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甯《純律》之五 |
轉載時間:2006.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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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停水停電的意義幾乎是代表這一天不用練琴。密閉的琴房沒有空調,譜架上方沒有照明。如果我是一年級或二年級,我想我會滿開心,翻翻報紙看看今天有什麼電影可以看,或是跨上機車就往淡水去了。系上那票三年級的也不壞,似乎約著要去什麼地方逛街還是喝下午茶。大四的反而比較讀不出來在想什麼。班上的長笛C說:『都一樣啦,有班就上,有假就放。』技藝需長時間規律累積。阿耀說這就是專業。我卻想到公務員。 阿耀是我遙不可及的專業,我指的是性格方面。好技術可以苦練,但想當演奏家還是得個性合適。演奏出的音樂要非常富感情,但本人卻最好不要有太多其他感覺。為什麼?『陶醉最容易令人忽略小細節。』阿耀總是這樣說。而且,一個老被感覺左右的人如何維持穩定的練習質量?古典音樂就是靠細緻打動人,只有自己憤慨激昂是沒有用的,觀眾才是目標;讓旁人流淚,但自己絕不哭泣。聲音跟時間擁有相同本質,永遠不斷地離開與消失才編織出音樂,張愛玲說:『才到就已經過去了。』一點也不錯。我總是不能冷靜地去對待它們,就任音符把我扯過來扯過去。注意力老不能貫穿整部作品,只集中在喜歡的段落。自然是『吃餅掉芝麻』了。 職業是嚴肅、從容、高雅和超然。把曲子彈好,而不論曲子好不好,喜不喜歡,難不難,合不合心境。觀眾哪管你那麼多。只做自己喜歡的,叫業餘愛好者。出身科班當然不許如此任性,但我大概屬於此類吧。強的樂段老是不夠強,弱的又不夠弱(這樣觀眾不會有感覺)。太麻煩了,張牙舞爪同時又要冷靜,我沒那種天分。 不過,專不專業也許不是現在大家最在乎的事。這個問題太空泛,說來說去大家都飄起來了。思想水平越飛越高,手上功夫卻跟不上了。突然有人提一句:『那,畢製準備得怎麼樣了?』高遠的想法馬上歸竅,心手合一。這種時刻利於短程衝刺,於是我們幾個大四同學還是在琴房悶到看不見譜為止。 摸過琴了,才理直氣壯的去吃喝點什麼。最喜歡每次練習完,剛剛還浸淫在『高雅美妙古典樂』裡的我們,跨上機車,在引擎逐一發動的同時,大聲的互相探問:『接下來要幹麼?』『……!』『啊?啊?哪裡?』『……!』『聽,不,清,楚──!』些許廢氣揚起來,有人按住煞車猛催油門,引擎噗噗噗地吼出來,樓間回響。到現在我都還懷念那撲在臉上熱熱又不太新鮮的風。『……!』忽地轟隆長鳴,一台接一台,齊往校門衝如暴走一族,出了校門卻乖乖待轉在紅燈下。 一點也不優雅。 系上幾個琴藝好的學生車速都不慢,不論男女。風刮皮的速度好像要除去所有因為在琴房裡待太久而沾黏上的什麼東西般,異常專心。騎車跟演奏也是接近的,所有事物水一般地往身後流去。控制車身前前後後、左左右右,能不減速就不減速,舞台上發生任何意外都不能停下來一般。生理是狂飆的,心理是鷹眼般地冷靜。這些人,都很行。 鄰居孩童在跳房子的時候,我們在練琴。在騎腳踏車冒險的時候,我們在練琴。在熱熱騰騰搞社團的時候,我們依然還在練琴。一遍一遍地來,青少年時光一拍接一拍不是太清楚但也算是順暢地奏過去了(老師站在琴邊,大聲提點:『在心裡唱!唱啊!』),手裡沒有一個音留下來。(技巧似乎好些了?)總有一些模模糊糊地遺憾。還來不及感慨,後面天邊哼著低低地陰霾牢騷似地,是更多的功課與『必要修養』。