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亨《最美的東西》之十二 |
轉載時間:2005.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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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病 見過易藤先生之後,小麥里對落選的事漸漸釋懷,生活回復平常。今天,一覺醒來,創作慾好像回來了,兩杯特濃咖啡下肚,動手修改維廉的計畫。 幾幅藍圖攤在長檯上,小麥里用紅筆這裡那裡勾畫著,繞了一圈,最終還是回到繆思樓來。咬一咬筆頭,小麥里嘆了一口氣。 坦白說,打從一開始就做錯了,繆思樓本不該有。小麥里假建築師的身分,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心術之不正,比之於翁紫徽或要更為卑鄙。 好了,現在問題是,要刪還是要留? 若是刪掉,那麼那天對維廉游說的大道理都成謊言,自己的信譽也會受損。若是留著,似乎又無法改成有實際用途的屋子。別忘了,這不是一張搭配欠佳的茶几,整整一百平方米的房間,可不是掉過頭就可以當著不存在的,留著,就得面對良心的責備。 小麥里到陽台上站了一會,看看錶,時間不早了,回到藍圖前,腦筋仍舊轉不過來,見桌面有些亂,索性動動手幹些事,收拾桌面好了。 桌面有一沓信,其中有幾封是小嘟的。查看來處,還好不是什麼重要的公函,抬起頭時,不覺向小嘟臥室的位置望去。這時才發現,整個上午,自己不曾朝那方向望去一眼。 臥室裡什麼也沒移動過,跟小嘟離開前一樣。慣用的抱枕躺在牆角處,小麥里怕弄髒,抱起來收進櫃櫥裡。抱枕揚起了些微塵埃,在早晨斜射進屋的光柱裡懸浮著,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氣味,撲上鼻來。塵埃像電影裡的慢鏡頭浮動著,小麥里的人也跟著緩了下來,站定在臥室裡。她這樣站了很久,眼睛望著光柱,目光跟著微粒一上一下的,飄忽著。
『你的閣樓設計進展得如何?』吃中飯時,乃雅向小麥里問道。 『刪了。』小麥里短短一句。 乃雅還要問,可從那語氣上頭覺出不對勁兒,也就靜了下來。 凱東跟阿乙卻沒注意到,兩人把小麥里包裡的藍圖抽出,攤開來放在桌面上,指指點點。 小麥里一手把藍圖搶了回來。 『等等,』凱東笑說,『你設計的熱情哪去了?』 『什麼意思?』小麥里說。 『你的設計向來充滿張力,但這棟辦公樓看上去很刻板,簡約卻沒有詩意,更像是像政府機關。』 『你這麼了不起當初為何放棄修建築系?』 凱東先是一怔,隨後拉高聲︰『你今天怎麼了?咖啡喝太多了?』一旁,乃雅拉拉他的衣角。 『落選設計師是這樣的嘍。』不看他,小麥里摺起桌面上的藍圖。 『這跟落選無關。你看你自己,整個人丟魂兒似的,睡不好嗎?』凱東語調溫和了。
『你覺得設計得怎麼樣?』小麥里轉向阿乙說。 阿乙吞吐不語。 『說啊!』小麥里催道。 『哦,好像少了什麼……』 『夠了。』小麥里舉起手,止住阿乙,把藍圖加速摺好,硬塞進包裡。 阿乙等人都愣住了,還沒反應過來,小麥里已走出了大門。
