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亨《最美的東西》之十一 |
轉載時間:2005.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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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設計靈魂 張國榮曾經在影展頒獎前備了酒席,好在獲獎後即時慶祝,獎結果頒給了別人,他一氣之下,半場離席,至於酒席後來怎麼個處理法,報上沒交代。 Judy Garland 提名奧斯卡,頒獎禮當天不巧入院生子,舉辦當局派了一隊攝影人員到醫院準備現場轉播。Judy太緊張,問攝影師獲獎的機會,對方正經八百地說︰『你以為舉辦當局派我來這兒幹嗎?』不料落選,房間裡的親友都不知如何反應,攝影師一轉身,喊道︰『收隊!』畢竟不關他的事。 小麥里情況比較好。從小到大沒考過一次第一,朋友說她是二奶命。怪只怪主辦當局前一個晚上來了一通電話,否則期望是不會如此之高的。一進頒獎禮現場,不曾會面的工作人員都認出她,必恭必敬領到最前排,分明是方便領獎人上下台而定的席位,然後讓她去坐頭座。 因為以上諸多跡象,當評審代表在台上對首獎作品表示讚賞時,小麥里心裡喜孜孜地聽著,又把得獎感言在心裡來回過上幾遍,以備上台時用。 三名佳作獎得主其中兩名獲獎者名字報出後,小麥里接著聽見自己的名字。先是一呆,以為司儀報錯了,把首獎得主名字提前報出,坐在席位裡並不動。直到工作人員來催她上台,才知沒報錯,倒是自己會錯意了。踉踉蹌蹌上台,獎座還沒接過手,那邊已經響起鑼聲︰本屆首獎得主──翁紫徽。
『什麼人取這麼拗口的名字?』乃雅把報紙反過來向著眾人。 『個別的字都很美,放在一塊兒便怪胎一個了。』阿乙冷不防這麼一句,大夥兒當下笑彎腰。 笑完,小麥里撿起報紙,指著首獎得主又說︰『看,紫色的皮革!』 『不像是真皮。』凱東吐一吐舌。 『這衣服哪裡出土的?』乃雅做盡怪臉。『我不相信一個好的建築師,對服裝的品味,可以壞到這程度。』 『人家是建築師,不是服裝設計師,放過她吧!』凱東說。 『話可不能這麼說,天下藝術一大通,光從她的服裝就可以看出藝術境界。不是嗎,阿乙?』乃雅向阿乙問道。 阿乙呵呵兩聲應付過去,低頭看看自己的鞋子,腳緩緩伸進檯底。 乃雅接著說︰『光從她這身裝束來推測,唔,她從小到大都是成績優良的學生,由於對課業過度認真,自己的外表不太放心上,像個書呆子。家境清貧,錢只夠用在書畫上,她除了一般便服,不曾多花錢打扮自己,搞不好上中學時衣服是她媽買的。接下來她上了大學,費用更高,課業更重,不覺又錯過一段時間,直到新近幾年,工作有了基礎,贏了幾個大獎,身邊有些積蓄,交際應酬也頻繁了,她才開始想到要打扮自己。不過,問題來了。』 乃雅吸了一口煙,接著說:『我們頭一次打扮自己,總要把自己打扮成心中最想成為的那個形象,一個不小心,三十歲的女人成了一個芭比公仔。還好,翁小姐只想成為一位皮革女郎。可是穿皮革要穿得性感又莊重,靠功夫喏。翁小姐選購服裝的經驗不足,一下子來這麼嚴峻的一個挑戰,注定要失敗。