所以每次一跨上有點速度的東西,就忍不住狂飆起來,像是要去追討什麼似地,過去追不回了那就追未來吧,不然暫時甩掉身後那有點灰灰的討厭東西,感覺也不錯。反正,這條路長得很。 十個音樂人裡總有七個沒耐性,這跟可以在琴房裡泡很久無關。那是因為『堅苦卓絕』。(很多名演奏家沒耐性,更顯得堅苦卓絕。)樂曲總有終始,細細安排,慢慢砥礪,把一股不耐煩勁兒修煉為樂中猛虎跳般的爆發力。落到現實生活,這票人就最怕沒目標了,流啊流,慢又慢不下來,就不免焦躁了。 鮮活的例子,現在紅燈滅了轉出校園,發現大夥還沒個共識要哪裡去。 選擇太多,多得幾乎跟沒有一樣。 甘香清淳冬瓜麵、粉肝肥甜;滑蛋肉粥口口濃、抄手酸辣紅;豆皮要蘸醋、烤食應配飲。似乎是種種味道皆有,但也似乎全部皆無。我坐在阿耀身後,在風中切出……味道,欲望,期待……懶,失落,一點無聊。 噫!都一樣。 這種情況大夥兒沒辦法久聚,我們在這個路口分成兩下裡,下個路口又岔開去,再一陣,只有我跟阿耀單騎了。 『欸,那到底要去哪兒?』阿耀問。 『嗯……』 『怎樣?妳沒意見我就決定囉?』 『嗯……』我想了一下。『耀,換我騎。』 『啊?』 『停一下啦,我要騎。』 『妳跟我說要去哪裡就好了嘛!』 『嘖,就讓我騎一下不行嗎?』 阿耀顯然不是很滿意,但終究還是在路邊停了下來。我跟他換位置,把安全帽的帶子調緊。 『你負責想要吃什麼!』幾乎是同時,我用力催起油門。阿耀大聲抱怨了什麼,可是風在耳邊呼呼作響所以聽不清楚,我彎上關渡大橋。 上了橋,風聲變得更銳利,長長地向後拖去,讓人想起漫畫裡的速度線。直直的橋,兩旁都是河有寬闊感。騎快一點,風好似把空氣粒子砍進輪子與地面之間的縫隙裡,一種車輪發了細毛的錯覺,順著車體傳上身,胸腔裡有什麼東西癢癢地要逸出去。我瞇起了眼睛。 一口氣不減速地騎到對面的八里,下橋,左轉,上迴車道,想也不想,往台北方向又騎回來。 我忽然爽快了起來,那是跟別人都沒關係,乾乾脆脆地淨爽。夏天裡咬著冰塊,『喀啦』碎成好幾塊,那樣的透明涼。 阿耀指叩我的安全帽,『鳳梨蝦球飯』五字襯著風颯颯切進我耳。 『不,牛肉拉麵。』我說。『吃完麵再去喝綠豆湯。』 * 我開始注意到一些事。就例如小巷子內的牛肉拉麵和綠豆湯。我清楚地記住了它們的味道,記得比要上台的曲子還清楚。 不知道為什麼,也許就是因為忙吧?那個三月還真的忙,那種時間會互相囓咬的程度。精神就像即滿將溢的杯中水,沉入多大體積就溢出多少水,簡單的阿基米德原理。 遊蕩在容器外的無形物質開始無孔不入。我開始注意到琴房以外的東西,並不是高中時那種稚氣狂放,也不是像發現什麼新世界那樣的好奇。因為我不覺得我特別活力充沛或野心勃勃。真希望能形容出來,可總是失敗。這樣吧,每天的每天……缺乏情節。說出這種話真可怕!我還要在舞台上製造驚奇給別人呢!乾脆說成是數十年深埋地下的陳醋吧,為了出土的那一剎那要帶給人感動,埋在重複重複又重複的練習中,什麼是苦惱大概也都漆黑一片,很保留。 我呢生活作息規律非常,但是一點也不覺得自己上進或積極,還不如說有點無賴。等出了這間學校,就再進另外一間學校,算不上有前瞻性也不像有建設性。計畫嘛不是沒有,但它不是動詞而是前人留下來,已不甚有光澤的名詞。好吧我承認,我還是期待它可以漸漸吸引我、或讓我覺得有趣,所以我仍然整齊地循踏這一標準規格。社會對我這個不斷向上升學又有一技之長的青年感到很放心。可是其實我已經開始厭倦一些東西,可是又不願意放棄。特別是那些跟將來有關的。 但這並不代表我沒有夢想。我當然有夢想,只是不知道是還沒夢到,還是還沒成形。但肯定的是如果遺忘了一場精采夢境的內容(要知道惡夢也有精采的),那就太可惜了。值得惆悵。這樣說沒錯吧,情節記不得,感覺馬上就緊跟著淡去,喔,不只淡去,會完全消失不見,變成一片空白。 