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甯《純律》之七
轉載時間:2006.01.05

7

接下來那個星期我肚子附近的肌肉發痠,而且還相當厲害。現代舞課老師真的讓我們扎扎實實地做了一個多小時Contraction─Release的海綿體運動。我和大夥兒躺在木頭地板上,非常想睡覺,又搞不清楚老師現在到底站在哪裡。只聽到她的聲音降臨似地要我們收縮下腹以凝聚動力,再以延展動作把動力發放出去,『更長、更高、更遠!用你的身體做最親密直接的表達!』我非常同意,可是在我身上卻像個笑話。我很不柔軟,躺在地上扭來歪去還要配合呼吸實在滑稽,做著做著就笑出來,小腹痠得更厲害。

不過,好笑歸好笑,沒有一定形制的現代舞比較不會令人臉紅。做了幾個組合動作之後大家也就安靜下來。

耳邊全是這樣的聲音。吐氣聲、肢體轉動時骨頭輕敲地板的聲音。閉起眼睛聽還有一種微微的騷亂,細緻的震動來自各種方向。

我流著汗。老師的聲音又從上面灑下來,『身體絕不騙人。』語畢我的肚子就咕咕咕地叫了起來。

老師說什麼都是煞有其事,一腳印一腳印親自踩過一般,體驗不到就只能跟在後面想自己的。老師如果知道了會無奈吧。對於自身的感覺啊──只有在想吃和想睡的時候,它才是決定性的存在。

小安文文今天都沒來。我發現在這堂課上好像沒有認識其他人。

舞蹈課結束後我回宿舍。肚子餓和想睡覺決定洗完澡後再決勝負。

一進門,戲劇系室友正吃著泡麵看著MTV台。看來她剛剛洗了衣服,熊寶貝柔軟精的清香從陽台通過開著的落地窗飄進來,在室內跟泡麵混在一起,標準的宿舍氣味。

『這是什麼時間,妳在吃這個?』我看手錶,上午十點多。

『想吃啊,哪那麼多規矩。』她眼睛不離電視。

我聳聳肩,逕自拿了衣物去盥洗。待我洗完出了浴室,她仍還在看。我取了一顆蘋果和水果刀也挨著坐在電視前。矮几空麵碗旁邊散了一堆書。

『妳老這樣隨手放我們怎麼辦哪?』我看茶几上完全沒其他位置。

『噢,抱歉。』室友隨手把書理成一疊。我也幫著收拾。

『妳的書怎麼越來越多?看得完嗎?』我問。

她的書非常多,多到她自己的書架擺不完,除了另外添購的兩個大書櫃之外,連書桌下伸腿的空間也被塞滿,她使用書桌時都得盤腿。

『看不完。那些我永遠也趕不上。』

『那還一直買,清宿的時候妳就知道了。』我看著那堆書。『妳每天那麼忙都在看什麼?』

『還不都是固定的那些。』

『是嗎?』我拿起一本,好像是一本講編劇的書,隨便翻了一下。有些地方用綠色螢光筆劃了記號。

──進行選擇和承擔責任。
──尋找衝突,製造難題,再製造更多的困難。

我讀出這兩個句子。

『怎樣?』室友問。

『不怎樣。妳每天就在做這些?』

『對啊,怎樣?像傻子嗎?』她仍然盯著電視。

『不會,說起來我也是一樣。』我也看著電視,現在播的這支歌最近打得兇,重複的畫面已經看過很多次了。

室友跟著唱了起來。

『為什麼要找那麼多衝突,製造那麼多困難啊?』我看著書上的句子問。

『因為很無聊,什麼都沒有發生啊。』她隨口說。

『怎麼會,因為妳都不看新聞,每天看的都是MTV。』

『那些……』她忽然轉過來看我。『那又怎樣了?』

『沒事。聊聊而已嘛。』

『那些新聞沒發生在我身上。』她又轉回去。

『啊?』

『沒在我身上起作用的事情那麼多,我哪關心得完?不是有句話這麼說嗎?「你不了解,這是悲哀的部分。」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聽,悲哀少一點。』

