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亨《最美的東西》之十
轉載時間:2005.12.15

10 設計是一輩子的事

『那只有殺人滅口。』凱東故作沉重地說。

小麥里正往咖啡裡加糖,攪動,低頭呷一小口,佯裝聽不見。

凱東又一句︰『不對嗎,觀娣?』

小麥里幾乎嗆住了,乃雅、阿乙都笑了。

『明明說過只我們三人知道你原名,現在小嘟知道了,絕不能留活口。』凱東一派正經地說,說完,憋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凱東吃醋了。』乃雅說。

小麥里眼看鬥不過,乾脆閉著嘴不說話。

『我們兩個星期沒見了!』凱東接口。『約你出來總是推三推四,說什麼約了小嘟去買碗碟,約了小嘟在家裡吃晚餐,約了小嘟上月球,你啊重色輕友!』

怎麼一下子就兩星期了?維廉的宴會過後的另一天,小嘟搬了進來。那晚小麥里心事重重地收拾衣物,準備搬去客房。小嘟進門後自行把衣物往客房裡放,說什麼也不讓換,說客房沒門,只一塊紗簾隔住,小麥里想了想,便不故作客氣,欣然接受了。

『我在忙維廉的新辦公室跟比賽的事。』小麥里辯解道。『全國室內設計大賽入選名單剛公佈,我的作品入選了。』

大夥兒都祝賀著,小麥里卻發愁︰『我把以前呈交上去的報告拿出來看,覺得不夠好,這幾天趕著改寫。沒想到要把視覺概念精確地寫成文字還真不簡單呢!』

『就是上次你讓我們看的美術館計畫嗎?』乃雅問。

『對,首獎得主除獎金外,計畫也就會建成美術館。』小麥里說。

『讓我看看你的報告。』阿乙說。

『對呀,看在獎金分上,讓我們提些意見嘛。』凱東接口道。

『就是有人看了不全懂,我才一再重寫。』小麥里說。

小麥里愣了一下,就一兩秒鐘吧,凱東就猜著了:『小嘟!』

乃雅、阿乙也睜大了眼睛。

『有什麼不妥?』小麥里反駁道。

『你變了,你竟讓那個大塊頭看而不讓我們看!』凱東搥著胸口。

『當初叫我讓他住進來,現在反過來又笑我,討厭!』小麥里嚷著。

『別吵了!大忙人,你今天抽空約我們出來有事嗎?』乃雅問。

小麥里想起,臉上忽然一陣熱,頭低下來︰『小嘟約我今晚上館子吃飯,說有話跟我說。』

『你們每天見面,什麼話要上餐館說的?』凱東說完,忽而想通了,臉上立刻浮現笑意。『朝夕相處,日久生情,怎麼了,他要向你示愛嘍?』

『你怎麼答?』乃雅用手捂住凱東的嘴,轉向小麥里問道。

『我那時有些慌,推說肚子不適,跑掉了。今晚,我跟維廉談他辦公室設計的事,打算在他那裡待遲一點,等小嘟睡了才回去。他向來早睡。』小麥里說。

『你覺得小嘟人怎樣 ?』阿乙問。

『跟他在一起很自在,可以跟他同住一輩子,我想。』小麥里說。

『這就等於做夫妻嘍?』乃雅笑說。

小麥里沉吟片刻︰『小嘟是個好人,但做情人,好像少了一些條件。我們喜好恰恰相反,談話少了共同話題,品味也不同──』

『所謂異性相吸,這樣才能互相補足,你選電器他裝置,他買田地你建房,不恰恰好嗎?有時性格喜好太接近反容易起爭執。』凱東有感而發。

『我懂你意思,哦,或許少了一些熱情吧。』小麥里說。

『要是維廉就不同了,對吧?』乃雅插口進來。

小麥里沒作聲,那邊,阿乙悠悠地說︰『得不到的東西總是美麗的。』話是針對小麥里而說,卻叫凱東窘迫起來,大家不約而同看向他。

凱東拈起桌上碎紙向眾人扔去︰『你們懂什麼叫同志愛情?』

 