人生這樣就太……我又形容不下去了。 心已如皮革,又柔又韌,還散著一種味道。在情節出現之前我竟先會了感嘆和濫情,這樣的次序是不是怪怪的? 討厭!真的很討厭!我不覺得快樂(但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快樂),那苦悶呢?我好像也不知道什麼才是苦悶(似乎也沒有苦悶的資格)。 有好幾次我試著向阿耀表達,我們是這麼的熟,又是從小一起在同一個環境下成長,多多少少也能夠理解吧。兩人在一起總要說話的,我姑且為之。反正言語上辭不達意或莫名其妙,也不會在我們之間造成影響,這麼多年,多麼習慣了啊!我一面對他絮絮叨叨一面又發覺,原來『習慣』其實就是一種固定的熟悉距離,訊息在這之間橫渡,哪些真的上岸了、或上岸了但被解讀成另一種意思不得而知,但溺斃的一定很多。我們累積語言的海,周遭一片汪洋。 我不算抱怨過。(以上那些不算抱怨吧?)這點倒是令人慶幸,這代表沒有什麼特別好或特別壞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至少到目前,所有的一切都還算是能不太費勁就應付過去的。 不過,無論如何,費勁還是不費勁,時間還是結結實實地在過。我在心裡等,看看會不會發生一些也是結結實實的事,哪怕只是感覺也好。 * 幾經討論,我跟阿耀決定了布拉姆斯B大調鋼琴三重奏。雖然布拉姆斯的作品相當難纏,但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捨棄它那優美的旋律。特別是第一樂章的主題,濃鬱的抒情,溫柔又堅定,像是暖和的雨下在開闊的草原上,正是大提琴擅長的顏色。布拉姆斯讓大提琴獨奏了好一段,那動人的效果可是讓小提琴與鋼琴都要妒忌呢!有沒有一位好的大提琴手,對這首曲子太重要了。小安的加入,讓我跟阿耀都很興奮。 我們約在禮拜五晚上練習。而這一天的早上,舞蹈鑑賞開始了第一堂現代舞課。提到現代舞,不可能不提到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她建構了現代舞的體系和經典,現代舞的技巧幾乎皆淵源於此。老師這樣告訴我們,接著打開投影機,放了幾張照片給我們看。畫面中的女子正在扭動自己的軀體,有一點像擰起來的橡皮筋,累積力量又釋放力量,似乎能攪動空間、分割舞台。 『葛蘭姆建立的技術,以呼吸為原動力;肢體吸氣時挺直外揚,吐氣時縮腹內省,復以脊椎為軸,使身體做螺旋式的旋轉。』老師說著一邊示範。『Contraction─收縮;Release─延展』一吸一吐,老師的身體像深海裡的軟體動物那樣蠕動了起來。『等我們上了術科課,你們當中一定有人會因此從新認識自己的身體,甚至發現各個部位間的關係……』說到這邊時,教室的門打開了,一個舞蹈系的助教探頭進來,說不好意思打擾了,但有事情得請老師去一下辦公室。大家把手邊的書有關這個部分的先看一看吧,老師說完便跟著助教出去了。 小安翻著書本,輕哼著三重奏裡的主題旋律,旁邊的文文趴在桌上,不知道在想什麼。她們倆似乎很習於安靜的無語場面。 『滿好聽的耶。』文文忽然說。 『好聽吧!以前有聽過嗎?』 『沒有。』 『我明天帶CD來給妳。』 『好。』 文文看著小安手裡的書,剛好正翻到瑪莎葛蘭姆作品『異端』的照片。身穿黑衣的女子們形成一堵無法超越的對立之牆,穿白衣的葛蘭姆極欲掙脫壓迫她的黑暗的異端。 『這種不斷勇於探索自己的人真了不起啊……』文文說。 『妳有不計代價不計痛苦的狂熱嗎?』小安耳語般地。 『嗯?』 『如果又是妳剛好最懼怕的東西,又該怎麼辦?』 『怎麼了?』 