她大剌剌的語氣讓我笑了出來。

『那責任怎麼辦?身為世上的一分子,都沒有責任啦?』

『嘿,妳不是才看過書嗎?選擇之後才輪到責任。』她拿走一塊蘋果。『選擇才是這世上最難的事。有人很慘,可以承擔一百個責任卻做不出一個對的選擇。更多人的奸詐非凡,根本不承認自己做過什麼選擇。然後世界亂七八糟了,大夥兒再一起吵一吵,鬼叫鬼叫。』

『很多事情也是不得已的吧。』

『別搞在一起。不得已只是心裡的感覺,跟做選擇、做決定是兩碼子事。了解吧?「不得已」是形容詞,「選擇」是動詞。』她一邊把麵碗喀啦喀啦地壓扁塞進垃圾桶。

『新聞只是一堆拙劣的形容詞,垃圾,我才沒興趣。妳看MTV多好,有音樂有畫面,什麼感動隨妳。』她向電視比畫一下。『全部都是動作,好的就是好,壞的就是壞,最誠實了。』

『怪。』我說。

『這叫實際。』她說。

說是這樣說,但對她我心裡是佩服的。而那佩服甚至已經累積到讓我有些討厭的地步。她的成績很好,我也不俗,但她的努力下是瀟灑與決絕,在乎的是在乎,不屑的就不屑,扎扎實實。而我呢,曖昧和猶疑,不禁擺的美麗蛋糕,鬆垮的內在。實在是太了解自己這點了,所以每當得到一些成績就馬上提醒自己要謙虛。室友的存在明白顯出我的矯情,我討厭這個。還有一個不喜歡,MTV顏色太艷麗。

這個世界上的觀念與價值都是被認定而不是被想出來的。像室友那樣篤定不管旁人地拿著自己的尺子,有狂氣,堅強,氣質接近我從小從學校書本上學到的那種『了不起的人』。知道吧?就是那些言行事跡會被奉為經典或規則來依循的那一型了不起。當然啦,狂人不見得就了不起,不過歷史上的大人物大體都是狂人,尼采、貝多芬、華格納、愛迪生、梵谷、希特勒……隨舉皆是。大概人類還要繼續進步,所以現代的狂人又更多了,這真是危機,我不知道誰是真狂人。我看你是,你看我是,時時刻刻交來錯去,好像不這樣子就不構成存在似地。

『怪人又怎樣?至少本身就是一個存在的「事件」。』

完了,她真這樣想。我說服自己那是她的職業病。

『妳咧,也滿有趣呀,離就業也沒很遠了吧?怎麼還老跟高中剛畢業的小朋友們混?』

『那是同一堂課的同學。』我說。『還有,我還沒想過就業的事。』

室友吃吃地笑起來。『理由不明,尷尬。』

 

我和阿耀一起午餐,吃了魯肉飯加菜、炒香辣菜脯還有湯。上下班時車子多,其實用餐時間車子也是不少的,特別是摩托車。托托托地一台台停在店前,再逐一離去,熱烈如炸鍋。店裡的電視上穿西裝打領帶的人正在講話。

