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甯《純律》之六
轉載時間:2006.01.05

6

蚤2

『一隻鳥飛過去了,天空還在。就是這樣。
我懷疑,但,就是這樣了。
有時候,眼睛只肯告訴我這麼多。』
─陳斐雯《貓蚤札》

音樂系館在每年的四月份是它『氣氛轉變的季節』,因為即將要畢業那一屆的畢業音樂會在這個月裡會全部結束。大四的學生在系館出現的人數開始減少,琴房似乎也不再那麼擠了。我也忽然感覺到,怎麼自己的同學好像都不見了?我一面準備著要回高雄開音樂會,一面這樣想,嗯,有人要去美國,有人要去歐洲,也有人要留下來唸,更有人進樂團工作了,大家真的分頭往世界各地去了啊,系中庭的樹風沙沙地響著,聚散的感覺更加地強烈。懷著這種心情,我反而沒事就到系館去走走坐坐,大概是某種想要抓住時光的心理吧,只要小安有空,我就約著練練室內樂,有時候也稱不上是練,說是大家玩玩音樂還差不多。回想起來那是很快樂的,阿耀總喜歡在逛圖書館的時候借一些別的曲子,就在練習時拿出來叫大家一起試試,有些作品真的很難,沒有事先各自練習就合起來的結果就是狀況百出。但那真的很好玩,『啊,等一下』,『這是什麼啊』,『我跟你們沒在一起耶』,『欸到底行不行啊』之類的尖叫和笑聲雜在琴音裡此起彼落。練習完,我們會出去喝點東西或是吃吃飯、逛逛街之類的。文文偶爾會加入我們,我也跟小安去探過文文的班。

我跟小安最常聊的共通話題是出國,她在這方面見多識廣,美國和歐洲的幾個著名音樂營都參加過,還上過不少大師的課。就經驗來說,她才是前輩級的人物,雖然年級是我比較高。一個人在外旅行、跟外國人打交道只能用外語,還會遇到語言不通的情況,那真的要很有勇氣。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是遠在海外時沒來由而感到的寂寞。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獨自面對這些,每次想到這裡,腦中會出現小安背著大提琴,再拉個大皮箱在機場旅客服務中心詢問交通資訊的畫面,就不由地再多佩服她一點。不過這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回想時,才會覺得真了不起。因為透過小安的笑容,實在是令人聯想不到那些辛苦艱難的事,她也很少提,就算有也都被她當成好笑的事情在講。可是就是無法把她的笑容跟生性樂觀聯想在一起,當只能靠自己的時候,越是笑臉迎人越是能降低碰壁的機會吧?我是這麼覺得,努力微笑是小安最大的防衛與保護。

做為朋友我是不是太粗心了呢?常這樣想。有一次小安簽的琴房在我隔壁,原本是在練某一首協奏曲,忽然好像想到什麼似的,小安開始拉起德弗札克弦樂四重奏〈美國〉第二樂章那充滿鄉愁的慢板主題,拉得很動人,忍不住就被吸引住,我便放下琴靜靜地聽,但她翻來覆去就是只重複前面幾句,本來以為她只是一遍遍地在修飾些什麼,但再聽下去又覺得不像。音樂一遍遍地在釋放一種情緒,聽著聽著想要說夠了夠了不要再這樣拉了,還越加越重,聽到最後竟然覺得很悲傷。那不是在拉琴而是在哭吧,我是這麼覺得。本來想在閉館的時候跟她說,我要去吃消夜可以順便送她去捷運站喏,看能不能藉機詢問一下,可是在閉館以前她就離開了。之後像這樣的情況竟都沒有再遇到一次,每次的相處都像是春天的微陽,連一小片可能帶有灰色的雲都沒有。總之就是習慣自己處理所有的事,而且理所當然,是她的經歷造就這種性格吧。一面對人就是活潑開朗;琴拉得好,功課不用大人操心,言談親切有趣,我認識的小安是大家都認識的小安。

不過,認識一個人又怎樣,不認識一個人又怎樣?而什麼才叫認識呢?時常這樣想。世界的運轉就像高雄老家那台不知道怎麼被我弄壞的裁縫車一樣,車了一條直直的線,正面看過去,一個個針腳排得整整齊齊,但翻到後面一看,總會在某兩個針眼間軋線,大大的一團纏得緊緊的,拉不開,又挑不鬆。會發生的事情還是會發生,無能為力的也仍然是無能為力,只是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什麼人身上。『認識』與『不認識』,『知道』與『不知道』同時存在,不過往往沒有辦法選擇。

