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甯《純律》之九 |
轉載時間:2006.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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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生於一八三三年,是個大鬍子的胖胖作曲家,血統純正的德國人。有一張他晚年的黑白照片,似乎是在某公園,布拉姆斯穿著整齊,背著手正在散步,肚子突出,長鬍子快要及胸,那股派勢讓人想起坐著豪華郵輪環遊世界的富豪。沒錯,那時的布拉姆斯的確富裕,但照片卻透出一股孤獨的感覺。 布拉姆斯的母親大他父親十七歲,兩人相處得並不融洽。老布拉姆斯是清寒的大提琴手,所以小布拉姆斯還是少年時就得到酒館之類的場所去接Case來貼補家用。他彈一手好鋼琴,喜歡看書,脾氣硬而固執。這一點大概從他的作品裡最能了解。當然啦,從今天看,布氏的作品大都是經典中的經典,時間已經證實它禁得起考驗,可是在當時,已經進入音樂的浪漫派時期,很多人開始搞起那時所謂的新音樂,更多的音響、更多的形式、更多的手法,反正要新的以前沒有的。布氏的作品就有些不合時宜。他愛古典愛舊東西,不搞突破也不想創新,而且年輕時寫的東西老了還再拿出來寫,還是不喜歡就放把火,(他燒掉好多東西,樂譜手稿、往來書信……)好聽地說是堅持傳統,難聽點,古板過時。 不過這頑固的人也頗具戲劇性。他愛上一個貌美有才氣的女鋼琴家,可是那是提拔他的恩人的老婆,所以布拉姆斯並沒有追求。後來女鋼琴家守寡,布拉姆斯照顧她和她的好多個孩子,可是仍然沒有追求,選擇獨身終老。女鋼琴家過世後,不到一年布拉姆斯也跟著走了。 偏執常讓他跟別人過不去,但他對他自己也是這樣。一封少數有留下來的信件裡,布拉姆斯寫給他的愛人:『我後悔在自己寫給妳的信中沒有提到「愛」這個字眼,妳曾教過我的,而且現在每天更是教我如何認知和驚奇於什麼是愛、依戀及自我克制。』真是自討苦吃到極點,受不了。如果可以真想讓他看看李安的『臥虎藏龍』,片中章子怡打著清脆的京腔對楊紫瓊飾演的俞秀蓮說:『愛就愛了唄。』 我不知道關於他一切的一切,布先生到底在堅持什麼?可是那樣的程度絕對可以視為怪人,孤僻到底了然後成為了不起的人。我想他的怪是在於他的『純度』吧,相關書籍裡寫著,布拉姆斯並不是不關心當時的新音樂運動,只是覺得那與他『氣質不合』,不願將就也沒法將就。 但純的東西一定是壓過的。跟純水要蒸餾、精純的油要榨一樣。布拉姆斯熱情但是保守,浪漫但是嚴肅,這種矛盾壓出他的純度。他的自律自抑在音樂裡內化成結晶,喜悅又苦惱,激情又退卻,不斷地喊出心靈的獨白。他拉住自己可是同時又管不住自己。所以就算他的弦律激昂地往上爬,但總有一股張力向下墜。美,混合奇異的緊張感。 我中學的時候開始接觸布拉姆斯的作品。高中生拉不出味兒,老師們教一教使不上力,就算了,也不太在意,說:『等年紀再大些就會懂了。』等現在年紀大些了,老師又說:『等人生歷練再多些就能理解了。』那什麼時候才會懂?天曉得。而且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想懂。能正確的演奏布拉姆斯是了不起的,大家會覺得你好有深度而尊敬你。可是布拉姆斯活得好辛苦,想必懂了也不會是喜悅的吧。這就是布拉姆斯式的難纏。很奇怪,像是耗費熱情去學一聲深長的嘆息,還不知學不學得來呢。