托托托……今立法院開火,╳╳黨……托托托……

阿耀說:『╳╳╳下個月要來開音樂會耶,去不去?』

『去啊。』我說。『曲目呢?』

……健保局……托托托……預算托托托……

『蕭邦,李斯特吧?』

『上次不是已經彈過了嗎?』

托托托……教育部部長……托托……總統表示……

『還沒確定吧。』

『系主任不是說誰要來開講座?』

托托托……後續請收看╳╳晚間新聞……托托……

人車聲繼續炸著,我們一面吃著飯一面聊著自己東西風的事,像大鍋飯。阿耀買來飲料兩人同喝。

『什麼時候入伍?』我問。

『早咧,暑假以後的事。』阿耀說。『怎麼?妳已經在國外啦,又不會來看我。』

『真是考驗啊,兩年。』

『嗯。咳,那時候妳已經是碩士囉。』

『不過在這種時候,可以暫時停下來想一想也不錯噢。』

『在部隊裡?有什麼好想?頂多期待放假。』他把桌子當成鋼琴彈一邊說。

『女生可以直接出國還這麼囉唆,是會被扁的唷。』

『誰說的。我就希望可以先停一停。』

『停一停?要幹什麼?』

『不知道。可是就是想停一下。』

『這樣一停。後面變數就大囉。』

『有可能。但也可能是兜大圈再回原路。』

『這樣會比較好嗎?』

我想了一下。『無所謂好或不好吧。』

『要說無所謂得有本錢哪。怎麼說研究所都考了,』他數出銅板準備付賬。

外面一輛黑貓快遞小貨車呼地開過去,接著是三台機車托托托……『可以唸就唸,不吃虧的。』

我心裡並不喜歡這個答案。

『下午有課吧?』他問。

『有。殺手課。』

阿耀咧嘴笑。『C告訴我宋伯老說沒人看懂他,原來其實是沒人看啊。』

托托托……

殺手課就是合奏課,很多人拿著不同樂器坐成扇形。宋伯是我們指揮,白髮蒼蒼老好人一個。照理說一個樂團偶爾也要換別人指指比較好,可是一屆屆指下來不知為什麼仍然還是宋伯。他對我們說他是國內少數可以指出十六分短音符的指揮,但是學生坐在下面就是玩自己的,不過聽說這套到底還是大人們的職業樂團發明出來的玩意兒。想像如果像卡拉揚之流的偉大指揮家在練團,下面的人一面玩得不動聲色一面又能達到指揮的要求,的確非專業不可。玩什麼呢?就是殺手遊戲。

這個遊戲不會全團一起玩的。假設一個團將近七十人,八九個人玩就已經很夠瞧。參與者在排練前先抽籤,殺手籤只有一張。籤條各自回座位開,誰也不知殺手是誰。殺手用眨眼殺人,目光互相對到,他一眨,悄無聲地你就出局了。其他人在樂曲進行中眼睛瞟來瞄去乘機找出誰是殺手,已出局的人不能遞暗號。團練結束,這些人聚攏來,淘汰的人自己出列,僅存的,看看有沒有人可以指出誰是殺手。

高級有謀略的殺手不會在第一次目光相對就動手,會微笑或做鬼臉讓人以為是同黨,下一趟再瞄瞄,已經『眨』得滿山遍野。小安就是箇中高手。

第一次知道這個遊戲的時候是在日本,一個國際性的管弦樂團夏令營。當時對這個遊戲的創意感到驚訝不已。拉樂團坐著不能隨意移動,不能聊天講話(管樂器更是理所當然),手動耳聽,面譜看指揮。能用的幾乎都用上了還能擠出這個來玩,到底是為了排遣無聊還是找樂子我也不知道,只覺得人真能搞事,沒名目嘛,不過世人好像都覺得『能這樣,同時也能那樣』了不起。也就不管有沒有意義了。小時候的印象中,音樂會裡那些演奏者總是高雅又認真地坐在台上隨樂款擺。世事有各種角度,大概就像這樣吧。

“The more important it is, the more we want to do.”越重要的表演越要這樣玩,那時他們這樣說,團裡幾個特別有才華的超級敢,好像誰越敢誰以後就越有成就似地。在東京那場簡直過分,但總監覺得那場演得好所以皆大歡喜。演得好又混得兇,那票天才更興奮了,慶功酒會之後還要再一攤,哇啦哇啦說話好大聲。但其實早已經累斃了。硬要轉場,在我看他們根本就是怕情緒掉下來。之中有個日本女孩,墨黑髮大眼睛,青春電影女主角那一型,跟我一樣拉小提琴,但手上功夫要比我罩得太多,技巧嚇嚇叫,這種人應該要去比世界賽當獨奏家為什麼會來考管弦樂夏令營跟大夥兒一塊混拉誰也不知道,但聽說她沒當上首席就是因為太炫麗。『不大沉重。』瀋陽來的中國團員用她的捲舌鄉音這樣說。沒記錯的話她叫晶子,那天喝到整個人倒在地板上起不來,從沒看過這麼醉的,兩個團員幫著她穿了鞋扶去廁所,吐乾淨回來再繼續喝,喝到哭出來。旁邊一個叫秀樹的日本團員用破爛的英文告訴我,『其實,晶子……她……很寂寞的。』(Actually... Akiko... her... she... very lonely.)居酒屋裡煙霧彌漫,我看不清晶子的臉只看見她又被扶出去。

Very lonely.我用從日劇裡學來的日文,『so—des—ga?』(是這樣嗎?)秀樹一臉節制的嚴肅,咕地吞下一杯日本酒,點頭,咕噥模糊地又說了兩次Very lonely,唏呼唏呼像喝粥,晶子激烈演出的lonely聽起來變成這副德行。