 

舞蹈鑑賞在課程結束的最後一項功課是舞蹈呈現,必須要自己編一支舞,獨舞或聯合創作不限。我很幸運,因為大四學生的成績必須提早送出,所以這項期末作業凡畢業生都以書面報告代替。對於編舞,大家的情況是什麼樣子我是不清楚,但我卻至少認識兩個以上有請舞蹈系捉刀的同學。

小安跟文文應該會一起呈現吧,這是可以肯定的,但會是什麼方式呢?我就真不知道她們該怎麼去協調了。小安對『現代舞之母』伊莎朵拉鄧肯相當心折。鄧肯有不少舞作就是穿梭在古典音樂間,如蕭邦、貝多芬等等。而她說:『我的身體,就是靈魂。』根本就完全符合小安那套『用全身去拉琴』的哲學。

小安演奏大提琴的時候,那感覺真的是用盡心力。她的肢體語言是不至於到很誇張,但也是很難令人不去注目的程度了,因為那種賣力到好像她就要把樂器揉進身子裡去似地,真的非常自成一格。但那樣拉琴精神負擔不重嗎?那可是左右人心、情緒的力量耶。有一天我在琴房裡這樣問她。

『妳說這裡嗎?』她把手放在心上。『這裡我可沒辦法管,對音樂產生感應,那是極其自然的事。』她說。接著她扶著大提琴站起來,讓琴跟人都面對我,讓我看清楚她整個人跟琴之間的比例。

『妳看,我這麼矮。』小安說。『如果不是這樣運用身體,光靠兩隻手,早就運動傷害啦。』

我仔細端詳了一番。的確,小安不但個子不高,真要說還有點單薄。身邊的大提琴就顯得有點『大』。

『奇怪唷,但是妳坐著的時候不覺得耶。』

『嘿嘿,這就是我跟人家不同的地方呀。』她得意地。又坐下來,畫面馬上又很協調了。她拉了一句炫麗的琶音,指法俐落,尾音嗡嗡作響。『只有大提琴是以擁抱的姿勢在演奏的唷。』很棒吧,她說。

我笑笑,欣賞著。她實在是一個很適合跟大提琴膩在一起的女孩。靠在琴身上的樣子就像抱住熊媽媽的小無尾熊那樣可愛。琴拉得好的人有兩種,一種是強烈的存在感,讓你很羨慕或非常妒忌,另一種是根本會讓你忽略那個正在被演奏的樂器,只覺得好美啊,人跟樂器好像合一了,所以你大概也不會注意到,其實這個人的技巧很好。小安是後面那種,幾年以後可能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可是當下的感覺你一定會記得。

『妳先天條件那麼吃虧,能這樣拉也是天賦吧?』我說。

『嘿,我不喜歡妳用「天賦」這個詞喔,我可是下過很大的工夫,非常努力呢。』

她舉起她的雙手。『看,就我的身高來說,大得有些不合理吧。』

我湊過去看,不但如此,手指頭也粗。

『這都是練來的。不過如果妳說我這樣拉琴是「天性」使然,我倒是可以接受唷。』

『才差一個字而已,有什麼不同?』

『天性使然,所以不得不這樣啊。』

『不得已所以把手撐大嗎?』

『對。而且也不得不把手指頭練粗,像甜不辣一樣。』

『嘿……』我笑出來,一面點頭。『不過,老實說,像妳這樣的人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我怎麼樣了?』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比較好。』我說。『像是我,或是周遭的很多人,從小開始學琴,中途放棄了不學的不算,一路唸到大學,就台灣藝術不受重視的情況下,說起來似乎是我們很堅持,但卻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是因為除了這個,我們也不會別的呀。當然也有人說,至少這是一項技藝,一項可以養活自己的技術。反正舞台明星不可能輪到自己,安安分分的當個音樂老師,不是很好嗎?然後大家就開始做著相同的事,大學畢業後趕快出國拿個學位,回來考教職。聽到某某現在是某樂團的一級演奏員,光底薪就有七萬元,大家就羨慕得不得了。說來說去都是為了將來的飯碗與生活,哪像妳竟然說什麼身體就是靈魂這類的話。』