阿耀很認真地練他的作品(他練什麼都認真),但會很直接地說:『我就是跟布拉姆斯不合。』性格差遠了,沒辦法。美是很美,但『進不去』。如果布氏的深沉內斂就等同老師們意指的人生歷練,那剛離開高中的小安就能演奏好又是怎麼回事?纖細敏感是天性,但矛盾總不是天生。要知道布拉姆斯最喜歡的書是《聖經》,受的是嚴謹的德式教育。 為了樂曲解說(音樂會節目表上的文字說明),我和阿耀花了一個下午到圖書館查有關布拉姆斯的資料。 學校的圖書館很大,是一座五樓的獨立建築。號稱總面積七千平方公尺,閱覽席次二百席,館藏二十六萬件,每週開放時間達七十七小時。有參考工具書區、期刊區、資訊檢索區、視聽資料室、研究小間等,向著關渡平原的那一邊甚至還有觀景台,廁所明亮乾淨寬敞,什麼都整理得很周到。但對只有千人的小型大學來說似乎是有點太『澎湃』,這座單位幾乎是整個校區最冷清的幾個地方之一,其他大學要到圖書館佔位子K書的盛況從沒在我們學校出現過。有老師調侃放在閱覽室裡的不知為某人的銅像,說那是鎮邪用,避免沒有人氣而鬧鬼。在有良好照明、不是什麼角落的地方,也可以輕易地抽出滿是灰塵的書,漫出書本特有的寂寥氣味。這樣的地方,就不用提什麼正襟危坐研究學問的氣氛了,我有兩次捧著精采小說在閱覽沙發上睡著的紀錄。在沒人的狀況下睡去,在沒人的時刻醒來。醫院的病房也沒有這樣安靜。 不過這樣的圖書館也有它特別的地方,像是今天的五樓(專門放置音樂類的書籍)完全沒有別人,慢慢巡過整排整列的高大開放式書架,好像這些書都屬於我,有種很豪闊的感覺。在五樓的這一邊往另一邊望,書海層層疊疊,古代神殿的大圓柱群似地沉穩安靜,在這悄無人聲的肅穆下行走,好像回頭一望某個角落會轉出什麼。會出現什麼?雖然心中充滿期盼,但到底會是什麼我也不知道。 期待。不是很強烈,但也不是很微弱的期待,長長共鳴,在那時和在後來的幾年裡,常常在心裡響起。我聽著那聲音度過昨天、今天,再來還有明天、後天、大後天……順利而單一的日子,不感到虛無但也不覺得踏實。而那突如其來,幻想式的期待,的確在心裡造成微小的騷亂,說是『跳動的預感』也可以,但我總是任自己淡然地穿過,因為它總隱隱然要否定平順的現有。啊,這一定是一種病症!太好命的慢性病!我感到不好意思和小小地羞愧,我是多麼地無聊啊。家人安康,衣食無虞,學業順利,沒有病痛,『幸福』不就是這樣寫嗎?那為什麼我感受不到自身生命的積極與活躍?那種『充實』的感覺? 『充實』,多麼神奇的字眼。 在電影裡看到一句話“It’s just what happened.”,也許應該常常練習這句,搞不好腦子可以清楚一點,掃除一切沒病的病。 『喂,妳在幹什麼?』阿耀抱著書從書架的另一頭轉出來。可能是因為之前恍神了,阿耀一副非常關心資料的神情顯得異常清楚,有點刺眼。 『如果在五點半以前弄好,今天就可以送去印刷。』 『呣。』 『節目單這樣是可以了,但海報和DM……』阿耀說。 『啊……』我輕呼。糟糕,我忘了。照片的事。 『妳還沒有跟文文要嗎?』不是責備的語氣。但讓我覺得自己很散漫,這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 『如果海報太晚才貼出來就沒意思了,那發發邀請函就好……』他拿出手冊算著日期。 『不。』我打斷他。『我現在就打電話給文文。』我掏出手機。 『不要在這裡打。』阿耀制止道。雖然五樓沒有別人,但他還是用著非常適宜圖書館的輕聲音量。『不要在圖書館裡講電話。』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好幾天了吧?