這就是我對殺手遊戲的印象了。好像有點淒涼噢?我也搞不太懂為什麼。而且,能跟大夥兒一起演奏音樂應該不會不愉快啊,為什麼還會有殺手遊戲?也許要等我就業以後才會知道吧。反正現在有人要玩我也就跟著一起玩,指揮也說啦,合奏課就是將來就業的實習嘛。

打開自己的籤條,啊呀!我是今天的殺手。

下課後我到醫院去。殺手去醫院,聽起來感覺就是一副本事不太行的樣子。那個場所當然誰都不會喜歡去,不過我還真的滿常去,為了那偶爾就僵硬作痛的左肩背。印表機吱吱印出收據,人們在掛號櫃台前走來走去發出喀答答的聲音,報號機叮咚叮咚跳,不知道聽了多久才輪到我。復健科裡都是一些公公婆婆、歐吉桑、歐巴桑,每次看到我總是用台語說還是學生吧?這麼『少年』就這邊痛那邊痛。真是的,他們總記不起來,我解釋過很多次啦。沒大我幾歲的復健師很熟練地回應:『人家這是職業病啦!』但總是還會接下去,職業?什麼職業?我都吃吃地笑把場面應付過去。

系上其實滿多人像這樣半規律性的上醫院,說是治療還不如說像保養,狀況總是反反覆覆,反正很消極地保持在一個大致還可以的範圍裡就是了,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嗎?好死不如賴活。有時候也想過,如果醫生說:『抱歉,你已經不能再拉琴了。』是什麼感覺?不過怎麼想都沒有結果。這種事總不是輕易發生的。復健項目有熱敷、電療、超音波還有重力牽引,我幾乎是做了全套,專門針對那些經年操練的部位,脖子、背與肩關節。平常我會帶小說來看,偶爾也矯情地帶本托福字彙,不過老是停在前面幾頁。今天因為下課後直接來,什麼都沒帶,所以從醫院書報架上胡亂拿了一份報紙,坐下來一面看一面熱敷。在那之間我的手機響了。

『喂?』照理來說醫療器材旁邊不可以使用手機,所以我夾著機子躲在報紙後面聽。

我、我啦。是文文的聲音。

怎樣?有什麼事嗎?我問。

啊……沒什麼啦。她先這樣說,頓了一下,『嗯,是這樣啦,這個……有個朋友給了我一支吉他,可是音好像不對……』

妳說吉他嗎?吉他就六條弦啊,我說,然後說出定弦的六個音。

文文好像有困難似地,呃,那六個音,再說一遍好嗎?

我四下瞄了一下,確定沒有醫護人員在注意我,壓低聲音哼給她聽:

『Mi─Si─Sol─Re─La─Mi。』

『唔……還是不行,』她說。『如果有空的話,可不可以過來幫我調一下?』

『噢,這樣啊。』我看了一下手錶,至少還要再四十分鐘喔,我說。

『好的,沒問題。』她說。

 

復健完後我就到文文位於學校後方的出租公寓去。那附近的公寓大約都是在八○年代時建的,老老實實沒有裝飾,清一色灰水泥外牆和暗紅色鐵門。唯一的不同是家家戶戶裝了形狀顏色不一的鐵窗。巷子裡機車並排停貼緊密。我想起我很小的時候也住過像這樣的公寓,不過那是三歲以前的事了,現在完全不記得。我媽告訴我,那時我剛出生,阿媽過來幫忙帶小孩。老人家一輩子待在鄉下,第一次進城看到我們住的公寓,說:『啊,為什麼城裡人都要住在抽屜裡。』令人發噱。阿媽不識字但是聰明犀利,一針見血。文文的『抽屜』在最頂的五樓。樓梯間散發著灰塵的味道,踩著階梯一層層往上,檢閱各家各戶正在收看的電視節目,有政治談話、娛樂八卦、新聞、球賽、購物頻道、股票講座等等,螢幕邊跑馬燈一直跑。奇怪,好像整棟公寓所有的電視都是開著的,偶爾夾著家常對話,但都是短短的。