『不是我說的,是鄧肯。』

『好啦,還不都一樣?我的意思是,妳的樂器跟妳之間的關係,跟我們看待自己樂器的感覺是很不一樣的。』

『哎唷,我只是比較不切實際而已。而且老實說……我根本沒想過以後的事……就只管拉琴而已,就算我不拉……對以後生活也沒有影響……這樣說很不好意思,但妳應該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了解。可能妳從來沒有為金錢擔心過,可是學音樂的有錢小孩……啊,抱歉我這麼說,這樣的小孩可不止妳一個唷。依妳的程度,就算家裡沒什麼錢,要申請獎學金一定也沒問題,但妳卻沒有出國去尋求一個更好的環境。在台灣,如果琴拉得還可以,家裡又有錢,哪個不早被家長送出去了?聽妳拉琴,就是覺得琴對妳來說,不是學業,不是將來的事業,甚至也不是興趣。只是一件私人擁有物而已。搞不好妳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要聽。』我看著小安那把有著漂亮木紋的精緻手工琴。『總覺得大提琴對妳來說好像有著特別的意義。』

她歪著頭看了我一下,站起身從琴盒裡拿出琴布,坐回椅子。

『說真的。』她仔細地擦拭琴弦正下方的那片琴板。『我根本不知道我到底喜不喜歡大提琴。』

『咦?』

『知道為什麼我會學大提琴嗎?是我吵著學的。那時還沒上小學呢,好小,大概才三、四歲吧。我媽媽是大提琴老師,爸爸在學生時代也拉琴,雖然斷斷續續,但一直都有接觸。從我有記憶開始,就是家裡爸爸媽媽在一起拉琴的畫面。大提琴就像家裡的專用語言,生下來理所當然就要會的樣子。特別是小孩子不都會這樣想的嗎?如果想要加入他們一起玩,就一定也要會拉大提琴。我還那麼小,哪會知道什麼叫真正喜歡?只是不想被晾在一旁而已。』

『就是這樣。』小安以一種真的就是這樣的語氣說。『大提琴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必然的存在而已。』

我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地看著她。

『那真的是很特別的情結。我小時候超級努力地練琴,沒事就纏著我媽要她教我,或是拉給她聽,倒不是因為我有多熱愛,只因為我不想她去教學生。』她說。

『那是為了什麼?』我吃驚地問。

『因為不想她去陪別的小孩啊。音樂老師的精力和時間,大多都給了自己的學生,不是嗎?我媽那時可是很有名的老師呢。我想我爸也是這樣吧,都那麼忙了,回家還是那麼常拉琴,跟這個搞不好也有關。』小安抹完了琴,接著擦起她的弓。

『怎麼說?』我發覺小安手上不停地在找事做。

『除非有關琴或音樂,不然他們之間很少交談。』她說。『我媽才是真的愛死大提琴,她教我拉琴時的神色,平常根本看不到。爸爸一定也是這樣覺得。他很愛她,可是如果沒有了大提琴,他就沒有妻子,而我也沒有媽媽。』

『這是什麼奇怪的道理。妳媽對你們不好嗎?』

『沒有不好。相反的,媽媽一直都很溫柔,可是對爸爸卻總是有著隔閡。對我……』小安猶豫了一下,『是很想好好愛我,但她又不讓自己這麼做的感覺。』

『好難懂。』

『反正她本來就打定主意要離家……』小安整個人忽然靜止了一下,約有幾秒鐘吧,似乎是在考慮要說什麼。她又再度抹起大提琴,不過她可能忘記剛剛已經擦過了,繼續說:『……偏偏又生了我。我是她最大的牽絆,所以她總是那麼克制她自己……』小安浸泡在自己的話語裡。『反正事實就是這樣,』像是斷電的電器忽然插頭被插回去似地。『我那麼努力拉琴都沒有把她留下來,有一陣子我簡直恨死大提琴了。』她輕輕笑說。

『不可能,』我不相信。『怎麼聽也聽不出來妳不喜歡大提琴。』琴為心聲,

音樂這種東西怎麼能騙人?

『我啊,直到媽媽離家後才發現,原來自己每天滿腦子都是想著如何拉好琴。在學校也是這樣,不太搭理別人的。班上同學都覺得我很傲,人緣很差的噢。幾乎沒有什麼人會跟我講話。』她咯咯地笑了出來,把大提琴收進琴盒。『簡直像是被捉弄了似地,本來恨得要死的大提琴在這時卻又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我抓著右耳垂,啞然。看著她有些尷尬,想先離開一下,一時又找不到適當的理由。到底是從哪一句開始說錯的呀?