當維廉露出那表情時,小麥里在大樹下足足等了一個上午,天呀,她那時剛滿二十,對感情對人生毫不設防,眼前突如其來一個表情,教她如何應付?很長一段時間以為自己哪裡做錯做得不夠好,又以為身上哪部位教人看了厭惡看了反感,一再提醒自己這都不是原因,不要責怪自己,但是稚嫩的心卻已傷透。試著包裹,試著遺忘,忘了一些又記起一些,用工作來麻醉自己,偏偏夜裡變作夢,穿越時光隧道飛返現場,腳下踢著同樣的碎石子,面前,維廉同樣一個表情。

凱東說得有理,誰懂得什麼叫同志愛情?誰,真懂得愛情?

修了生物、化學、物理,念過文學、地理、歷史,連高級數學複雜的或然率也勉強考過關,對愛情卻茫然無知,一竅不通。不是嗎?十二年的中小學教育,又四年的大專教育,卻沒有一個學分講到愛情。照著小學的道德教育或中學的孔孟哲理,盡心盡力去愛一個人,為何反惹來白眼?愛教人生教人死,難道不比高數或然率更重要嗎?

或然率問題再複雜,仍有理路可循,人,卻是萬變不能捉摸的。今天說愛你,明天可變心,十年後說哦其實一直深愛著你。以為從上一段失敗的戀情中學會了什麼,可是接下來的那一位卻是完全另一種類型,一切重新學起。

小麥里潛入維廉家閣樓的那個晚上,實是懷著破案的心理。客廳臥室維廉準清理過了,閣樓則不同。一來他家的是隱蔽的,二來閣樓是私人的地方,較不設防。準有一些蛛絲馬跡可循,或許當年參觀的羅浮宮美術館的票根,鋪著一層薄塵,擱在角落邊上。

怎麼也想不到,閣樓是空的。只一把椅子一張黑白照。說到那椅子,小麥里喜歡的椅子多著呢,維廉家裡幾乎每一把椅子她都心儀,偏說那鑽石椅子是自己最喜歡的,不過是當時失望過度,硬要跟自己扯關係,一面可以安慰自己,另外也有個台階可下。倒是牆上那幅黑白照,教人費解。

一張藝術價值平平的男子側面寫真,主人為何獨對它情鍾?

 

還是有關閣樓。

會議室裡,小麥里把藍圖打開,平放桌面上。那是維廉現今辦公室的附加結構,坐落右側,由一條橋連著。此樓共兩層,大概兩百平方公尺,主要作為高級管理層人員的辦事處。或是心理作祟,小麥里拂著翹起的邊角時,只覺圖中那閣樓像平地上的一根旗子,跳眼異常。不用說眼尖的維廉也看到了。

他眉頭微皺,坐下來,兩肘支在玻璃檯上,下顎抵在合十的指根上,說︰『這是正經事,我就當你是任何一個專業顧問,有話直說了。』

『那當然,請指教。』

『這橋需要嗎?』

『人的腦子跟軀體,由一條細長的脖子相隔又相連。同樣的邏輯,這附加的結構等同於人的腦子,原樓則是軀體,兩者由這條橋連貫著。』

維廉點點頭,又說︰『這整棟樓沒有房間,我擔心主管們不習慣。』

『這是開放式設計,表示職員老闆之間不藏秘密。角落上倒是有小房間,可用來處理私人問題。』

『接下來你知道我要問什麼了。』維廉下顎向閣樓的方位一偏。

『我叫它作繆思樓。』小麥里在閣樓的位置上圈了一圈。『辦公室是聚集精英的智囊團,而智囊團是由個人組成的。聚集之前,個人得先自作準備,好好地構思一番,而構思是孤獨的活動,最好在安靜的地方,遠離喧鬧與人群,這繆思樓正為此而設。』

一面說,一面端詳維廉臉上的反應,見他用心聆聽著,也就越說越起勁了。

『凡是創意點子都是來自空靈之處,一如人思考時眼睛不覺會往上轉,這繆思樓比主樓高出半層正有此用意。』

『唔。』維廉輕輕點了點頭。

『姑且把這繆思樓當作一個破口,讓橫向的思維有個逾越的空間,又或許當作一個幽靜的去處,讓自己透透氣也好。你喜歡靜,這繆思樓不妨讓它空著,擱把椅子,好讓腦子不太好使時,兜圈子兜得累時,有個落腳處。也可以擺些畫、雕塑什麼的。』