來到文文家門前,裡面卻沒什麼聲音。我按了發黃有龜裂紋的塑膠電鈴。等了一下,才聽到拖鞋啪啦啪啦的碎步聲。

鐵門喀答開了一條縫,文文手上拿著一支炒菜的鏟子,身上卻圍著畫畫用的工作裙。『自己進來,我手上油。』她說,踢給我兩隻草編的拖鞋。

『在煎蘿蔔糕,一起吃吧?』她很簡短地說。我才聽到後面廚房油嗶啵跳的聲音。我還沒回答,『自己找地方坐。』她向旁邊瞄,然後急急地回廚房去了。

我看看她剛剛瞄的地方。是一塊木板地鋪著蓆子,上面有幾個墊子和小抱枕。靠牆擺了一張小矮桌,深褐木頭色,上面有水杯和放喉糖的小鐵盒。旁邊一只長身的墨綠色酒瓶,裡面插著兩支連著長莖的乾蓮蓬。沒有其他椅子或是沙發,看來她家是要席地而坐的。

『要喝可樂嗎?』襯著嘩啦的水聲她很大聲的問。

『可以啊,不用幫忙嗎?』我也高聲地回過去。

『就快好了,不用。』

於是我在蓆子上坐下來,好好地打量了一下這個小客廳。發現除了這塊鋪了蓆子的地方,幾乎沒有什麼多餘的空間。到處都是箱子、舊報紙、夾著素描紙的畫板、幾個大小不一,摺疊的木架子、顏料、刮刀、一筒畫筆、一筒毛筆,還有幾捲宣紙和畫布。牆角竟然還擺了個沒插電的透明小冰箱,上面貼著香吉士果汁的貼紙,裡面放著雜誌、書和一些零碎的東西。一條鐵絲橫過房間上部,吊著木夾子,幾張黑白照片。雖然東西非常多,但卻沒有擁擠的感覺。看得出來主人很盡力地要在雜亂中維持一個秩序。

文文過來鋪小桌布,放上兩小碟蘿蔔糕,煎得微黃,用陶盤盛著,粗粗的礪質看來是自己燒的。又帶上醬油碟,拌著小小蒜粒。

『看不出來妳還會在家裡自己開伙。』我說。

『不知道要幹什麼的時候就搞吃。』

『哦。』

『老師說做菜也是創造啊。』說著她把可樂分別倒在兩只陶杯裡。

我看著有點稀奇,鮮少人用陶捏茶杯喝可樂。拿起來呷了一口。『妳的吉他咧?』

『在房裡。吃完再弄嘛。』她用筷子夾下一小塊蘿蔔糕,喝一口可樂。『哎唷,』她把杯子放下。『怪,吃這個喝可樂。』

還有別的嗎?我問。因為有別的香氣,好像廚房裡還有東西煮著。

『嘿,對啊。』她很高興似地。

接下來她端出的東西還真令我有些傻眼。她擺出一只小炭爐,到後面端出小砂鍋,裡面滾的好像是柴魚高湯,還有豆腐。然後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瓶梅酒,撤走可樂,小孩子置辦家家酒的神情,認真地說『湯豆腐配酒,既便宜,又有豪華的感覺。』

