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當三毛還是在二毛的時候。
我之所以不害羞的肯將我過去十七歲到二十二歲那一段時間裏所發表的一些文稿成集出書,無非只有一個目的──這本《雨季不再來》的小書,代表了一個少女成長的過程和感受。它也許在技巧上不成熟,在思想上流於迷惘和傷感;但它的確是一個過去的我,一個跟今日健康進取的三毛有很大的不同的二毛。
人之所以悲哀,是因為我們留不住歲月,更無法不承認,青春,有一日是要這麼自然的消失過去。
而人之可貴,也在於我們因著時光環境的改變,在生活上得到長進。歲月的流失固然是無可奈何,而人的逐漸蛻變,卻又脫不出時光的力量。
當三毛還是二毛的時候,她是一個逆子,她追求每一個年輕人自己也說不出到底是在追求什麼的那份情懷,因此,她從小不在孝順的原則下做父母請求她去做的事情。
一個在當年被父母親友看作問題孩子的二毛,為什麼在十年之後,成了一個對凡事有愛、有信、有望的女人?在三毛自己的解釋裏,總脫不開這兩個很平常的字──時間。
對三毛來說,她並不只是睡在床上看著時光在床邊大江東去。十年來,數不清的旅程,無盡的流浪,情感上的坎坷,都沒有使她白白的虛度她一生最珍貴的青年時代。這樣如白駒過隙的十年,再提筆,筆下的人,已不再是那個悲苦、敏感、浪漫而又不負責任的毛毛了。
我想,一個人的過去,就像《聖經》上雅各的天梯一樣,踏一步決不能上升到天國去。而人的過程,也是要一格一格的爬著梯子,才能到了某種高度。在那個高度上,滿江風月,青山綠水,盡入眼前。這種境界心情與踏上第一步梯子而不知上面將是什麼情形的迷惘惶惑是很不相同的。
但是,不能否認的是,二毛的確跌倒過,迷失過,苦痛過,一如每一個「少年的維特」。
我多年來沒有保存自己手稿的習慣,發表的東西,看過就丟掉,如果不是細心愛我的父親替我一張一張的保存起來,我可能已不會再去回顧一下,當時的二毛是在喃喃自語著些什麼夢話了。
我也切切的反省過,這樣不算很成熟的作品,如果再公諸於世,是不是造成一般讀者對三毛在評價上的失望和低估,但我靜心的分析下來,我認為這是不必要的顧慮。
一個家庭裏,也許都有一兩個如二毛當時年齡的孩子。也許我當年的情形,跟今日的青年人在環境和社會風氣上已不很相同,但是不能否認的,這些問題在年輕的孩子身上都仍然存在著。
一個聰明敏感的孩子,在對生命的探索和生活的價值上,往往因為過分執著,拚命探求,而得不著答案,於是一份不能輕視的哀傷,可能會佔去他日後許許多多的年代,甚而永遠不能超脫。
我是一個普通的人,我平凡的長大,做過一般年輕人都做的傻事。而今,我在生活上仍然沒有穩定下來,但我在人生觀和心境上已經再上了一層樓,我成長了,這不表示我已老化,更不代表我已不再努力我的前程。但是,我的心境,已如渺渺清空,浩浩大海,平靜,安詳,淡泊。對人處事我並不天真,但我依舊看不起油滑;我不偏激,我甚而對每一個人心存感激,因為生活是人群共同建立的,沒有他人,也不可能有我。
《雨季不再來》是我一個生命的階段,是我無可否認亦躲藏不了的過去。它好,它不好,都是造就成今日健康的三毛的基石。也就如一塊衣料一樣,它可能用舊了,會有陳舊的風華,而它的質地,卻仍是當初紡織機上織出來的經緯。
我多麼願意愛護我的朋友們,看看過去三毛還是二毛的樣子,再回頭來看看今日的《撒哈拉的故事》那本書裏的三毛,比較之下,有心人一定會看出這十年來的歲月,如何改變了一朵溫室裏的花朵。
有無數的讀者,在來信裏對我說──「三毛,妳是一個如此樂觀的人,我真不知道妳怎麼能這樣凡事都愉快。」
我想,我能答覆我的讀者的只有一點,「我不是一個樂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