維廉聽到這兒明顯有些不自在,換了個坐姿。

小麥里擔心一下說得太露,試著轉變話鋒︰『你覺得這閣樓怎麼樣?』

『我擔心這閣樓到頭來空著沒人用就浪費了。』

『你用就行了,你是老闆嘛。噢,我想知道多一點你對閣樓的看法,比如──』

『好了,這個壓後再談,我們花太多時間在這閣樓上。』

這時維廉去看藍圖別的位置,看著看著口裡自言自語似地說︰『我擔心他不喜歡……』

『你說令尊嗎?』小麥里問。

『不是,哦,沒事……我們今天就到此為止。遲點我再看一遍,然後給你答覆。』

小麥里仍滿肚子的疑問,不過維廉已經起身離座,行至燈開關處,要熄燈了。他背向小麥里,舉起左手在開關處摸索著,半回頭,咧開嘴角乾笑一下,說︰『總是分不清哪個對哪個。』忽然間,小麥里的心噗通噗通地幾乎要跳出胸口來︰閣樓裡黑白照片上的那個男子,是羅維廉他自己!

 

回家路上,天已全黑,看看錶,還嫌早,小麥里轉進一家咖啡館,要了咖啡,選一個靠窗的角落待了下來。剛坐下,就打了一個深深的呵欠。卻提醒自己,還有報告要寫呢。從包裡掏出簿子,擱在腿上,塗塗畫畫,腦子卻往別的事上去轉。都是零散的思緒,漸漸成了雪花,一點一點往下降,眼皮跟著垂了下來。再醒來,服務員說打烊了,小麥里這才拖著疲憊的步履步行回家。

門外的燈,亮著。等門的人卻睡了。手上捏著一張字條,歪歪斜斜靠在沙發上,模樣看去似乎等久睏了不經意睡去的。輕輕給他披上被。

廚房裡,鐵鍋裡有晚餐溫著,水蛋皺得像苦瓜。怕螞蟻,娘惹糕點盛在小瓷碗中,擱在盛有水的大盤中。糕點幾乎所有顏色都買齊了,知道小麥里喜歡藍色的,特別多買幾塊,一共八塊,可供一個大家庭食用。小麥里眼裡看著,心裡浮上一絲感動,哎,這大頭。搖搖頭,回望一眼,那什麼字條,睡著了還捏得那麼緊,像孩子跟奶嘴。

略略漱洗,回到臥室已過半夜。拿出紅黑豆子跟瓶子,端坐床上,細數一天行為之善惡。

對於維廉似乎心機重了。上次擅自闖入他家閣樓,如今為追究閣樓的事,平白無故在辦公樓裡加什麼繆思閣樓,還胡扯一番大道理,對維廉的感情可說近乎病態。不用考慮,來,黑豆子一大顆!

數著數著,外面傳來輕輕的呼嚕聲,小麥里笑一笑,掀起絨被,蓋上,安心睡去。

次日,小嘟很早起來,可過了平常上班時間還沒出門,從房門下的影子看來,一直在房門外徘徊。小麥里當然是裝睡了!

 

在咖啡、維廉、小嘟和另一杯咖啡之間,小麥里把比賽的設計概念重寫完畢。

先從地點說起。小麥里把美術館建在深林的山頂上,參觀者先要行一段山路。路上有一條小溪,參觀者沿著流水,如鮭魚逆流而上,似乎帶有追溯源頭、返璞歸真的意味兒。畢竟,被塵俗蒙蔽的眼睛難以分辨藝術真偽,好比脹膩的口腹無法品嘗食物的鮮味一樣。這是一段洗滌、淨化的精神旅程,一路行去,凡思俗慮留在後頭,隨落花流水沖走了。觀者帶著孩童般的稚心來到山頂,滿心的好奇,如盲人重獲視覺,一景一物都是第一次看見。

 