款式先不說,光是質料與顏色,就教人笑掉牙了。你們室內設計不是特別講究質料跟色彩的嗎?』 這一段時間裡,小麥里一直沒搭腔,乃雅的說法還是聽進去了。首獎得主的背景她略有所聞,乃雅的推測相去不遠。至於刻薄處,小麥里知是給她出氣而誇張其辭的,想著,眼眶有些熱,捅了捅乃雅腰肢,不讓說下去。 乃雅忍住癢還要說︰『這叫服裝暴發戶。而且這暴發戶狠呢,這次上台領獎似乎是對別人對自己的一種宣示,花足了本錢,狠狠地打扮出位。她當然出位嘍!看看那頭長髮,我打賭她花了半天時間做頭髮,她當然不知道這是八○年代的款式,跟歌手潘月雲幾乎難分彼此!但人家在夜總會唱歌,你翁小姐卻是來領全國建築設計大獎!噢,看,還有那雙高跟鞋!』 凱東也來湊熱鬧︰『這跟她的建築設計其實沒有差別。為了盡現她的才能,她在一間美術館裡穿插幾個設計主義的風格,這裡有巴洛的,文藝復興的,也有一些後現代的,還有──』 『歡迎來到拉斯維加!』乃雅舉手打出一個花式。 『就像她的名字嘛。』阿乙輕輕加了一句。 『這種設計作品特別容易得到評審的青睞。峇里島式的陽台接北歐式廚房兼日式廁所等等,噢,還有對前建築大師致敬而作的小細節。相反的,小麥里的作品通透簡約,好是好,不過一眼看完。評審很難說服自己讓你當選首獎,好像裡面少什麼似的。』 乃雅打岔︰『我說他們沒膽!我們都投你一票,你那個小嘟在的話,他也會舉雙手贊成。』三人當下鬨笑起來。 別人獲獎得請客,小麥里獲選佳作不但不請客,一伙朋友卻圍著安慰打氣,喏,那邊阿乙正把他自己那份奶油麵包送過來。心想,此刻我若別有奢求,請刮我一巴掌。
阿乙看出小麥里心裡有話不敢說,邀她上家裡坐。 小麥里要了一杯伏特加,晃著杯子,看著杯中小漩渦,喃喃地說︰『她很聰明。』 『設計本來就不能比。』人少了,阿乙話比較多。 『狗展裡,大丹麥狗跟小西施犬還是要比,不過依據個別的標準給分。』小麥里抿了一口酒。 『不過,我覺得,一旦設計接近純藝術,作品就是人品,作品就是設計師本身,將一個人比較另一個人,那是上帝的特權。』 阿乙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小麥里抬起頭來看他,只見他指著獲獎手冊上的首獎作品,憑著藝術家的直覺與敏感,說︰『這裡頭少了些什麼……』 『少了什麼?』 阿乙大步行至屋子另一端,在一幅二米乘二米的畫前停下,雙手交叉胸前,苦思什麼似的。 阿乙曾贏獎無數,聽說幾乎國內所有大獎都贏過,但那是上大專時的事了。一日,他忽然瘋了,把獎杯都扔掉,從此不再參賽。 『比賽會教人學壞。』他說。他坦言當年鬥志昂揚,要讓別人看出自己的能耐。他有這麼一種天分,眼睛看見的手就能模仿出來,畫在紙上,竟是栩栩如生。他知道那只是表面的伎倆,不是真正的藝術,不過用來贏獎卻是綽綽有餘。 『我知道評審要什麼,我就畫什麼。』那時,許多畫廊已開始賣他的畫。別人來催,他就趕著畫出來,錢是賺到了,心情卻不曾好過,且越來越惡劣。 『煙癮勉強可戒,心術學歪便很難糾正過來。』放棄參賽停止賣畫之後,阿乙很長一段日子畫不出東西來,畫的都是漂亮唯美的比賽作品,一氣之下,廢棄右手,改用左手作畫。後來畫廊的人來看,什麼也沒說,搖搖頭,走了。阿乙也就知道自己做對了。 『原來你不是左撇子,難怪平時吃飯寫字都用右手!』小麥里驚訝地叫起來。 『翁小姐是個聰明人,有時,反被聰明誤。』