。

『原來你叫張觀娣！』他一面跑一面笑喊著。

但別忘了屋子是小麥里設計的，機關自然操縱在她手裡。君子報仇三年未晚，一個夜晚，小嘟在廁所裡刷牙，小麥里在門外跟他打招呼，然後迅捷地繞至另一門後，靜悄悄地伸出半個長髮遮臉的頭。門外有些暗，小嘟一會才覺出異樣，掉過頭來，對怪頭顱盯了好幾秒，方才哇一聲口冒白泡大喊大叫起來。人，從此痛改前非。

這屋子教人捉不著對方，卻又同時避不開彼此，進進出出總有碰面的時候，小麥里跟小嘟也就很快從客戶與顧問的關係，變成無所不談的朋友了。

既然無所不談，談談糗事也無妨吧！

一天，小麥里發覺盤子少了一個，裡裡外外找了幾遍，不見影蹤，問小嘟，他也茫茫然，過了幾天，方才在冰箱的冷凍庫裡找到。原來小嘟把切剩的肉，連著盆子一併裹上保鮮紙，放進冰箱裡。質問若是幾天不吃肉，就別想用盤子嗎？小嘟吹著口哨咿咿啊啊的假裝沒聽見。

有一次小嘟下班回來見小麥里頭痛，落下兩顆即溶止痛丸在杯裡，準備加水給小麥里服用，聽說剛服過，便拿出保鮮紙，兩顆小藥丸連著整個大玻璃杯子，一併裹了起來，收進櫃櫥裡去。為什麼不把藥丸掏出來，再用保鮮紙包裹呢？小麥里見他一番心意，不忍心指出毛病，只好稍後自己收拾算了。

瓜子盛在紙盒裡，小嘟用紙盒的蓋子盛瓜子殼。後來瓜子不盛在紙盒裡，他依舊要用紙盒蓋子盛殼，翻箱倒櫃找不著，紅脹著臉要生氣，小麥里輕聲說，何不試用一張廢紙代替呢

小嘟吃飯的樣子耐人尋味。肩高頭低，一手托碗，另一手拚命扒飯。叫他多吃菜，鼓脹的嘴巴回不了話兒，嗯嗯喔喔點著頭，挾了幾根肉絲放嘴裡，又是拚命地扒飯。飯桌前，時光倒流，小嘟似乎一下回到孩童時代，乖孩子一個端坐長輩面前，低著頭扒飯，話不說，水不喝，碗裡米飯更是一粒不剩的。米飯吃完，筷子也就跟著放下來，盤裡的剩菜再多也不多挾一塊的。坐在那裡一直等到父親的默許，收拾好自己碗碟，看晚間電視去了。

那吃飯的神態，頗有中華傳統之光，端正聽話之下，是對飯食的敬重。

但亦有他古怪處。

有一次上阿乙家吃飯，小嘟或許餓了，菜剛端上桌來，尚未擺放妥當，就動筷了。小麥里看見說了幾句，把菜盤調動擺好，他就變臉了，撤回手，不再挾菜，一口氣把碗裡米飯扒完，離座去了。後來阿乙說那或是福建人的飲食習慣，吃飯是挺神聖不可侵犯的事兒。小麥里不做聲，心裡只想起以前家裡小狗吃飯時，誰要是移動牠的盤子，誰就惹來一番嘶呲著牙齒的低吼聲。

小嘟愛唱歌，這跟屋子空曠有回聲多少有些關係。唱腔勉強過得去，歌詞總背不牢，唱的往往就只幾句而已。歌聲一早把小麥里吵醒，進入潛意識，害她接下來一整天有意無意地哼著那首歌，撇也撇不掉，偏偏又是那幾句而已，等他下班回來，人已瘋掉。

這時，只有回想小嘟可愛可取之處，胸中殺氣才得以平息下來。

小嘟是不須充電的鬧鐘。大清早定時把人叫醒。

小嘟是小麥里私人新聞報告員。知她不讀報，專摘了要聞向她呈報，也不管別人願不願意聽。

小嘟愛過節。中國人大大小小的節日都不錯過，特別是跟吃有關的節日，尤其興奮。這情緒感染著小麥里，平凡日子似乎有了更多慶祝的理由。

小嘟愛駕駛，吉隆坡大街小巷皆都瞭如指掌，碰上交通阻塞總能僥倖脫身。因為這一點，小麥里對吉隆坡有了新的認識。

小嘟也愛當跑腿。見小麥里好友到訪，急忙就出門打包吃的回來，塞到眾人面前，自己卻推說減肥不吃，笑咪咪的到陽台上看晚報。

然而，說到底，最難得的還是家裡有了人聲。傍晚夜幕下垂，小麥里總覺些許悵然，但知有人將要回家來，打亮黃燈等待著，心就踏實得多。遠遠聽見腳步聲，寂靜的一日裡又添了歡慶，待見面時，又裝作平淡了。屋裡有個人，就好比有了心臟，屋子跟著心跳節奏起伏跳動，小麥里不再孤單，連半夜傳來的呼嚕聲都聽了心安。但是這好感覺如空氣，小麥里每時每刻感受著，卻不曾留心過，要等到後來失去了，才懷念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