從咖啡館出來,時間還早,小麥里在公園裡坐一會,然後步行去維廉處。 才走了幾步,一塊烏雲飄了過來,遮住太陽,天隨即暗下,又颳了一陣大風,跟著飄起雨來。 公園裡無遮無攔,小麥里趕忙把藍圖往包裡塞。由於先前沒摺好,一大團紙塞不進去,又怕弄皺,打開來要再摺,不意天空裡轟隆一聲,大雨就滴滴答答地落下來了。 小麥里拔腿就跑,一跑,那藍圖就像超人的披肩,迎風飛揚起來。然而,這披肩不聽使喚,小麥里走這邊,它卻偏偏晃向那邊,身上這時全濕了,躲也無濟於事,小麥里不再跑,將藍圖挾在腋下,慢下來走路算了。 藍圖啊,那神聖不可侵犯的藍圖,代表整個建築業的極高威信,象徵設計師的專業地位,如今直線糊成弓形,濕成一團。小麥里搖搖頭,只能往好的方面去想。或許今天的圖修改不合格,連上天也不讓示人,只好再修一次,改天補交上去就是了。 這幽默,羅維廉卻不懂得欣賞。 小麥里進門時,維廉剛好經過,見她手裡那團濕淋淋的藍圖,臉一下就變了。走近,歪著頭在藍圖上辨認一下,便一言不發地轉身往會議室邁去。 走進會議室裡,只見維廉繞到會議台的另一端,重重坐下來。明明有意要離得遠一些,小麥里也就不便跟進,在長台的這一端站住,等他開口。他卻去望窗外。 窗外,雨下不停,深綠的樹梢在風雨中搖擺。除了看樹的視覺換了角度,人物從戶外移到戶內,眼前的光景,跟十年前的不無相似之處。比如,兩人之間不遠不近的距離,羅維廉臉上掛著的神色,還有小麥里總是先耐不住而開口說話。 空調正對她吹著,再不動一動,便要結冰了。 『藍圖明天再給你打印一份。』小麥里說。 他沒答話。 『我說藍圖明天再交你一份新的,你不用給臉色看。』 『我哪有給你臉色?』維廉轉過來,臉上輕輕抽動了一下。 『喏,就是那表情!』小麥里指著他說,『我花了一個早上把計畫趕出來,你不但不表示感激,反而──對了,你從來不懂得感激,別人為你付出,好像是應當的事,而一有什麼不如意,就露出那臉色。以前這樣,現在也這樣。』 『請專業一點,以前的事不要混在一起說。』 『專業什麼,我們本來就沒法專業,我們的確曾經相愛過……』最後半句,語調忽然大幅度下降,變得溫柔。 『過去的事我不去記。』維廉望開去。 『對呀,塞進盒子裡,疊起來,埋在地下室,當著什麼也沒發生過。』鼻孔裡冷冷一笑。 水仍在滴,不是藍圖上的水,藍圖早丟在走廊上的垃圾桶裡,而是髮角上的水,鼻尖上的水,背脊上的爬向裙角的水,膠在內衣與皮膚間窸窣作響的水。沒有比穿濕內衣站在會議室裡更教人委屈的了,心裡一陣酸,不再顧忌,衝口而出就是常掛心頭的那句。 『你記得我們去車站的那天嗎?』 『哦,我記性不好,』維廉的臉鬆了下來,語氣放輕了,有退讓的意思。『不過我倒記得出國前你來送機的那天。』 小麥里立刻靜了下來。 『你送我一份禮物,是一幅自畫像。』維廉緩緩地說。 等一等,思緒亂了。在小麥里的腦子裡,有關維廉的所有記憶,集中在歐洲旅遊的那幾個星期裡。他的一舉一動不斷在腦海裡上映重播,閉上眼,可清晰追憶起當時發生的任何一個小細節。不過,也只是事情的表象而已。因為小麥里始終沒能把結局想通。 小麥里跟維廉分手那天,一整個歐洲的天空都在下雨。他倆撐著一把傘去火車站,不敢挨得太近,小麥里半邊身子都淋濕了。來到火車站,維廉把小麥里的行囊交給她,催促上車。小麥里把臉轉向他,笑一笑。她要他記住自己最後的一面是笑臉,然後上車。