三重奏練習結束,小安說,好像有適合的照片可以做海報,在屏東拍的,叫我們去挑。這期間應該沒有什麼重要的事耽擱,但畢竟是忘了。不論什麼事,我都沒有馬上行動或下決定的習慣。從小媽媽諄諄告誡,凡是立個計畫才好。多考慮,穩重謹慎,要清晰,要明確,這才是『好的風格』。大了才知道,沒有決斷力把這些組織起來,一切也不過是飄浮在天空形狀美好的雲朵而已。一支技術精良的樂團也得有個好的指揮──往往權威獨斷。這樣說也許有些誇張,但我認為有很多事都是因自己沒有決斷力而造成的。對生活的影響可大可小,大者如選擇研究所,小者正如同這次的海報事件。我考慮過許多東西但一事無成。感到茫然,跟這個有沒有關係? 一出圖書館大門,我馬上打電話。一邊走一邊下意識地看手錶,指針到底指哪一點都沒注意。文文沒有接電話,我有不好的預感,她不會不在台北吧?如果又跑到花蓮墾丁之類的地方去,那海報大概得自己畫了。連打了三通,都響到跳語音留言。靈機一動,也不留言了,改打給小安,也許她們在一起,機率不低。 『沒有喔,我和我堂弟在西門町。』聽起來人潮正多,小安頗用力地回話。 真糟糕。那她大概會在哪裡?我問。 『不知道。』她立刻這樣回答讓我一愕,停了一下,她又說:『反正文文從不關機,妳十二點以後打好了,那種時候她比較有可能跟電話在一起。』 『十二點?不會太晚?』我說。 『管她呢。』小安哼道。 她掛了電話,我又看了手錶。這次是真看了,還有六個小時左右才十二點。
節目單是阿耀打字、他送印,樂曲解說也是他寫的比較完整中肯。就算是海報,除了去選照片之外也完全不用我動手,而且還是阿耀覺得我會比較喜歡自己去挑才叫我去的。只有這件事總能做好吧?我沒那麼沒用吧?下定決心在今天上床前一定要弄好,不論多晚。慚愧,這不是出於責任感,只是擔心被人家講話而已。我不是辦不好那些事,只是向來就不會是由我去辦。這樣的情況常有,例如媽媽會在別人面前說我很細心想很多,可是有要緊的事都只找哥商量。不完全因為我是妹妹,哥哥開玩笑地說:『是因為我有一顆心。』這話讓我難過了好一陣。一方面是家人說出這樣的話(雖然只是玩笑),一方面是我的心不在實際生活上,那在哪裡呢?我有好多感覺好多感情,雖然都只是小小的,也或許很無聊,可是常常可以讓我呆上好一陣甚至晚上在被裡偷偷感動偷偷哭呢,但就所謂現實生活我卻沒一顆心嗎?
是。也許就是。也許阿耀現在就是這樣覺得。 我要繼續聯絡文文。 * 文文一直沒有接手機。就改撥她住家號碼。大概是第五次上的時候電話忽然被接起來, 『喂?』 很衝的聲音。我認得是誰,文文的室友阿欣。 『是阿欣吧,對不起。我是張佩琪。』 喔,上次有一起吃過飯的那個。『文文不在啦,本來她的電話我是不該接,可是作業正火燒啊,隔壁電話一直響我都快瘋了。我才奇怪,她又不愛講話,怎麼今天晚上電話特多?』她連珠地說了一串。我趕緊道歉,不好意思,之前的幾通都是我打的,有急事。 『那手機呢?』 也打了。可是沒接。 『那妳有沒有問那個拉大提琴的女孩?』 有。她們沒在一起。 『是嗎?』阿欣很奇怪地。『我五點多的時候回來,她們在我家門口說話耶。是不知道說了什麼啦,也沒進來。文文隨後就出去啦,我還以為她們一道走的。』 阿欣也叫我繼續打手機。說文文有太多時候不接手機,畫畫時不接、拍照沖片時不接、騎機車時也不接,更常把手機忘在機車上。十二點以後機會比較大。 不會太晚嗎?我問。 『妳不是很急嗎?』阿欣說『而且她沒那麼早睡啦,睡了更好,她不得不接啊。肯定能找到人。』 我苦笑。這樣的電話什麼人才可以打? 果然在十二點二十七分的時候,文文接了電話。她『耶?』顯然很訝異是我在找她。我告訴她選照片的事。 喔,那妳來吧。她說。 『來?來去哪裡?』半夜耶。 學校暗房。她不太有力氣地說。『還有,什麼都好,帶點吃的來吧,好餓。』