阿乙說。 『然而,她到底贏得評審的認同。』 『這只是短暫的,藝術卻是一輩子的事。』說著,阿乙翻了翻冊子,『不對,其中一個評審比較喜歡你的作品。』 『是嗎?』小麥里把冊子接過來看,可是光線不足,看不清,收起來待看。 『聰明對一個藝術家來說並不太重要,小聰明更是要不得。我們不是考試,也不是十項全能比賽,這是他媽的藝術,人存在的意義啊!』 『別激動,別激動。』小麥里吃吃笑地勸著。『剛才你說她作品少了什麼?』 『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從音樂得到靈感,將小說依節奏快慢分章,這是很獨特的結構方法。後人看了,聰明的都可以模仿得到。不過除非你有昆德拉的音樂造詣,而且同樣的感情深度,否則模仿到的也只是那個架構。』 『阿乙,你話說得太動聽了!』小麥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沒啦,這想法在我腦子轉了很久,你把它逼了出來。』阿乙訕訕一笑,接著說︰『昆德拉的架構是建立於感情之上,就是說先有感情後有架構;翁小姐建了一棟高樓,卻沒有支撐那架構的東西。』 『那美術館就像一個展示廳,專給評審看的那種,看完,人就離開了,誰願意待在這館子裡?』 『少了……』 『這地方鬼都不願住!』 『對了!就少了靈魂!』 阿乙話剛出口,小麥里就全身一陣雞皮疙瘩。有個影子從後房走出,經過窄廊,閃身拐入廚房。一切發生得太快,小麥里驚駭得發不出聲,腦子裡太多太多的思緒,一時間沒法理清,掉落失語狀態。 阿乙抬起頭來,正好擋住小麥里的視線,瞅她一眼,沒覺出異樣,自顧自地說︰『沒有靈魂的屋子,光一個空殼而已。』 小麥里勉強露出一笑。
說不在乎嗎,騙人的。張愛玲說文章還是自己的好。小麥里想了這許多,無非還是聊以自慰。這時她站在自己家的窗前,冷不防被牆壁上一格四方窗光嚇了一跳。原來外頭月光的腳痕,穿過窗戶爬上了新牆來。走近,自己的影子就落在上面。 評審啊評審,這樣的美景你們可否通過幾張相片與一份報告,想像出來? 外面吹來一陣風,感覺異樣,想起阿乙家的黑影子,心不覺提了上來。隨後又想,這是新蓋的屋子,屋裡新漆味道猶未散去,不會有鬼。有,也只是偏愛設計的小精靈,倒掛棟樑上,躲藏抽屜裡。 再說,靈異也不全是壞事,有鬼的地方有靈氣。 喜歡上海、新加坡、洛杉磯等地方,不過想起來,這些地方半夜三更走在暗巷裡,竟不會感到半點驚怕,這跟它們過度發達有關。到處都是鋼骨水泥、嶄新的建築設備,到處都是五光十色、紅男綠女,做鬼的,自然找不到棲息之處了。 少了鬼怪迷信的城市,總好像少了什麼。
早上醒來,小麥里好像記起什麼,轉身去看錶,還早,卻不敢賴床,起身到廚房裡取水喝,眼睛卻偷偷去覷客房。 小麥里之所以偷看,似乎預設房裡有人,不便明目張膽。其實昨晚小嘟沒回來小麥里是知道的,偷看不過是一種自我催眠的心理,多少帶著默禱的成分。 看時,空空如也。放下手裡的水杯,入房巡查一回,裡邊東西不曾移動過,表示自從那天離去後,小嘟其他時間沒回來過。希望落空,小麥里在榻榻米上坐了下來。坐了一會,睡意回來了,想想今天事情不多,扯來棉被抱枕躺一下,就這樣睡著了。 再醒來,已是中午。漱洗後,拿出維廉新辦事處的藍圖,準備修改。 維廉對於繆思樓的建議有所保留,說若將它改作較有實際用途的空間,或考慮留著。小麥里鼻孔裡一笑,心想,什麼實用的繆思樓啊,本來就是要用來探你對閣樓的想法。看來這人並非高深莫測,只是枯燥乏味而已,腦袋就像他家閣樓,空空的。實用的繆思樓,叫翁小姐給你設計吧! 家裡實在待不下,出門去吃腸粉好過。