雖然不是有意偷聽,但我還是聽見了,可能是因為訝異吧,所以聽得很清楚,小安的話讓我忍不住瞥了她一眼,我好奇她的表情,這兩句話不像是我平日相處,那個笑容常掛臉上的小女孩的用語。 但這一刻也是一閃而過,笑聲又把一切拉回常態。 『嘿,沒有啦。瑪莎葛蘭姆讓我多想了。』 這天晚上我們的三重奏第一次合起來練習,小安演奏著那段燦爛的旋律,把布拉姆斯的一生內化壓抑的熱情很細膩地訴說,當旋律隨著琴聲推到高峰時,我忽然對她感到非常的好奇── 『我們認識真正的妳嗎?』 * 我畢製的那天終於到了。事後想想,花盡心血就是為了那一個多小時,事隔多年後,還記得什麼呢?還真的沒什麼。內容實在太簡單,反正就是上去、下來,不能重新來過的。跟過日子是一樣噢。 但那個時候真的覺得很不得了。記得那天起床看到太陽的那一刻,喔,這天總算到啦。異常冷靜地洗臉刷牙,只是怎麼看都無法想像,鏡中的自己是今晚聚光燈的焦點。精神亢奮得微微發抖,一切狀況良好只是覺得手有點無力。我的教授來聽我彩排,我把這狀況告訴他。『噢,不會啊,聲音很好喔,今天晚上就這樣拉吧。』教授說。小安是我的工作人員,她也說,心理作用啦,沒有問題啊! 彩排到正式演出那中間的時光,我想我一定是腦袋空空什麼也沒想吧,已經沒有什麼印象了。反正如果有遇到什麼人,應該都是跟我說祝演出成功啦、加油喔之類的。全家人都來了,我叫哥哥帶爸媽去吃飯,也刻意讓自己輕鬆一些,隨意吃了一些溫和的食物,慢慢摸。 上台,演出,謝幕。 我手不抖、腿不軟、四平八穩地開完音樂會。之後謝過來捧場的親朋好友,又要善後還得分身合影,也免不了再跟伴奏、工作人員、幾個死黨去開慶功宴,直鬧到大半夜。總之是熱騰騰、亂糟糟,回到宿舍倒頭就睡。竟然一睡就睡到隔天的下午,還是一通電話很堅持的一直響,才硬是把我叫醒,敢這樣煩我的人,應該只有── 『拜託,我的大小姐,妳還在睡喔?總會餓吧?起來、起來啦!』 『你不是應該正在跟小安配伴奏?』我試想著時間。 『早結束啦!都六點了!趕快換衣服,我們來接妳!』 『要去哪裡啊……』 『小安說要去Bar玩……說…今天是文文……喔……生日,妳又剛畢製完……吃喝玩樂妳一定不會拒絕吧?快快……快!』電話裡阿耀一直破音,斷斷續續還夾雜著小安在一旁鼓譟的聲音。 『喔……好啦。但請你們慢慢來,不要趕我……』話還沒說完,電話那一頭忽然一陣哇啦哇啦笑聲大作,啪地電話就掛了。 『什麼嘛……』 我把電話塞到枕頭下,仍抱著棉被躺了一下,差點又睡著。平常習慣在醒來的時候把一天可能要做的事大約打算一下才起床,今天卻是空白一片,沒有事情需要打算,腦袋反而轉不起來,像是泡在果醬裡,甜甜綿綿黏黏的。花了一小番力氣爬下床梯,嘩啦嘩啦地盥洗後,我穿上舒適的休閒長褲,套了一件寬鬆的淡灰色GAP運動衫,走下宿舍。 遠遠的就看見阿耀的車,他坐在花圃的矮牆上,正在跟巧克力玩呢。喔,對了,巧克力是一隻校犬的名字。 『怎麼這麼慢啊?』阿耀不停地晃著右腳,因為巧克力死命地咬住了他的鞋帶。 『好了好了……』我拍拍巧克力的頭,解救阿耀的鞋帶。 『昨天是我的慶功宴,今天又是別人的Party,』我一邊搖頭一邊佩服地。『不會太誇張嗎?』忽然想到阿耀還沒有畢業製作呢。我試著問了他一下。 『欸,有什麼關係?那是兩回事啊。』他毫不心虛地說。『該做的練習已經做了,為什麼不能玩?』 心理負擔真是小啊,我又再問了些相關的其他雜事,他的回答也是一樣。大致都處理好了,只有那天他父母來時,希望我能幫忙去捷運站接他們。我回答說這種事當然沒有問題。大概也應該要陪他們吃吃飯吧,我想。 『嗯?壽星咧?』我忽然想起來,不是要去Bar嗎?同時發覺到小安也不在這兒。 『小安去叫文文啦!她在畫室裡。』阿耀說。 『不會吧?你們這樣趕我,結果壽星自己都不知道啊?』 『小安說臨時動議的才好玩啊!啊,來了來了!』 小安拖著文文,一面對我們吆喝: 『出發!』