『噢對了,』我試著說。『小安妳可以考慮看看啊,妳跟文文可以一個拉琴一個跳舞唷……小劇場裡看過有人這麼做。』

小安呆了呆,隨後笑了出來。

『不可能。』她一字一字地說。『妳休想要文文獨舞。』一面做鬼臉。

『顧著!我去廁所。』她指大提琴。

小安轉身跑出琴房。留下轉換話題轉得不甚高明的我,和她的琴。

我感到不能理解。大部分的人都是先聽說小安的琴藝後才知道這個人。就像個識別標籤一樣。理所當然音樂系的學生習慣把人跟樂器記在一起,例如鋼琴A、小號B,並不是只有針對小安,更何況她又確實明顯比旁人突出呢。琴是家庭私事?這顯然有心病。而且琴在她家簡直像個人嘛!把夫妻、親子關係都纏一起了。

我胡思亂想了起來,她爸媽怎麼啦?她跟她媽又是怎麼啦?想到小安拉琴時那副很好看的樣子,在文文生日那天淋漓盡致的〈Yellow Submarine〉,像光一般。

可是也有與這些都不相稱的琴音,鬱鬱,好輕好柔,好低好低……一直低下去……

莫名不忍。

我呆了五、六分鐘,覺得自己其實可以想想別的事情,可是眼下我確實是只想到這個,有點悶脹。我站氣來呼了一口氣,直覺地想要走了,但又忽然記起要看著小安的琴,她怎麼去這麼久呢?

正想要到門口探探,小安正好進來,差點沒撞在一起。『噢!』我們同時輕呼。她看了我一眼,側著身子進來收拾琴譜,一句話也沒有。我杵在門口,考慮是不是就這樣走了。就幾乎是我要道再見的同時,她突然說她還不想回家,提議兩人看要去逛逛街還是幹什麼的。因為前一天才陪室友去買衣服,我告訴她我沒什麼興致。但主要還是因為覺得氣氛侷促難受。我一直把她看成是一個剛離開高中的小學妹,事實上也是如此。但現在我看著她總覺得好像有另外一個陌生世界跟在她後面,像是未知又是必然,反正很抽象,我微微地想要避開。

似乎是不想獨處,小安不放棄地換了好幾個主意。我盡量不表示任何興趣。但最後還是被她說服了。是一個奇怪的決定,我們跑去游泳。

四月對我來說不是游泳的季節,而且游泳也是極個人的活動,實在是不需要拉上另一人,本來又要拒絕,可是小安說:『拜託嘛。』並且願意請我吃晚餐。既是這樣了,也實在是再說不出什麼拒絕的話。於是我回宿舍拿泳衣,跟阿耀拿車,讓她引著我去了一家看起來消費很昂貴的高級健身俱樂部。櫃台小姐似乎跟小安很熟,也沒看她拿出什麼證件,報了她爸爸的名字我們就進去了。溫水游泳池附有水療設備,水的透明度直逼礦泉水,寬綽更衣室地鋪深黑色大理石,到處都是潔亮亮的,還放著悠揚的古典樂,厚厚的浴袍、浴巾雪白一整套,池邊有躺椅,還可以叫飲料來喝。我根本沒想過我周遭竟然會有人能進出這種場所,滿是新奇,很想問問小安這是如何如何,那又是如何如何的,可是都忍住了,因為她一直若有所思地,而且如果我問個不停似乎也太老土。

下了水的小安還真是不得了。總覺得她游了超過一千公尺都沒停下來似地,跟那些泡水談生意或股票的富人們比起來,簡直是選手操練。也有幾個年輕的女孩和看起來像董事長夫人之類的,但沒有一個像她那樣拚命在游。我本來就不是很想游泳,這裡整體的氣氛又比較像社交場所而不像個運動的地方,我游了幾趟就起來了。小安仍在池裡來來回回,我在旁邊的躺椅上喝運動飲料,有點無聊。覺得小安根本不需要叫我一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小安裹在毛巾布質大浴袍裡一頭濕漉漉地坐到我旁邊,激烈運動後整個人很精神,跟剛剛那副不太理人樣子差很多,大概被水化去了吧,我想。

『走,去吃好吃的。』她說。

 