叫了腸粉,一邊吃一邊留意對面的洋樓。腸粉吃完了,還是想不通,掏出冊子來看,對了對地址,沒錯啊,可是一位建築大師住的地方怎麼如此邋遢? 走過街,站在大閘門外,遲疑間,剛好有人摁鈴,一位老先生應聲開門,小麥里沒來得及躲避,已被認出。 『你是小麥里嗎?啊,進來,進來。』 『喔,易藤先生,您好,我剛好路過,想請教您關於比賽……』 『來,陪我到後院去。』易藤先生打斷話柄,領著小麥里,進入洋房的大廳。 廳裡,幾件舊家居、破檯凳,幾位老人家呆呆地坐著。 裡屋走出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漢子,見著易藤先生,說︰『老先生,快啊,我趕時間啊!』 易藤先生笑笑,牽著那漢子把他安頓在沙發上,又塞與一本圖畫書︰『等一會,我有客人。』老先生溫文儒雅,卻不怒自威。 那漢子又睇一眼小麥里,老不情願地靜了下來。 後院,早晨的陽光跳躍在龜裂的洋灰地上,右邊幾棵大樹,樹邊有個鐵棚,裡面一沓一沓的硬紙皮,疊得比人高。走近,只見紙皮上印著號碼與條紋。條紋有虛有實,像裁衣的條紋線路,又像抽象的幾何圖案。見易藤先生點頭允許,小麥里取下一片,依著線路摺好。易藤先生這又遞來另外一片。這片較小,條紋略有不同,另有多個接口,小麥里一一依著號碼與條紋摺好。 沒多久,已看出手上的玩意兒,卻不道破,只望遊戲無限度延長下去。 小麥里把摺好的第二片紙皮,又對準第一片的接口,由上而下地銜接起來,哇啦,一間屋子落成了!也不管易藤先生了,自個兒一骨碌鑽了進去。 紙皮跟帳篷的尼龍布料不同,碰在皮膚上,感覺比較舒服親切,顏色也自然得多。 小麥里把翹起的角落拂平,又把半開的窗向外推開,透過窗,揮手打招呼。 老先生笑了。那笑顏,如春風,如櫻花,如所有快樂而沒有負擔的事兒,小麥里看呆了。 老先生給流浪者設計紙屋子,並不是要得到什麼恩惠與讚賞,但是今天碰到小麥里這個愛家如命的女子,見她像隻怕冷的小老鼠在紙屋子裡鑽啊鑽的,不時探出頭來對他笑笑,多年心血好像終得這一人欣賞,不禁由衷地笑了出來。 這心情小麥里懂,尤其在目前的心境下。真正的創作者並不刻意創作,創作如同吃飯喝水呼吸,原是自然不過的事兒。當同齡孩子玩洋娃娃時,小麥里獨自撿石子砌屋子,老先生近乎於遊戲的紙屋子,讓她記起那單純的愛好,當初學建築也不過是要把遊戲玩大,跟生計、比賽無關。美術館也好,紙屋子也好,建築師只要善用資源與技術,憑著誠意與良心,建造出來的便是至美的寶殿。 基於這契同的靈魂,小麥里跟老先生儘管年齡懸殊,素未謀面,卻一見如故。這好感覺兩人都不願說破,合謀保衛著一個極大極美好的秘密似的,而這秘密感覺卻像玩笑,嘴皮子緊閉著,腮幫子卻已鼓脹了。 『易藤先生,我說過不要窗口嘛!』剛才那位衣衫襤褸的漢子看見紙屋子,在開門處喊了過來。 兩人轉向他,沒回話,卻開始神經質地亂笑。漢子瞪著眼悻悻然地回屋裡去了。 『來,我帶你去看家具。』老先生一把牽住小麥里的手,朝後院深處走去。