火車台階濕,一個不小心,腳下一滑,小麥里不由向前撲倒,小腿撞到台階上,痛入心扉。回頭,只見維廉跨出一步,忽又止住,先是關切的神色,霎時間化作疑惑,惱怒,最後是漠然。 為何漠然?車裡車外的人都趕來扶她,只維廉一步不移,塑像一般直挺挺立在那裡,直至火車開走,縮小,消失。 沒能把結局裡維廉漠然的表情想通,先前所有細節,比如一個擁吻,一個皺眉,是好是壞,都難以定義。記憶卡在這裡,不能前進,不能後退。 如今維廉一句話,凝固的記憶開始動搖了。 那是很大的一個跳躍,小麥里的記憶跨越時空,從現場飛至維廉家的閣樓裡,焦點鎖在相框上,旋即一個急轉,又跳回十年前舊機場裡,年輕的維廉正要遠赴英國深造,他向後退去數步,要小麥里捧著畫像站好,給她拍張照片留念。 短短數秒鐘內,記憶來回人世數十年,那感覺好似一顆炸彈在腦子裡炸開了,人沒有立刻死去,眼前景物依舊明亮活鮮,比如此刻門外有個女子含笑走進,挨著維廉身邊密密的說著閒話,人只是全身僵住,不能反應而已。 女子給維廉整一整領帶,又輕輕指點著他的鼻尖。 那是情侶間的小動作,原不為人注目的,女子的小動作卻出奇的分明,假若搬上舞台,擔保最後一排的觀眾都會了然無疑。維廉隱隱有些彆扭,看來那彆扭或許也是編好的,這樣一來,一人半推一人半就,才更具藝術效果,才有戲看。 女子惺惺作態,羅維廉跟她竟配合無間,就算無意做作,他的彆扭,他的推卻,本身也是姿態的一種。靜態要在動態的反襯下,才有看頭。而維廉也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才煥發出光彩來。他們如兩尾七彩的孔雀魚,共游在一個缸裡,晃動著身子,挑逗著對方,讓人欣賞。 有一點是顯明的,小麥里跟維廉永不會有這種配搭。小麥里不是彩魚,只是無色無斑的,壁虎。 此時,女子正向小麥里晃來,手臂划動著,嘴裡吧嗒著。小麥里只覺一股強烈的鬱悶升上來,腹部一陣抽搐,臉上一緊──『哈啾!』涕水連著唾液又長又稠的一條,好似壁虎的舌頭,幾乎舔沾女子粉臉上去。 那是小麥里給維廉未婚妻的見面禮。
雨停了,天一下亮起來。水往低處流,柏油路上流成無數銀色小蛇。小麥里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跨步,時而一跳一跳的好避免踩著小蛇。 身後那棟辦事樓上的人與事,好像終於有個了結,小麥里像中學考完大考後,一時間閒得不知所措,許多等著考完試後要做的事,統統不再緊要,她只想盡快離開那裡,離得遠遠的。 傷心嗎,有一點,但沒有太大的悲慟。釋然嗎,似乎也有一點點,不過還是有些苦澀。最好什麼都不計算,一路走下去,走累了,歇一歇,再走,走過幾個大路口,拐個彎,在餐室裡坐下,叫一盤腸粉,吃一口便擱著,向對街的洋房走去。 『噢,小麥里,進來,進來。』易藤先生和善如昔,招呼著。 這時不早了,其他老人家大都入寢,大廳裡極靜。易藤先生讓小麥里坐下,然後進廚房去弄喝的。 小麥里閒來無事,東張西望,看見大廳北面的臥室裡,有幾個衣箱,一邊堆著衣物,便知有人將要遠行了。 『手腳又癢了,待不住了。』易藤先生邊倒茶邊笑說。 『去哪兒?』小麥里坐直了腰。 老先生笑呵呵地站起身,向臥室走去,折回時,手裡多了兩本厚厚的硬皮書。『沒定。』 小麥里也不道謝,接過來擱一邊,看定老先生說︰『我跟你去。』