我一面看著這奇妙的配合一面笑。『是怎樣?中了發票還是什麼?』

『小說裡啊,有沒有?太宰治啊。看了之後也就想這樣裝模作樣一番。』她說。『可是還是沒有完全一樣,應該要鬼混一夜,然後破曉時來個晨浴,再來才是吃這個。』

『「生活的戲劇化是不健康的」,也是書上的啊,張愛玲,有沒有?』我也丟個小說家還敬她。

『嗯,無聊的情趣。』她也笑了。『可是,我不刻意把它跟生活分開噢,想怎麼樣,就是怎麼樣。刻意的話日子反而很辛苦,反正心裡安靜就好。』

『所以昨天就鬼混一夜,今天就沒來上課啦?』我說。

『什麼課?』她歪著頭。『啊……!』她本來歪在蓆上,這下一骨碌坐起來。『今天是星期五!』

我點點頭。『小心別步我後塵,舞蹈老師會當人的。』

『小安也不說!』她拍腿道。

『嗄?小安沒來是因為跟妳一起?』我有點詫異。

『嗯,昨天去平溪……』

『那也是昨天,平溪沒有遠到要過夜吧?』

『因為想要看清晨的車站……』

『就為了這個!』我拍拍額頭,被打掛。『那下午的課總可以來上吧?』

『我沒課呀。』

『妳沒有小安有啊,合奏課很容易被當的。』

『小安也沒說!』她又拍腿。

『啊?妳們今天也在一起啊?』我有些吃驚。『她不說妳就不問?』

『沒想那麼多啊。』

『噫!算了算了,反正都過了。』我見文文濃濃的眉毛就要皺起來,趕快加一句。『只要不再缺席就不會有事。』

『噢。』

『那,』我問。『妳們今天又去哪?』

『沒啊,昨天因為要等日出的時間所以沒敢睡。一早坐火車回來,在她家睡了一下。可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她心情好像變得不太好,叫我回家。我就回來了。』她嘟著嘴巴就一副不知道為什麼的神情。

『哦。』

文文靜了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說:『大概是我把她的牆漆壞了吧?』

『牆?』

『嗯,今天下午我們油漆她家的牆壁。我很大膽的用了好幾個顏色。』

『為什麼要油漆?』

『嘿,妳能相信嗎?她家什麼都沒有欸,真的,光光的什麼都沒有。』

『怎麼可能,她家很有錢耶。』

『那是什麼家?妳去過她家嗎?』

沒有,只到過樓下。我說。

『真的是什麼都沒有,也沒顏色,妳相信嗎?』她有些激動地。『所以我才提議要油漆,她也同意的。』

妳不是在她家的牆上畫了什麼奇怪的吧,我想。

『……實在搞不懂……她有時候就這樣陰晴不定……前一刻好好的,然後忽然就不開心……』文文喃喃唸著,忽然抬起頭問我。『妳們相處的時候會這樣嗎?』

『唔……』我試著回想。『不知道耶……』忽然想到那次在琴房裡的談話。『……嗯……有可能喔,啊,對了,妳是不是提到大提琴?』

『嗄?沒有啊。』

『還是問到有關她媽媽的事?』

『也沒有啊。』她搓著頭髮。

『嗯?那我就不知道了。』

『奇怪噢,我們就一起油漆啊,都好好的。漆完後她屋裡走一圈,就不對勁了……』她兩隻手支著頭,看起來很認真地在想。

『妳滿關心她的嘛。』

『當然啦。妳也關心她呀,不是嗎?』

『是關心啊,但……』心裡有個念頭讓我停了下來。

沉默。矮桌上的木炭爐安靜地燒著。

過了一陣,我試著開口。『妳們很要好喔?』

『嗯。』她點點頭。

我看看她,考慮了一下,又問。『哪樣的要好啊?』其實我想問的是,是不是喜歡她呀?可是終究不敢這樣問。

哪知道她說:『我喜歡她呀,我們像親人一樣。』

明淨乾脆,透光似地語氣讓我覺得我好像動了什麼不敬的念頭。我趕快探頭到湯鍋裡夾豆腐,想要讓那問題像是吃飯聊天那樣隨口提的。

文文似乎沒有注意到,一點一點啜著梅酒。我沒有再問。不過就像結了霧氣的窗,總令人想抹一把。我很好奇小安家裡為什麼會什麼都沒有。可是依文文遣詞用句的風格,想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叫她用畫的可能還好些。所以我也放棄了不再追問。

我們以緩慢的速度吃完了湯豆腐和蘿蔔糕。我說我來洗碗吧,但她說不用,把碗筷放到廚房水槽就好了。兩人一起把餐具拿到後面去。這一走動我了解了這間公寓的格局。剛剛的客廳是前面的部分,通過短而小的走廊到後部才是廚房。臨著走廊,右手邊是浴室,而左手邊兩扇門,應該就是睡房。門關著,看得出來裡面一定很小,不過學生公寓有這樣的格局也相當齊全了。廚房後的紗門推出去是一充作晒衣場的小小陽台,擺了一台很老舊,早就停產了的草綠色洗衣機。這陽台對著淡水河,今天一野霧霧的夜,不然應該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關渡大橋上的車和燈吧。

我在陽台上待了一會兒。而文文爐台上又在燒水,說是要喝茶。我看錶才驚覺,已經來三小時啦?十點多了,嚇一跳。才知道文文那樣的慢溫溫、對時間的餘裕原來是這樣來的,在這邊一坐會讓人錯以為時間也坐下了。趕忙叫她不要煮茶了,趕緊把正事做一做,我應該只是要調個吉他弦不是?