那模樣,更像是爺爺帶著孫女去看玩具。 經過剛才的實習,小麥里這回光看紙皮上的線條,便猜出哪片是茶几,哪片是衣箱。每一件家具用品只用一張紙皮,不多不少,老先生在這環節上下足了功夫︰在現有的範圍內做出最大的收穫。而中間多出的空位,比如茶几摺剩下來的碎塊,幾經摺疊,又變出一個枕頭來。 『為什麼不乾脆多建一所收容院?』小麥里問。 『人有千萬種,有些就是不願待屋裡,吉普賽的基因吧?』 『嗯。』小麥里好像也從來不曾在一間屋子裡待超過兩年。 『噢,你來得正好。』老先生眉頭一揚︰『我們這裡的女「顧客」,嫌我的設計太單調,你來想想如何改進一下。』 小麥里正興奮呢,想也不想,衝口就說︰『那在紙皮上印彩色花案吧!』 才說完,兩人都靜了下來,相視片刻,忽然猛地搖頭,接著大笑不止。
相傳日本古代有位琴師,琴藝高超,逢賽必勝,所向無敵。這樣過了幾年,琴手寂寞了,聽聞深山裡有位大師,決定上山拜師,於是收拾細軟,一去竟是千裡迢迢。 山裡大師見著琴師,並沒多說閒話,只讓把琴先封起來,再吩咐每天打掃寺廟等事宜,除此無他。 琴師每天早起,一邊打掃一邊等待,等師傅喚進屋裡傳授琴藝。可什麼事也沒發生。琴師天天只是打理,手也起繭了,別說什麼高方秘訣,連琴也不得一沾。 心想當初暫拋名利,上山來拜師求藝,無非想琴藝更上一層樓,沒想竟荒廢日久,疏漏技藝,琴師心情起伏大變,從疑惑到苦惱,苦惱到急躁,急躁到憤恨,又從憤恨回到疑惑來。 山上日子清閒,沒有煩心的俗事,琴師心裡越發容易想起琴藝。聽見風過針葉林的樹聲,夜裡蟲聲,雨裡蛙聲,甚而雪裡白兔的腳聲,腦子裡都是琴聲樂曲,握著掃把的手指,不由跟著一跳一跳地抖動著。 時光飛逝,春去秋來,琴師的心境從疑惑漸趨平靜,當初爭藝的想法不再,如今一心只想隨性的彈奏一歌兩曲,如此單純而已。 一日,趁大師外出,琴師逕自回到藏琴的屋子裡,從雜物中取出琴來。掀開棉布,重見久違的琴鍵之際,那感覺恍如隔世,手,緩緩提在半空中── 聽說那輕輕一撥,琴聲響遍大地,山裡溪邊飲水的麋鹿,一下抬起頭來,兩葉耳朵擺了一擺,聆聽到了。琴手頓然徹悟,從此隱姓埋名,不再追名逐利了。 ************************************************************************************************* 【小麥里的記事簿】最美的東西︰怡保文墨花園萍姑的腐皮乾撈河粉麵 那時年幼,個子矮,看大人總要仰頭,目光所及,往往也就是大人忽略的部位︰下巴跟鼻孔。 注視的時間長,那是因為萍姑麵攤生意太好,排隊等候的人太多的緣故。 輪到我了。 『要什麼,阿妹?』 我臉皮太薄,她在人前這麼一喝,窘得抬不起頭來,肚裡背好的菜單,一下混亂了,嘎嘎嘎說不出話了。萍姑的臉,在湯水蒸氣中變形。 萍姑的兇煞是文墨花園全體居民所熟悉的。平靜時,面容也不曾好看過,贅肉如烏雲般累積著,似乎一有風吹草動,便隨時來一場風馳電掣,驚濤拍岸。那臉上鬆動的皮肉,像沙皮狗的皮,方便於大幅度的拉扯活動。 萍姑的麵攤開在自己屋子裡。院裡有棵老樹,庇蔭著檔位跟顧客用餐的座位。天氣作怪時,拽開柵門,廳堂裡又可以擺上幾桌。 天未亮,萍姑便把四五個兒女叫醒,一家人打著惺忪眼,掛著睡衣褲,夢遊般繞著檔口幹起活兒了。 