話一出口,腦裡一下把計畫都擬定了。 『我可以當你助手,幫你打理一些瑣碎的事務,我挺能幹的……』說著,忽地打了一個噴嚏,又來了一個。擔心噴嚏將提議變作滑稽無聊,擦擦鼻子,扯扯衣角,又補充一句︰『我是認真的。』 易藤先生微笑著把小麥里的手握進自己手掌裡,好一會才說︰『坐一坐,我還得整理整理。』 老先生的笑容是智慧的表現,融化世間的虛偽與矯作,小麥里的提議包括在內。 然而小麥里不覺得羞恥,在老先生面前,她可以是一個善變的女人,也可以是一個撒嬌的孩子。 看著老先生的身影,想著他就要離自己遠去,心裡總有萬般的不拾,卻又無可奈何。除非我嫁給他,小麥里心想。這有何不可?老先生比她認識的所有年輕男子都穩重多了。 小麥里一邊想,一邊偷偷地笑,沒注意到老先生走近身邊︰『夜深了,我給你叫出租車好嗎?』 小麥里對這種話尤其敏感,很快地說︰『沒事,我有朋友來載我去玩兒。』
附近商店都打烊了,只有一家卡拉OK的霓紅燈還亮著,小麥里嚷著要上去。 小麥里從不上卡拉OK, 乃雅三人都呆住了。 『你們怎麼了?眼睜睜地盯著人看,又不說話。』小麥里嗔道。 凱東有了早上的經驗,話不敢隨便出口。倒是乃雅先說。 『剛才打電話找你,你不接聽,現在晚了,我們都要回家了。』 『我不要回家!停車!停車!』小麥里嚷著,一邊用手扯車前乃雅的領子。車一下煞住,停在大路上。 大家驚愕地看著小麥里,而她一聲不響地靠回椅背上,把臉埋在攏進懷裡的膝上,蜷縮起來,不再說話。 『不要這樣好嗎?』阿乙說。 『你回去得晚,小嘟會擔心的。』凱東半開玩笑地說。 小麥里忽然打一個噴嚏,擦擦鼻子,天真爛漫地說︰『他失蹤了。』說完,在後座撐起來,伸手去按凱東黏成尖角的頭髮。 『別開玩笑了!』乃雅說。 小麥里靠回椅背上,低低地說︰『易藤老先生也要出國了。沒人要小麥里了。』 『別亂說話好嗎?你今天怎麼了,吃中飯時就不對勁了。』乃雅責備道。 『對呀!才說你的設計幾句,把人臭罵了一頓。』凱東試著作鬼臉逗小麥里。 『噢,維廉那個計畫,砸了。』小麥里一副無所謂的表情。『還有,人家有未婚妻了。』登時雜聲四起。小麥里低著頭咬著指甲︰『我不想回家,我想喝酒。』 『來我家喝好了,醉了不用開車。』一旁的阿乙說。 『我不要!你家有鬼!』小麥里忽然放聲大笑。 乃雅跟凱東立刻轉過頭來,用目光制止小麥里往下說。 小麥里知道言過,伸一伸舌頭,聳聳肩,退了開去。都轉向阿乙。 『我知道。』阿乙吶吶地說。 『你知道還待下去?』凱東說。 『是啊!我們怕讓你知道了不自在,不敢告訴你。』乃雅說。 『那屋子是他的。我們互不侵犯就沒事了。』阿乙低低說。 『沒想到你膽子這麼大。』乃雅嘆了口氣。 『怕的時候就大聲唱歌嘍。』阿乙輕輕地笑了起來。 『至少,』縮在角落邊的小麥里這時自言自語似的說︰『你家裡有個鬼。』
小麥里不情願地回到家裡,經過小嘟的臥室也不多看一眼,直往床上撲去。剛躺下,立刻覺出一天的累。 自中飯後,小麥里一直在外跑動,從雨中的公園到維廉的辦公室,滴著水呆站半刻鐘,又跑長路去訪易藤先生,薦嫁不成,又拖著乃雅三人在黑街上亂逛。這一路跑去,好似朝著什麼目標似的,可繞了一大圈又回到起點來,小麥里望著天花板,感覺倒像是逃跑似的。 這逃跑透支了小麥里有限的體力,此刻身上每一根筋骨都癱瘓似的,且隱隱作痛,不過不要緊,反正睡著了也就不再有感覺,倒是此刻靜了下來,心尖上的一抹感覺,尖銳而酸楚,最教人難受。 