那天大概是我參加過氣氛最好的生日party了。一路上,我們聽著台北愛樂廣播電台,把音量轉得很大,大家搶答節目中的曲名,喧鬧不已。隨後我們來到一家有現場樂團駐唱的音樂Bar,我們進去的時候正演奏著搖滾爵士,小安把大提琴也背了進去。『我是琴不離身的喔。』她強調。 人家說,去音樂Bar最重要的就是要去聽歌。小安選的這家店樂團的水準很不錯,主唱很知道什麼時候要唱什麼歌,現場氣氛掌握得很好,只可惜我們都不會跳舞。服務生來招呼我們,小安說她今天要請客,叫大家用力點,不要管價錢。我插嘴說道可不能全讓妳付了。阿耀是小安的伴奏,文文是壽星,給她請也就算了,我畢製時她還來當我的工作人員咧,再讓她請實在是說不過去。她才說,因為她還約了另外兩個人,還沒到呢。正說著,那兩人就來了,其中一個我認識,是文文的同班同學小兔,一個瘦瘦高高的男生;另一個女生,頂了個十分帥氣的野猴頭,卻沒見過。只聽見文文說『噢,妳也來了。』小安介紹著,這是文文的室友,叫阿欣,劇場設計系三年級的學生。很明顯,小安私下又約了文文兩個朋友,以免像上次淡水吃消夜那樣,只有文文一個美術系,聊天聊到最後只能當聽眾。後來我才知道這兩個人來還有更大的用處。這兩人很懂得玩,又懂得鼓譟,重點是又會跳舞,正是在一個成功的Party裡負責熱場的那種重要人物。六個人一起聊,滿愉快的。還故意點來六杯不同、而且我們也不太認識的飲料,就用店裡的火柴棒抽籤,決定誰該喝哪杯。正熱鬧著,我看到去上廁所的小安回來時經過舞台,跟主唱的女歌手有說有笑,女歌手頻頻點頭。有注意到的不止我,她走回來還沒入座,阿欣就問了: 『不熟啊,我第一次來。』她示意要阿耀把靠在角落的大提琴拿過來。 『妳要琴幹嘛?』 『跳舞啊!』小安說。 『騙人!』大家異口同聲。 『不信嗎?』 我們大夥兒目瞪口呆,看著小安打開琴盒,拿出大提琴,接著,就跳上了舞台。這時,主唱的女歌手透過麥克風,對著全場說: 我還沒回過神呢,阿欣跟小兔就已經大聲地鼓掌叫好,滿場也是一片歡呼。 『咚!咚!咚!咚!』鋼琴配著低音Bass的撥弦,前奏開始了── 任誰聽了都會認為他們是早偷偷排練過的吧!不過我更願意相信音樂本身就是能這樣展現自然的溝通。小安跟團員之間默契極佳,一行人在台上隨著樂聲搖擺。鋼琴、吉他、薩克斯風、小號、長號、還有爵士鼓,像是眾星拱月般,幫襯著大提琴歡唱出主題,接著主唱就進來了──
唱到這裡歌聲未歇,女歌手把麥克風從架子上取下來,對準小安大提琴的音孔,另一隻手向觀眾揮舞。 『We all live in our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馬上就有觀眾跟著唱。 我看著文文,她不像大家一樣,已經站起來揮手了,她坐在椅子上,看著台上的小安,只是笑著。 『We all live in our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這段旋律與情景在多年後我仍然歷歷在目,伴隨著兩人互相回應的純真笑容。 這曲奏完,小安當然奪得滿堂彩,我私下問她,妳是不是早有預謀?連曲子早就自己改編好了,她低聲笑道: 『早就想這樣出出風頭了……柏林愛樂十二把大提琴有灌這首耶!妳不知道嗎?』 『We all live in our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yellow submarin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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