這時候要是出了宿舍就不能再進來,登記晚歸的時間也早過了。雖然可以翻牆回來,可是學校最近裝了新的燈,配合監視錄影機,人只要一靠近就會亮的那種。正覺得有些麻煩,室友說:『那有什麼?就天亮再回來嘛!』我嘆了口氣,向她要了泡麵,拿水壺裝熱水。想一想提著泡麵溜出宿舍感覺挺怪,可是房間裡也沒剩什麼可以吃,又想到我沒去過暗房,對確切位置並沒有概念,摸黑逛校園想起來也是恐怖,又多拿了一支手電筒。 巧克力又等在刷卡機旁,門一開牠就迎上來。我百般誘惑牠,希望牠可以陪我走到暗房去。巧克力搖著尾巴虛情假意地敷衍了兩下沒有跟上來,顯然對還沒沖開的泡麵沒有興趣。於是我一個人在校區慘淡的路燈下走了一段,校園中的樹啊草啊的黑沙沙,盡量都不靠近。邊走邊前後左右張望,身後的宿舍爬滿格子窗,有些亮著有些暗著,可以看到有人在裡面走動,像是科幻的透明蜂巢。我找出自己的那一格,從下面看原來這麼小。忽然好想看自己站在陽台望著關渡平原發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有人看見嗎?如果有,看見我在發呆時他在想什麼?黑夜把平時能看見的其他事物抽去,像是拉出了一段與真實世界的距離,一股冷靜、而又無重力的飄浮感油然而生。等所有的燈暗了,天就亮了吧?這兩個世界從不交會嗎?我轉頭繼續往前走。向左拐進教學建築區,這邊沒什麼燈,扭開手電筒照著。暗房所在的劇場設計系那棟是依著山坡建的,從入口進去是三樓,必須走樓梯到一樓去。 整棟樓真是黑得可怕,我貼著涼冷的牆好慢地走,手電筒掃來掃去。實在是太安靜了,只有自己腳步和吞口水的聲音。漸漸往下走去,似是通往地下世界;腳底小心確認著一級級階梯的邊緣,一踩空可就真的是跌進深不可測的黑暗裡了。好不容易到了底,像是到了沒窗的地窖。手電筒又晃了幾下,這下可好,這條廊上哪一間才是暗房?不想在這裡打電話,如此闃闇,手機聲回響起來一定詭異無比。忽然沒預警地頂上一排日光燈啪啪啪像爆開來地從另一端亮到我這裡來,實在是太突然,我差點叫出聲來。猛一抬頭看見文文站在走廊的那一端。 『我才是被嚇死。開燈嘛,幹嘛跳鬼火?』她抓著兩罐飲料瞪著手電筒。 心臟還跳得很厲害,我吐氣搖頭沒說話。她指指一扇門,掏出一支小鑰匙,開了門進去,她馬上反手把門鎖上。本以為暗房就是暗的,哪知道裡面燈火通明,但我馬上就了解,這只是外間。完全沒有窗只有牆的空間,漆成白色,中間擺了張高高的方形大白桌,沒設座位。上方釘有鐵絲,吊滿大大小小尺寸不一的照片,也有底片,成長條狀垂下。有些還滴著水,看來是剛剛沖洗的。 我把水壺和泡麵放在桌上。房間另有一門口,掛了用遮光布做的簾子。文文揭簾進去,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她探出頭來,『欸,來幫忙一下。』 我跟進去,簾子是兩道,長到拖地,看來是怕露光。裡間全暗,透著幽微帶橘色的紅光,有點像一般住家神壇點的那種仿蠟燭的小紅燈,可是比那還暗,所有東西都暗幢幢的不清楚,隱約是室中一個長的實驗室型水槽,淅淅流水聲,水槽裡並列四個方形大水盆,左邊像試衣間般的三個小隔間也都掛著簾。室內放著輕輕的音樂,空心木吉他,女聲清淺,是歌手陳綺真。 『這就是暗房了?』我說。『好暗。』 『安全燈被打破了兩個,所以才這麼暗的。』她趴在水槽前,臉快要埋進其中一只水盆。 『半夜一個人待這兒妳不怕?太危險了吧?』 她沒理我,撈出一張照片。『拿著。』 我捏住邊邊。