顧客都是相熟的左鄰右舍,也真是太熟了,上門時都不顧一顧儀容,有的臉上敷著白色雪花膏,有的髮腳上危吊著髮捲,有的來到了卻又掉回頭,擦著眼垢說錢包忘了帶。 那時,消費者至上的西方主義仍未通行,中共大鍋飯或有遺效,萍姑站在木箱上,手裡握著勺子,便等於掌了權,身上的睡袍不但沒有削弱她的威武,反而標榜出震撼人心的訊息──我萍姑犧牲小我睡眠來餵飽你們民眾的肚子! 人們為了吃,民族奴性幾乎全都顯現了,那萍姑,近乎於神明。 但大家為何偏來受苦呢?理由簡單,萍姑的麵和料特好吃。 粉麵有幾種,一般常吃的有黃麵、米粉、河粉,另外還有冬粉和老鼠粉。粉麵都是廠製的,選一個好的批發商,每天定時把麵送來,事情也就完了。料則不同。料也有廠製的,不過萍姑的料都是自己親手釀製的,區別也就在此。 料是怡保廣東人對釀豆腐的別稱。釀豆腐是個總稱,釀出來的料,不光是豆腐而已。料的種類繁多,腦子想到的,幾乎都做得出來。 料的釀法,先把西刀魚的肉從皮骨裡分出來,合著大白粉、水和少許的鹽,快刀剁成肉糜,擱在一旁讓它透透氣,轉手去備配料。配料除了豆腐,還有羊角豆、辣椒、茄子、苦瓜等等,切成塊狀排列在盤子上,彩虹的顏色,這裡幾乎聚齊了。豆腐也有不同,有嫩豆腐、韌豆腐、老豆腐、乾豆腐、炸豆腐,還有腐竹皮。配料備好,便是時候入餡兒了。 形狀細長者如羊角豆、紅辣椒,把刀口剖在豆身上,去掉裡邊的籽跟雜絮,掖入餡兒,一個個變得脹鼓鼓的。別的如縱切成扁圓的苦瓜,或斜切成三角形的豆腐,則在中間挖個窟窿,把餡兒塞上。 餡裡還可以加適量的霉香咸魚、吊片(即熏晒乾的章魚)、沙葛等佐料調味配製。 這樣的配搭法,又釀出無數個可能性,像玩一場或然率的遊戲,萍姑是精算學家。 料都釀製好了,有的落入滾湯裡,有的下到油鍋中,撈起來等它滴乾湯油。 顧客選了料,點了粉麵,就跟萍姑說個吃法。這裡有清湯、咖哩湯、乾咖哩和乾撈,另外還可以加豬皮、肉碎,最後撒上蔥花、胡椒粉,再來一小勺的豬油渣,便可大快朵頤了。 吃過的人個個都上了癮,一天不吃成日手震震,心神不得安寧。外婆便是其中一個。她腿不好,唆使我去打包,這一來,同租房子的三姑姨媽都來搭,她們嘴巴特挑,每個人點的配料粉麵煮法都不盡相同,七嘴八舌說著,再從腋邊拔出起皺的鈔票來。我如童工,拎著幾個叮噹響動的鐵飯盒,戰戰兢兢地趕路去了。 我想萍姑粉麵的美,還跟一個小女孩的童年有關。 童年裡,一粒玻璃彩珠可以是一個宇宙那麼大,丟失一個印有鳳凰圖案的髮夾可以悲慟一星期,萍姑的一碗麵,便是一個貧窮孩子天底下最奢侈的美食了。那些樣式口味繁多的料,女孩只能從中挑選一兩件,其他吃不到嘴裡的,都用相機一般的眼睛,印記在心上。小孩子心水清,這一記下來,便一輩子再不忘記,不管往後走過多麼遙遠的路途,品嘗了多麼珍貴的佳餚,萍姑的麵,一直保持不變的崇高地位。至於萍姑的脾氣,長大後,亦有所體會。她如一個藝術家,把柔情都傾注於麵食裡,對人,再拿不出耐心。 時間如沙,嶙峋多角的往事,都被磨得細膩圓滑,像玻璃彩珠,把玩在回憶中的自我創造裡,一切又都變得溫馨綺麗、平易近人,萍姑的臉,什麼時候竟掛上了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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