夜半醒來,胃裡一陣絞痛,上廁所慢了半步,嘔了一大口黃水在地上。蹲下,抱著瓷座馬桶斷斷續續吐了半刻鐘,連胃酸也吐盡,爬回床上時,身體開始發燙,淌冷汗,接著打起寒顫來。那寒意滲進骨頭裡,裹在被窩裡也抖得不行,牙齒咬得嗒嗒作響。 身上的疼痛倒也罷了,心靈上的空虛卻教人難以入眠。屋子空空的,身邊無一人,說不好聽的,如果死了,不等腐爛發臭不會有人發現。這感覺比病體上的不適更真實,也更逼切,小麥里喉裡開始嘶嘶地呼喚著。 『小嘟……小嘟……』 這呼叫說不上是求助,小嘟已離家多時,這點聲音是要證明自己的存在。 人最大的恐懼或許就是被遺忘。 鏡子只反映自己眼睛看見的自己,別人眼底裡一個女子的倒影才最真實。 而小嘟他最看見自己。 呼叫亦可增加膽量,像蠟燭火焰將盡前的滋滋響聲。聲音有質感,是這昏天黑地裡唯一可把握的東西。捉住了,就有了依附,膽子也就壯了,希望也似乎強些。 『小嘟……小嘟……』 呼叫持續不斷,殷切有加,漸漸成了禱念。小麥里的希望是小嘟。 生怕自己在被裡,哪天拯救人員來時看漏了眼,小麥里把一隻手伸出被外。手剛伸出,就有人一把將它攥住。禱念應驗了!小麥里第一個念頭就這樣覺得,心上的憂慮一時裡全都交託出去,心一鬆,人迷迷糊糊睡去。 那手領著她走了很遠的路,恍惚中,有人聲、車聲、風聲,和自己的孱弱的禱告聲。轉了一圈,好像又回到床上來,嚥了些藥,慢慢有些知覺,肚子咕嚕一聲,小麥里聽見自己說︰『我餓。』 『想吃什麼?』他輕聲地問。 『清湯板麵。』說完,又昏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電話鈴響了。 『沒有清湯板麵,乾撈雲吞麵好嗎?』聲音好似穿過一條綿長而黑暗的隧道,傳了過來,裡面充滿了焦慮。 病人意識渾噩,對一些事卻是出奇的清楚,比如板麵佐著綠色薯仔菜安詳地漂浮在清湯裡的樣子,不只看得清楚,鼻子幾乎嗅得到。只要認定了,清湯板麵就是一生一世。 『清湯板麵。』說完,又昏睡過去。 等了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這次是餓醒的。胃酸攪得小麥里抱著肚子在床上顛覆著,嘴裡禱念依舊,只是此時更像是詛咒。 回來了,湯麵盛在瓷碗裡,雙手捧到床邊的茶几上,扶小麥里坐起來吃。 夾一口放嘴裡,嚼一下,酸的,放下筷子,說︰『壞了。』倒回床上,睡死過去。 印象中此後不再醒過,人像是沉入水底,一直往下墜,偶或有人輕輕撈起,灌一些藥和流質食物,偶或聽見熟人的聲音,說著一些關心的話,可怎麼也睜不開眼睛來。 這樣迷迷糊糊不知又過了多少時光,這天,窗外的鳥聲格外聒耳,臉上感到有些癢,眼皮底下紅晃晃的一片,知是早晨的陽光落在上面。暖洋洋的感覺讓小麥里覺得還有自己的軀體存在,心裡起了一絲波動,腦子裡隱隱念起了一些人事,掙一掙,就要睜開眼睛來── 鵝從蛋裡孵化出來時,開眼看見的頭一個生物,將是它終一生的追隨。 他靠坐在床邊,頭側臥在床上,臉一邊的肉擠了出來,嘴微微的,嘟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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