『欸,我說真的,妳也太敢了。還有,妳怎麼有鑰匙?』我盯著她問。 『偷打的。』說著她又遞來兩張。『小心,別讓它們疊在一起。』 我們兩人四隻手夾著濕照片穿過簾子回到外間。她爬到桌上把照片一張張晾起。 『暗房最怕人多,人來人往的,塵啊光啊的都跑進來了。』 『也不用選半夜啊,還是一個女生呢,危機意識不能沒有。』我說。 『我傍晚就在這兒了沒出去過,門反鎖了也沒人進來。』她把我手上的照片接去。 『不管怎麼說還是……』我搖頭。 她從桌上跳下來。『真要顧忌什麼都不能做了,』她拿起泡麵向我晃了晃,『謝謝。』 『沒吃晚餐,怪不得餓。』我說,一面環視晾著的照片。大大小小的黑白照錯落吊在鐵絲上,滴溜串在五線譜上的音符一般,把那個春日下午的弦律簡單地又奏了一遍。一張擠在貨車後座的合照,是在大家準備好、快門要按下的那一刻,車子因一個大石頭突然顛了一下。照片裡人和行李跌作一團,表情誇張,有人皺眉,有人咧嘴,有人擠眼,邊邊有一隻抬起來的腳簡直快踹到鏡頭。畫面有些模糊,可是氣氛強烈。 『這張好。』我笑著讚道。 文文一面倒熱水,『我也喜歡那張。』 『一群傻瓜。』我說,『可是表情很真。』 我又看看其他張。大部分的照片都是在被攝者不注意的情況下照的,呈現動態而自然的風格。大約一半的照片主角是小安,其他主題合佔另一半。其他人的照片不論是獨照或是合照,遠景還是特寫,都是比較輕快明朗的調子。但獨有小安的直透出一股沉深的流動感,有什麼暗暗地在畫面下直逼鏡頭漾著似的。我覺得奇怪,又再仔細地看了一下,注意到一個特別的地方,原來小安的眼睛幾乎都是直視鏡頭,可又不是刻意盯著,比較像是,她知道鏡頭在哪兒,一抬頭就看見的感覺。就那一瞬間,剛剛好的一望,下一秒就錯開去。很難說是鏡頭在等眼睛還是眼睛在等鏡頭,坦率直接的交流。很美,我看得心怦怦地跳起來。 那是宣告啊。一個女孩在向另一個女孩宣告。 這是不是不欲人知的秘密?我忽然感到有些難為情,好像我在主人的面前直接翻閱了主人的私密日記。我清了清喉嚨,沒事般地問文文: 文文歪著頭,眼睛望著照片。半晌,指著一張約A4大小的照片,『這張。』 畫面裡是我、阿耀、小安在照片的右邊,左邊是空的。我們拿著樂器,三人不約而同向左邊望,身處的木檯順著眼光方向有了延伸的感覺。 『像是在期待聽眾呢!』文文說。『有誠意。』 的確,很多古典音樂會的海報往往都是禮服、西裝,很正式的沙龍照,雖然鄭重但難免有距離感。文文選的這一張親和許多。左邊的留白正好可供文字打印,似乎是不需要什麼加工排版就可以成為一張海報。 我點頭同意,『選這張倒是給我省不少事呢,不用再找人設計,直接拿來用就行了。』 『沒那麼貼心啦,是我自己喜歡最原來的東西。』 我們喝飲料,一起看照片。對平時拍照只會排排站、手勢永遠是YA的我來說,文文的照片自然、真誠很多,我覺得每一張都很好,看一張誇一張。有時候她會說謝謝,有時候不,說這不是我想要的感覺,本來是想怎樣怎樣,之類的。我問那不然呢?她比來比去說這樣那樣但總是以『不會說耶。』作結。 『可是都很真哪。』我說。 『是嗎?我都不知道看到的是不是真的。』她正檢視著一條底片,像是在對自己說。 『嗯?』 『呵,我是說,視覺是比較表象的啊。我覺得聽覺和觸覺都還更誠實。』 『哦?』 『視覺總有距離的成分嘛。』她笑說。『吃完麵又有精神了,再洗兩張。妳幫幫我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但我完全外行喔,什麼能碰什麼不能碰妳要說。』 她比出OK手勢。我們進了裡間暗房。音響沒關,陳綺真還是一直唱著。 文文走進左邊三簾的其中一間小格,叫我也進去。