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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下來,接了一杯威士忌,米夏突然舉杯說:「為這藝術而舒適的豪華之家──」
對於這幢公寓的格調和氣派,米夏毫不掩飾他全然的沉醉、迷惑、欣賞與崇拜。其實這並沒有什麼不對,公平的說,這房子畢竟是少見的有風格和脫俗。而米夏的驚嘆卻使我在約根的面前有些氣短和不樂。
「阿平,請妳聽我一次話,他這樣有水準,妳──」米夏忍不住用中文講起話來。
我假裝沒有聽見,沉默著。正是大夢初醒的人,難道還不明白什麼叫做蓋世英雄難免無常,榮華富貴猶如春夢嗎?
古老木雕的大茶几上放著我的幾本書,約根忙著放〈橄欖樹〉給我們聽。這些東西不知他哪裏搞來的,也算做是今夜的佈景之一吧,不知我最厭看的就是它們。
波斯地毯,阿拉伯長刀,中國錦繡,印度佛像,十八世紀的老畫,現代雕塑,中古時代的盔甲,錫做的燭台、銀盤、銅壺──沒有一樣不是精心挑選收集。
「收藏已經不得了啦!」我說,衷心的嘆了口氣。
「還差一樣──妳猜是什麼?」他笑看著我,眼光中那份收藏家的貪心也掩飾不住了。
剛剛開始對他微笑的臉,又刷一下變了樣子。我嘆了口氣,坐在地毯上反手揉著自己的背,右肩痠痛難當,心裏一直在對自己說:「我試了!試了又試!再沒有什麼不好交代的,住兩日便搬出去吧!」
約根走去打電話,聽見他又叫朋友們過來。每一次相聚,他總是迫不及待的拿我顯炫給朋友們看,好似一件物品似的展覽著。
米夏緊張的用中文小聲說:「喂!他很好,妳不要又洩氣,再試一次嘛!」
我走開去,將那條蒼蒼茫茫的〈橄欖樹〉啪一下關掉,只是不語。
旅程的第一站還沒有進入情況,難纏的事情就在墨西哥等著。這樣的事,幾天內一定要解決掉。同情心用在此地是沒有價值的。
門鈴響了,來了約根的同胞,他們非常有文化,手中捧著整整齊齊的十幾本書和打字資料,仔細而又友愛的交給我──全是墨西哥的歷史和地理,還有藝術。
我們一同談了快三小時,其實這些上古和馬雅文化,在當年上馬德里大學時,早已考過了,並沒有完全忘記。為了禮貌,我一直忍耐著聽了又聽──那些僵死的東西啊!
他們不講有生命的活人,不談墨西哥的衣食住行,不說街頭巷尾,只有書籍上訴說的史料和文化。而我的距離和他們是那麼的遙遠,這些東西,不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是來活一場的。
「實在對不起,米夏是我的助理,這些書籍請他慢慢看。經過二十多小時的飛行,我想休息了!」
與大家握握手,道了晚安,便走了。
米夏,正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年齡,新的環境與全然不同的人仍然使他新鮮而興奮。留下他繼續做聽眾,我,無法再支持下去。
寂靜的午夜,我從黑暗中驚醒,月光直直的由大玻璃窗外照進來。床對面的書架上,一排排各國元首的簽名照片靜靜的排列著,每張照片旁邊,插著代表元首那國的小旗子。
我怔怔的與那些偉大人物的照片對峙著,想到自己行李裏帶來的那個小相框,心裏無由的覺著沒有人能解的蒼涼和孤單。
墨西哥的第一個夜晚,便是如此張大著眼睛什麼都想又什麼都不想的度過了。
早晨七點鐘,我用大毛巾包著溼頭髮,與約根坐在插著鮮花、陽光普照的餐廳裏。
蘇珊娜開出了豐豐富富而又規規矩矩的早餐,電影似的不真實──佈景太美了。
「不必等米夏,吃了好上班。」我給約根咖啡,又給了他一粒維他命。
「是這樣的,此地計程車可以坐,公共汽車對妳太擠。一般的水不可以喝,街上剝好的水果絕對不要買,低於消費額五十美金的餐館吃了可能壞肚子,路上不要隨便跟男人講話。低級的地區不要去,照相機藏在皮包裏最好,當心人家搶劫──」
「城太大了,我想坐地下車。」我說。
「不行──」約根叫了起來,「他們強暴女性,就在車廂裏。」
「白天?一千七百萬人的大城裏?」
「報上說的。」
「好,你說說,我來墨西哥是做什麼的?」
「可以去看看博物館呀!今天早晨給自己去買雙高跟鞋,這星期陪我參加宴會,六張請帖在桌上,有妳的名字──」
我忍住脾氣,慢慢塗一塊吐司麵包,不說一句傷人的話。那份蟲噬的空茫,又一次細細碎碎的爬上了心頭。
約根上班之前先借了我幾千披索,昨日下機沒來得及去換錢。這種地方他是周到細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