『那一邊喝一邊調吧。』她說。依然把茶泡上。然後從房間裡拿出一把舊吉他,我接過來看,吉他雖舊,但弦倒是新的。我撥了兩下,的確,音都不對。

『弦我是自己換了,可是我實在聽不出那個……叫什麼去了?對了,音準。』

『音準喔,妳如果只是要自己彈。這樣的樂器,只要空弦的合聲和諧就可以啦。』我一面調給她聽一面說明。

『有沒有?兩條弦兩條弦這樣撥撥看,聲音聽起來很舒服很和諧就可以了。』

『就這樣而已嗎?可是你們學音樂的人口中常說的音準到底是什麼?』

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實在是一加一等於二那樣的理所當然,從沒想過為什麼。回想起來,從一開始學琴,老師就告訴我,這樣是準,那樣是不準,也沒想過要求證。所以被這樣一問我還真有點不知該如何解釋。

『呃,其實音準嘛,是規定出來的。還記得以前升旗唱國歌吧?妳唱的是國歌,隔壁男生唱的也是國歌,弦律是同一個弦律,可是有時候會合不在一起對吧?那是因為你們的Key不一樣,可是大家對Key的認知會有差別。好比說我們兩都在唱自己認為的『La』,但卻不一樣高。所以明確規定一個一定的頻率,好讓大家有個依循。』

『所以只是為了要能跟別人合在一起?』

『簡單的說是這樣。』

『但好像變得很複雜的樣子啊。』她拿著茶壺若有所思地。

我看那茶壺停在空中,便把杯子湊到她眼前。她才『噢。』地回過神倒茶。

『不用那麼認真想啊,只是彈個吉他嘛。自己高興就好。音準真要說起來很複雜的,有關律學。聽過純律和平均律嗎?』

『有。唸高中的時候音樂課本上有出現過。可是我完全不懂。』

『對啊。其實大部分的人都不懂。』

『跟升學無關的東西是不會有人懂得啦。』

『對極了。』我笑道。

『可是那個純律、平均律,有什麼用嗎?』

『那很難說。對有些人來說有用,對有些人來說沒用。』

『哦。』她說。『怎麼這麼奇怪,不是好聽就好了嗎?』

『是為了要好聽沒錯。可是很多事情總沒辦法完美。像純律就是最自然、簡單好聽的振動頻率,可是它在轉調與合奏時音高會出現差異。所以只好犧牲一些純律的和諧,再算出一個平均律。』我說明。

『這麼說純律的音高拿到平均律上就變得不準了?』

『是啊。妳懂了嘛!』

『不懂。』文文搖搖頭,想了一下。『那個平均律……一定很難算吧?』她說。

『是啊。不過我們中國人很早就算出來了。』我說。『是明朝吧,聽說用了四尺多、八十五檔的大算盤,算到小數點後的第二十五位呢!』我吐吐舌,覺得真不簡單。

『所以我不懂啊,算個平均律工程這麼浩大,可是妳說沒有純律好聽。』

『簡單的說就是實用性的差別。』

『也是為了要跟別人合在一起?』

『要這樣說也可以。』

『跟別人一起這麼重要?簡單、直接、和諧,不是就很好了嗎?』

『所以我才說對有些人來說沒用啊。端是看個人的需求。如果只有自己在演奏,根本不用管什麼平均律。同一種樂器之間也不需要。』我說。『可是人總是希望再多一些。可能性一直增加,當然也會出現因應的法則。這很自然的。』

『結果是因為人啊。』文文自言自語,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實在是很難理解。』她說。『順著本性不行啊,還得複雜的算個規矩出來。』

『規矩總是為了實用來的嘛。』我說。『而且本性還是存在的呀,很多樂器像是木笛啦,弦樂啦,人聲啊,還是用純律在演奏。平均律只是為了要順應更大或是更多可能性的合作才發展出來的。』