裡面更暗了,什麼都看不到。 『要幹嘛啊?』 『幫我搬一下放大機。』 『看不見怎麼搬咧?』 我才這樣說,啪地有盞燈亮了。是放大機的燈,一黑色的厚重平台,連著支架有一組可以上下調整的機頭,裡面是燈泡和鏡片,電線連到旁邊一只盒子,我推測那是控制曝光秒數的。 『妳看,』她說,『現在光不是打在底板上嗎?我現在要它打橫,光要打在牆上。』 『噢。』 『看清啦,我可要關燈了,插頭要拔掉。』 『等等,我有手電筒。』我說,就去外間把它拿進來。 放大機可真重,好不容易才搬好。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把光打在牆上,文文拿起一張底片,夾進放大機,啪地一張照片投影到牆上。 那是文文自己。 畫面中的文文對著鏡頭拿著相機。我知道這張照片是小安拍的。 文文忙著做其他的調整,好認真的樣子。我完全插不上手,便安安靜靜地在旁邊看。一會兒我明白為什麼要將畫面打到牆上了,是牆上影像的大小讓我明白的,她一定是要洗大型照片,一般平台底座沒那麼大。我興致上來了,我還沒見過那麼大張的相紙。 好不容易像是擺好了,文文開始調焦距。『看到自己有點不好意思呢,』她說。『因為老是照別人。』 『不好意思那為什麼要洗這麼大?』那足足是一張海報的大小。 她沒聽到似地,關燈拿出未感光的相紙。妳那支手電筒待會兒可不準亮起來喔,她說。說完她又開始來來回回做著像是測試的動作。我從不知洗張照片這麼麻煩。在黑暗的室內,燈總是短短地閃一下,真實畫面出現,那一下之後又是全然的黑暗,眼睛就這樣跳來切去,剛剛看到的畫面成為視覺暫留轉成幻象。曝光完成,再來是顯影和定影的工作,要過三道藥水,同時還得注意秒數和水溫。在安全燈的紅光下,影像慢慢地從白色相紙上泛出,從模糊到清楚,淡轉濃。我很稀奇地看著。耳邊陳綺真已經又唱了幾首歌了,要留住這一瞬間原來要花這麼多時間,想到這裡,看著還泡在水裡的照片,忽然感覺到那是好細緻的東西。 『手洗照片這麼費工,數量多,為什麼不拿去店裡洗呢?』我問。 『嗯……原因有很多。費用啦,效果啦,之類的。可是最主要還是我喜歡吧。』她輕輕晃著水盆裡的藥水。 第一盆是顯影劑,第二盆叫急制──停止顯影,第三盆定影,第四盆注以流動的清水……影像在水面下流泊,時間被分離出來凝聚於相紙上漸漸沉入盆底。 文文以旁人無法進入的神情凝視著她自己的照片,專注靜默和暗房的黑結交成厚厚的儀式氣氛,我是完全被濾在外面的。我想到超現實。她是在從事某種心靈的洗滌和整理?還是只是純粹的專心工作? 『妳竟然可以自己一個人在這邊待這麼久,我都快分不清楚照片和外界哪邊才是真的了。』我像是要清除魔咒般,『洗一張洗這麼久。』 『唔,為了效果有時同一張還得洗好幾次。』 『天哪,外面都不知道是幾月幾號了。』我說。『不會入戲太深啊?』 『有時候會呀。』她說。『就花點時間讓情緒回來。』 『這是什麼樣的生活啊?』我忽然很好奇地問。 『什麼怎麼樣的生活?』她不懂。 『像妳這樣啊,不按表操課。早上該上課的時候睡覺,晚上該睡覺的時候卻躲在暗房裡聽軟綿綿的音樂,不是為了功課,而是跟那些已經過去的時間鬼混,而且有時還要反覆很多次……』 她笑著攔住我的話,『妳是想說我放蕩吧?』 我也笑了。『好吧,就是放蕩。我說啊,妳都不會覺得……跟現實錯開嗎?』 『我覺得啊……』她仰起頭想了想,卻答非所問:『是不是要畢業的人都會問像妳這樣的問題?』 『我以為我講的是一個很嚴肅的話題呢。』我有點被打敗地。 『可是,』她無辜地。『也要看妳認定的現實是什麼才知道是不是錯開啊?』 『現實?現實就是……』 我馬上接口像是有肯定的答案,卻發現自己辭窮。 結果我只能這樣說:『聽起來好像妳很了解什麼是現實呢。』 不用想那麼多啊。文文純真地說:『現實就是生活啊。能認定生活就不會跟現實錯開了。』 『不論什麼都接受?』 『是怎樣就是怎樣啊……不然呢?就把握當下,加倍珍惜吧。』她的聲音近乎透明。『像攝影就是這樣。』 她的話在我心裡作用著,我不再說話。陳綺真唱著:
