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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撒哈拉。
看完我的朋友上溫湯隆在沙漠中的日記,我的心情就如同奔騰的海浪一般,久久、久久不能平復。認識這個青年人的時候,他已經永遠長睡在我的第二故鄉「撒哈拉大沙漠」裏了,為什麼稱呼一個不曾謀面的青年人為「我的朋友」,在我是有很多理由的。
撒哈拉威們一再的說──那些喜愛安樂生活,美味食物和喜歡跟女人們舒舒服服過日子的人,是不配來沙漠的──我雖然是一個女子,可是我能夠深深體會到為什麼這片荒寂得寸草不生的世界最大沙漠的居民,會說出這樣的句子來。
當年的我,四年前吧!抱著與上溫湯一樣的情懷離開了居住的歐洲到北非去,當時我亦是希望以自己有限的生命,在生與死的極限之下,在這片神秘的土地上去賭一賭自己的青春,可惜的是,以我的體力和財力,我只能用吉普車縱橫了兩次撒哈拉,平日定居在西屬撒哈拉時,跟著送水車,在方圓三千里的地方,做了一些××的旅行,橫渡沙漠的夢想我不是沒有,只是我猶豫了兩年,在定居沙漠的那麼久的時間裏,始終不能有勇氣和毅力去實現這個計畫,而我的朋友上溫湯卻接受了這一個對自己的挑戰,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裏,他踏上了征途。
許多時候,朋友寫信問我,人間的青山綠地、名城古蹟比比皆是,為什麼我在旅行了數十個國家之後,竟然選擇了那片沒有花朵的荒原做了我的第二故鄉?我試著向朋友解釋我的心情和理由,只是即使是我講了,恐怕也不會有什麼人真正的瞭解我吧!
十年前離家到現在,旅行的目的,在我豈止是遊山玩水,賞心樂事。如果一個青年人旅行的目的,只是如此而已,那麼亦是十分的羞愧了,不值得誇耀於萬一。
上溫湯的日記,替我寫出了去撒哈拉的理由,我們不約而同的向沙漠出發,不只是受到沙漠的魅惑去冒險,不只是為了好奇心的引發,真正要明白的,是自己,在那一片艱苦得隨時可以喪失性命的險惡的環境下,如何用自己的勇氣、大智慧去克服;面對那不能逃避的苦難,生命的意義,在那樣不屈服的挑戰下才能顯出它的光輝來。
上溫湯在他二十二歲的年紀,已經幾度從撒哈拉,旅行了數十個國家,從他的日記上看來,他是一個有頭腦,有理智,有大智慧、大勇氣的青年,他敢於隻身一人,騎著一匹駱駝,帶著少數的食物開始這一個偉大而有信心的長程。在我一個認識沙漠面貌的居民看來,是何等令人心驚的勇敢啊!沙漠的風暴,白日的高溫,夜間的寒冷,地勢的不可預測,以我笨拙的筆是無法形容於萬一的。
上溫湯拉著駱駝在大漠裏隻身踽踽獨行的身影令我一生難忘,可是我亦明白,在那樣看似一無所有的旅途裏,上溫湯亦有他的歡喜和悲傷,沙漠拿走人的性命,可是它亦公平的給愛它的人無盡的體驗、啟示、智慧和光榮,這是值得的代價,上溫湯地下有知,一定會同意我的說法吧!
上溫湯在日記裏所去過的地方,我大部分都用吉普車去過,看見他如何向人討水喝,如何分藥給游牧民族,如何在大漠的帳篷中過夜,如何遇到風暴,如何看到落日的美景;看他一個城、一個鎮的經過,一個水井一個水井的發現,這一切的一切都使我親切得熱淚滿眶,好似又回到了一個舊夢,一個永遠不會褪色的夢,而我,是真真活生生的在這夢裏面度過了兩年多的悲歡歲月,往日的時光因為上溫湯的描述,使我再度覺得無奈,悵然,甜蜜而又傷感。
上溫湯說得極好,也許去了撒哈拉,不能在學術上對這片土地有什麼地位,可是,這是活在眼前的一本大書,經歷過了它以後,對於生死的觀念,可能又超出於一般芸芸眾生了。
這個可敬的朋友,終是渴死在一片無名的沙地上,一試再試,以那麼多的苦難做代價,他仍沒有能夠征服這片無情的大地。可是在我來說,這一個美麗高貴的靈魂已經得到了他要求的永恆,抵不抵達目的,已是次要的事情了。
我也曾經是一個沙漠的居民,對於沙漠的愛,對於生命共同的理想和挑戰,使上溫湯在死了以後,將他的心和我的心緊緊的拉在一起,對這樣的一個知己,豈止是朋友兩字所能形容的敬愛和親密於萬一。
一個人,生命的長短,不在於活在世上年歲的多少,二十二歲的上溫湯,為著一份執著的對生命的愛,做出了非常人的事蹟,而他的死,已是不朽,生於安樂時代的新的一代,生命的光輝和發揚還有比他更為燦爛的嗎?
寄語上溫湯所深愛的父母親,你們有這樣的一個孩子,當是一份永遠的驕傲和光榮,讓這一切代替了失去他的悲傷吧。
三毛寫於迦納利群島
一九七七年五月三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海外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