『所以還是得犧牲一些東西囉。』

『只能說跟人有關的事情都是這樣子吧。』

『這些都是很理論性的思考耶。』她說。『至少對我來說是。我一直覺得我是因為那些什麼規則啦,理論啦,都沒法在我身上起作用,所以才畫畫的。』

『哦,是嗎?』

『嗯。』她點點頭。

『怎麼說?』

『很小的時候,我媽也有讓我學琴喔,可是有一天老師跟我媽說,這孩子還是不要繼續學了吧。為什麼?因為我老是沒辦法照譜子彈。可是並不是我故意搗蛋唷,老師也看得出來,所以他一直以為是我反應不好,沒這方面的天賦。就這樣跟我媽說唷。但不是這樣的啊,我一直都很認真,覺得這邊應該要這樣,那邊要那樣,很盡力要表達我想要的感覺喔,只是剛好都跟譜子上不一樣。老師從沒想過那只是小孩單純的直感而已,只一味努力地要讓我原原本本的照譜子彈,所以一直雞同鴨講。比較倒楣的是他是老師,說話比較有分量。小時候童言童語也說不清噢。就這樣,』她往後一靠。『我的琴課就停了。』

『嗄?只是因為這樣?』我笑說。『妳也真是的,跟著彈就行啦。』

『可是我就不了解為什麼一定得跟著彈嘛,我有我自己的感覺啊。』她說。『還不只這個呢,唸書時也是這樣。如果考非選擇的問答題,我常常掛。』

『那又是為什麼?』我問。『不會是因為妳沒照書上寫吧?』

『就是啊。例如有一次歷史考試我寫了個意思一樣的句子,可是在課本上那只是一個標題,這樣就不對了耶。對這我還忿忿不平呢,因為老師竟然跟我說,喜文妳這樣寫並不是不對,可是考試要按照課本上的來才行。我覺得實在是沒有比這更糟的答案了噢,特別是妳很認真的對一個問題做了思考,還用心把它寫下來喔。那還不如直接告訴我因為要改的考卷太多,所以得有個範本。這樣我還比較能理解。』

『哦。』

『所以畫畫真是好多囉。反正就是畫我看見的東西,盡量去表達我感覺到的東西。當然也有所謂的筆觸或技法,可是那也是要不斷地親自嘗試才會變成自己的,可不分什麼學院什麼傳統,現代還是抽象。也不用管別人如何如何,反正是怎樣等畫到死,讓以後的人說去。所以也不用管有沒有才能啦。對我來說,只有畫畫是可以這樣簡單、又能這樣自由去實踐的事了。』她平靜地說。不知是不是之前喝了酒的關係,文文今天的句子比平常都還要長。

『所以妳也把人生想成這樣子了?』

『這話對我來說又很難懂了。妳知道嗎?其實我從來不是那種喜歡搞事件,或是特立獨行的個性噢。雖然還沒有出社會,可是外邊充滿太多莫名其妙的事是早就清楚明白了。既然沒辦法理解,那就只好想簡單一點啦,不然能怎麼辦呢?』她停下來,看看我。『不然妳都怎麼想?』

『我?』我愣了一下。『妳要問我,我就慚愧了。我已經不能再做什麼想頭囉,因為馬上要畢業啦。就像已經進閘的賽馬,背負著長期的投資與訓練,就等著衝了。都在這個點上了,再不往前看就是笨了。』

『講來講去都是一堆限制的感覺。』她說。『我不是輕視社會喔,我也知道什麼是負責任、努力工作和勞動。可是就是怎麼看都不明白,所有這些只要打從心裡出發的簡單事情會變得那麼複雜。然後就有老師跟我們說什麼「找到限制就找到自由」,可我才不這麼想呢,心中有限制的人才會看到限制,要說什麼自由也得有力量跨過去啊。』說得甚是理直氣壯。

『所以妳就簡單地跨過去不管了?』我笑問。

『我志向沒那麼大也沒那麼有力量,大概只能從下面鑽過去吧。』說得她也笑了。

在說話之間我把弦調整好了,把吉他遞給她。她接過去撥了兩下,樂器輕輕地發出很柔很溫暖的聲音。我們歪在蓆上,面前的茶壺細細地吐著白煙,樂器輕響著,我感到非常親密安穩,好像世界就只有房間這般小、這麼簡單、這樣寧靜。文文低著頭抱著樂器,只撥點單音,似乎也同樣沉浸在這樣的氣氛裡。

忽然她抬起頭。『妳會彈嗎?』

『嗄?』

『彈些什麼吧。』

不,妳彈,我不會。我說。

『我也不會。』她很遺憾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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