像透明的皮膚,弦律柔柔地包覆了在黑暗中的我們。文文輕輕地跟著軟軟節韻唱起來。把另一張底片放進放大機裡。 啪地一聲。這次是小安。也是拿著相機對著鏡頭。與剛剛那張應該是在同一時間互相照的,怪不得要兩張一起洗。 『這是一對的吧。』我脫口而出。 沒有回答。耳邊的歌『即使是 無聲的停頓 也是最完美的表情……』 『走不近你的心 是一座孤獨的島嶼……』 我轉過去,文文望著我。 『妳怎麼看呢?』半晌,她問。 『噢,』我想她說的是照片。『這不是一組的嗎?』 『嗯。』 聲音很飄忽。輪我看她了。她慢慢把小安從藥水裡晃出來。同時另一種氣氛也被晃出來,疑問水溶溶地自胸腔淹上來溢到唇邊。那疑問是一直想問的。 『文文。』我像是在換氣地喊了她。 『嗯?』 『告訴我吧。』第二口氣。 她人靜止了幾秒。 『妳想知道什麼?』 『妳……和她的關係。』 『妳覺得我們是什麼關係?』她輕輕地說。 『我?妳們……』我感到困難。『這不能別人說,所以問妳。』 『嗯……』她低著頭,好像跟我一樣困難。『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妳……』 『我問了不該問的?』 她搖搖頭。 我聽見一口氣吸入又緩緩吐出的聲音。 『佩琪,說出來。什麼都沒關係。』她定定地說。『告訴我妳心裡怎麼想。』 『我,』我頓了一下,決定說出來。『我以為妳們在一起。』不知為什麼心裡像是用力突破了什麼的感覺,有東西像浪一般直洩出去,心又跳起來。我感到口乾。 她又呆了半刻。『妳問我是不是喜歡她,我承認……對,』她抬起頭,『我喜歡她。至於是不是在一起……』 她輕輕搖頭,『我不知道。』 『妳喜歡她,她也特別關注妳。妳們倆老在一起,怎麼會說不知道呢?』 『那是妳看到的。』她把小安的照片從藥水裡提出來放進清水盆。照片在水的流動下慢慢往下沉,蕩然,而且遙遠。 『小安跟誰都有距離,只是我靠得比較近一些。』她慢慢地說,像是在尋找適當的字眼。『我被她開發了好多感覺,都快被淹沒了,可是她從沒告訴我她在哪裡。』 『也許就是要用感覺的呢。』 『我是以為啊,我也只會憑這個。可是單靠一個人的感覺就能說在一起嗎?』 我安慰她,不要想太多,戀愛中的不安是很正常的。雖然這樣說,但我自己也覺得這話太場面了。我跟阿耀之間好像就從來沒有過什麼不安,還不只是這樣,什麼矛盾啦,乍喜乍悲啦,我也沒什麼記憶。 『會不會……因為妳們都是女生?』我小心地問。 她想了一下。『順著感覺走,我想我是不怕的。』 『那就好啦,小安妳就更不用擔心了,妳一定更知道她的個性啊──標準行動派,說風就是雨的。』 她看我一眼,又轉回去。 『小安什麼都不怕,唯一怕的是她自己吧?』 『怎麼說?』 『感覺。』她聳聳肩。『我也不知道。』 我幫她把照片拿到外間去晾。畫面中兩個人都是笑著,兩張照片擺一起,那感覺像是發光,沒有任何的陰霾。 『照片內跟照片外,妳接受哪一邊?』我問。 『都接受啊,這能夠選嗎?』 那表情似乎是說這問題很奇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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