人生,過程比終點來得重要。終點,不過是六尺深厚的黃土。因此,小麥里著重這一段路途。

路遙,上山的人因此有了期待,越近山頂心裡越是期待。期待是美好的事兒,人往往有了期待才懂得珍惜。路上有棧道,路的某部份或有些陡,棧道改作樓梯,走起來需要力氣與耐心。觀賞美術品的態度一樣。這不是好萊塢的通俗影片,不是快餐,觀者觀賞美術品時需要付出一些精力與耐心。

美術館偏小,格局跟形式取材自山上原住民的高腳茅棚,錯落樹林中,迤邐山崖邊。跟建築師F. Gehry的西班牙畢爾包的古根漢美術館大不相同,小麥里的美術館不論外觀、結構與形式,都極為簡約低調,幾乎融進背後的自然環境中。

美術館的目的專一,即是為陪襯美術作品而存,像器皿,裡面的容量才是它的意義。內容是千變的美術作品,因此美術館定要減去個性,退居為次要位置,作為背景,好將焦點謙讓給內容。

倘若美術館太不起眼,觀者看漏了眼,在山頂上繞一圈折回,那也無可無不可。料想下回再來時,心中期待也就更高了。

報告大致完畢時,太陽已偏西,小麥里有些餓,開冰箱找吃的,裡面有一盤燕菜糕,當下就拈一塊放嘴裡,一嚼,哦,淡而無味,像是減肥糕點似的。小嘟準又故意減了糖分,這鬼頭!

又吃了幾塊,慢慢覺出味道,不如一般燕菜糕的甜,不過本身原味反而嘗到了。回想起早上小嘟在房門外徘徊,或許要告知燕菜糕的事,沒什麼別的意思。又或許小嘟有別的重要的事要商量,等著見面時才說。想著,外面響起腳步聲,小麥里興沖沖跑向大門。卻是鄰家的小孩。

那晚,小嘟沒回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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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麥里的記事簿】最美的東西︰希臘的眼睛

我在希臘愛琴島上迷路了。摸進一間汽車維修廠裡問路,有位年輕修車員出來應了一聲,幽暗中眼白轉來轉去的閃。

語言不通,說的話都成了耳邊海風,他於是領我出外,改用手來給我指辨方向。他身後是一片湛藍的海洋,我倆顫巍巍地立在崖邊。

愛琴島本就不想讓外人隨便進出的。中世紀的海盜猖狂,島民為了擾亂外人耳目,將島上建築物一律塗白,清寒的住家跟囤款的銀行都是白的,再分不出兩樣。而這於逆境中不得已想出來的救城法子,世世代代沿襲下來,今日,竟成了愛琴島美化城鎮的獨特手法。盜匪不再來了,倒換了另一批人。夏季,愛琴島成了度假天堂,世界各地的遊客千里迢迢慕名而來,不為別的,只為藍天與碧海中,那團難分難辨的粉白小石屋!

碧海裡,我在泅泳。水裡有暗礁,書上說是火山爆發後留下的火山岩。礁石有淺有深,淺的離水面不到一米,站在上面可以浮出頭來。深的很深,從岸邊游去不出幾米,一眨眼可以下陷數十米,這時感覺不像浮潛,倒像飄飛在高空上。我一驚,嗆了幾口鹽水,手腳就慌了。亂划亂撥幾下,身子開始下沉,以為就要命休於此,腳尖忽碰著硬塊,身子一直,頭竟又掙出水面了。

水面波光粼粼。阿波羅神特別照顧信靠他的兒女們,讓這裡陽光充足,連海底也映得五光十色。近水是天藍,遠水是湛紫,淺礁呈翡翠,深礁呈赭竭,夾雜其中還有海藻、魚類和貝殼,都是千萬點細細碎碎的顏色粒子,晃動在剔透的海水裡,既相融又分明,像修車員的眼睛。

我踮著腳尖看進去,想穿過他的眼睛看進他那起伏跳動的紅心去,悟出話裡的意思。他凝望著我,那半隱在長睫毛下的眸子,如兩丸透水的綠珠子,閃爍著微光。崖上風大,眼皮子眨了眨,綠珠子忽而不見了,眶裡不知何時盈滿一汪碧水,跟腦後的海水,連成一色。

我再一次感到落水的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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