晚餐跟游泳池一樣誇張,在一間位於三十八層樓的法國餐廳。當主菜──海鱸魚跟茴香小羊肉上桌時,我實在忍不住了。

『妳常這樣啊?』

『哪樣?』

『來這種地方吃飯。』

『偶爾。』她喝了一口礦泉水,又說:『還好啦,不常。』

我看了看四周的客人,不太自在。兩個學生樣的年輕女生來這種地方吃飯,穿著也不正式,總覺得怪怪的。

『妳不用在意啦,說好我請妳的。』她輕鬆地。

『嗯。』我心裡想,忽然就來這種地方,妳不請我也付不起。

『嘿,妳不要那麼嚴肅嘛,這種地方又不能一個人來。若是跟一般朋友說,去吃飯吧,然後就帶來這裡,人家大概也會覺得我在發瘋或是惡作劇。』

『那肯定是的。』我一面說一面切下一塊羊肉。

『妳也這樣覺得嗎?例如游完泳後。』

『我嗎……游泳完大概都是去7-Eleven吃關東煮跟茶葉蛋吧,有同學的話,就站在外面一起吃。一般都是慶祝、宴客或約會才來這種地方的呀。』

『一定得為了什麼才能來這裡嗎?』她歪著頭。『我每次來都不為什麼。』

『天哪,這種話妳最好不要跟人家說噢。』我搖頭。

『嗯,我知道。』

平常聽到這種話我一定會在心裡啐。可是小安的語氣裡除了泛著一股慵懶之外並沒有任何多餘的意思。我抬起頭來看著她,她也正看著我。

『游完泳就會這樣,軟軟的很鬆泛,很舒服。好像細胞還在漂。』她說。

『是因為妳游了很久吧。』

『我就為了這個感覺才拚命游的,心情會好起來,本來很煩也不煩了,』她往後一靠。『像微醺一樣哪。』

『嘿,妳是不是想喝酒?』我問。

『啊還真有點想。那……佩琪妳喝不喝?』

『不喝,我還要開車呢。』

『那就算了,我也不喝。』

『妳可以喝啊,真的。反正怎麼說我也得送妳回去。』我指指她的琴。

『我不喜歡一個人喝酒,特別是跟別人一起的時候。那很不公平。』

『怎麼說?』不公平倒是一種新鮮的說法。

『一種不對等啊。好像是我不規矩妳卻守禮,我歪來歪去妳卻立正站好,我把防備放下了而妳沒有──』

『跟朋友在一起要什麼防備?』我打斷她。

她想了想。『不知道。人跟人之間總有點事情是要注意的吧?』

『這聽起來比較像是沒有安全感。』

『可能吧,總覺得有很多事情沒辦法告訴別人。我也分不清楚是不能講還是不願意講。』

『不用想得這麼複雜啊。』

『才沒有呢。是真的這樣覺得。』她說。『就像剛才要吃飯,我大可以說『我們去吃法國菜吧!』可是如果真這樣說,我就不相信妳肯來。所以妳覺得我是不願意老實說還是不能老實說呢?』

『那倒是。』我承認。

『可是佩琪,我真的很感謝妳陪我去游泳,又願意來這裡吃飯。』她微笑地說。

『話不是這樣說吧,我佔妳便宜耶。這麼高級的地方和好吃的東西。』

『妳還是覺得我很故意?』

『也不是。可是一般人真的不會這樣子的。』

『妳說的是一般平民還是一般有錢人?』

『都是吧。』我搔著耳後。

她嘆了一口氣。『妳知道嗎?其實說起來這一切都很簡單。例如吃高級餐廳,不開車,對我來說都是想不想,然後就是能不能的問題。是不用去多做思考的。』

『哦。』

『是啊。這跟妳去買房子、買車、買相機的預算問題是完全一樣的啊。對我來說「有」跟「沒有」沒什麼意義,只有想不想的問題而已。就像是晚上肚子餓,才會注意到櫃子裡還有沒有泡麵。如果一件東西一直縈繞於心,代表一直沒有得到。』

『滿有趣的論述。』我說。『那妳想什麼?』

她認真地。『還在想。』又喝水。『其實也沒什麼好想。』

 

後來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一直在那邊了,只是能不能面對,這樣的差別而已。

沒什麼好想。

不過那時候我只是覺得她『富裕輕狂、無比落寞』。當然,沒有告訴她。

小安很喜歡喝水,喝得厲害。侍者不時就來把有著弧度的大肚玻璃水壺加至七分滿──這似乎是規矩。裡面投有新鮮檸檬片,加水的時候上下翻滾。大概是第四次吧,來加水的是一位中年女人,穿著深色長褲套裝襯著白色立領衫,感覺上是領班或經理之類,專業的英式管家笑容。小安叫了聲『王阿姨』。

『今天跟朋友來啊?』阿姨說。

『嗯,她是佩琪,我學姊。』

『妳好。』我說。

『妳好。』她微笑著說。『妳跟上芸一樣也是拉大提琴嗎?』

『不是,我拉小提琴。』

『太好了,我現在多認識一個小提琴手啦。』阿姨一副真的高興的樣子。

『我跟佩琪一起拉室內樂喔,三重奏。』小安說。

『噢,真的嗎?那還有一個樂器是什麼?』

『鋼琴啊。』

『那一定很棒。』阿姨說,聲音柔和,對小安很關愛。她問小安,爸爸現在是不是在新加坡?最近學校功課忙不忙?還問候了小安的爺爺奶奶。看來小安全家都是她的熟客。王阿姨笑著對我說,因為小安的爸爸常不在家,需要眼線盯住女兒,而她就是其中之一,今天逮到機會就要好好盤問一下。小安格格地笑,說她一直很規矩。

稍微聊了一下,阿姨便說還有其他的客人她必須去招呼一下,待會兒會再過來,叫我們慢慢吃,說完她就離開了,走的時候還不忘幫我們更換新的檸檬片,之前的有點泡糊了。

『她對妳好好噢。』我說。

『我是她看著長大的呀。』小安說。『我每次的音樂會她都會來聽,還帶著她家的小魔怪。』

『是喔。』

『第一次要出國參加音樂營的時候。她說要請我吃飯,妳不覺得很奇怪嗎?我又不是出國比賽也不是表演,那是幹嘛咧?只不過是夏令營嘛。而且只要單獨請我,會不會很奇怪?』

我點點頭。

『原來她是要教我西洋禮節。從餐桌、飲酒、日常問候,到臉頰要碰幾下都教。那個時候我好感動。』

『光是聽就很感動噢。』我說。

『嗯,對啊。』小安點頭。同時又往她自己的玻璃高腳杯裡倒水。『她從不把我的任性當任性。我很喜歡她。』

侍者送上冰淇淋。小安去上廁所。阿姨又回到我們這桌。她問我幾年級了。

大四了。我回答。

『啊,那妳要畢業了嘛。』

『是啊。』

阿姨好奇地打量了我一下。忽然問:『上芸跟妳很要好吧?』

『怎麼說?』

『她不隨便帶朋友來呀,通常都是跟家人。』

『這個地方也不像給朋友聚會的啊。』我說。『我們也沒事先約好,她是說來就來。』

『這樣啊,我還以為是她什麼打賭輸給妳呢。』阿姨呵呵地笑出來。『習慣就好了,她是這樣的。妳也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她家不在乎這個。』也是一派寬綽。

『平常是真看不出來,在學校上芸是很普通的。T恤、牛仔褲,跟大家都一樣。』

『那就好。噢,對了,她在學校跟同學處得好嗎?』

『很好啊,為什麼這麼問?』我忽然有種富家小姐的侍讀,在答覆小姐學習情況的感覺。

『沒什麼,只是問問。上芸上了大學真的開朗很多。』阿姨說。『她唸中學的時候成天關在家裡,問起學校的生活她回答得像白開水,家裡人好擔心哪。她爺爺問過我,是不是要給她換個環境?老人家想把孫女送出國。我是覺得,孩子自己心裡有心結,不論送到哪裡去都是一樣的吧?況且那時上芸才十五、六歲,遠離親人也太小了。』

『呃……心結?』我打了個突。

『哎呀,妳不知道啊。』她有點吃驚地。『上芸是單親家庭。』

『這我知道,可是詳情並不清楚。只知道上芸跟著爸爸。』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哪!』阿姨嘆道。『知道這樣也就夠了。那件事非常不好說,而且又是比較隱私的事……了解再深入也沒有用。好在是上芸很獨立,沒有放棄自己或是學壞了。』

『嗯,她什麼事情都做得很好。』

『我就覺得那孩子太獨立太能忍耐了。年輕人心浮氣躁,偶爾鬧一鬧才比較正常。雖然說隨性地來這個地方吃飯是誇張了一點,不過想想有什麼關係?生活得不快樂,錢再多也沒意思。所以啊,妳就讓她請吧,完全不用不好意思。』

『嗯。我盡量。』

小安回來了。阿姨向我眨眨眼。小安愉快地說起她堂弟考機車駕照壓線的事。

我一面看著她一面擺弄著冰淇淋。忽然想起文文來,我為什麼跟她做著一樣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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