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刻進去的生命
有一年,我從歐洲回到台灣去,要去三個月,結果兩個月滿了母親就要趕我走,說留下丈夫一個人在遠方太寂寞了。
我先生沒有說他寂寞,當他再見我的時候。
小小的房子裏,做了好多格書架,一只細細木條編的鳥籠,許多新栽的盆景,洗得發亮的地,還有新鋪的屋頂,全是我回台後家裏多出來的東西。然後,發現了牆上的銅盤。
照片裏的銅盤放橫了。如果細細去找,可以發現上面有字,有人的名字,有潛水訓練班的名字,有船上的錨,有潛水用的蛙鞋,還有一條海豚。
這是去五金店買銅片,放在一邊。再去木材店買木材,在木板上用刀細心刻出凹凸的魚啦錨啦名字啦蛙鞋啦等等東西,成為一個模子。然後將銅片放在刻好的木塊上,輕輕敲打,輕輕的敲上幾千下,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輕,浮塑便出來了,將銅片割成圓的,成了盤子。
我愛這兩塊牌子──一個不太說話的男人在盤子上訴盡了他的愛情,對海的還有對人的。
我猜,當我不在先生身邊的時候,他是寂寞的。
癡心石
許多年前,當我還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時,看見街上有人因為要蓋房子而挖樹,很心疼那棵樹的死亡,就站在路邊呆呆的看。樹倒下的那一霎間,同時在觀望的人群發出了一陣歡呼,好似做了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一般。
樹太大了,不好整棵的運走,於是工地的人拿出了鋸子,把樹分解。就在那個時候,我鼓足勇氣,向人開口,很不好意思的問,可不可以把那個剩下的樹根送給我。那個主人笑看了我一眼,說:「只要妳拿得動,就拿去好了。」我說我拿不動,可是拖得動。
就在又拖又拉又掮又停的情形下,一個死愛面子又極羞澀的小女孩,當街穿過眾人的注視,把那個樹根弄到家裏去。
父母看見當時發育不良的我,拖回來那麼一個大樹根,不但沒有嘲笑和責備,反而幫忙清洗、曬乾,然後將它搬到我的睡房中去。
以後的很多年,我撿過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回家,父母並不嫌煩,反而特別看重那批不值錢但是對我有意義的東西。他們自我小時候,就無可奈何的接納了這一個女兒,這一個有時被親戚叫成「怪人」的孩子。
我的父母並不明白也不欣賞我的怪癖,可是他們包涵。我也並不想父母能夠瞭解我對於美這種主觀事物的看法,只要他們不干涉,我就心安。
許多年過去了,父女分別了二十年的一九八六年,我和父母之間,仍然很少一同欣賞同樣的事情,他們有他們的天地,我,埋首在中國書籍裏。我以為,父母仍是不瞭解我的──那也算了,只要彼此有愛,就不必再去重評他們。
就在前一個星期,小弟跟我說第二天的日子是假期,問我是不是跟了父母和小弟全家去海邊。聽見說的是海邊而不是公園,就高興的答應了。結果那天晚上又去看書,看到天亮才睡去。全家人在次日早晨等著我起床一直等到十一點,母親不得已叫醒我,又怕我不跟去會失望,又怕叫醒了我要喪失睡眠,總之,她很艱難。半醒了,只揮一下手,說:「不去。」就不理人翻身再睡,醒來發覺,父親留了條子,叮嚀我一個人也得吃飯。
父母不在家,我中午起床,奔回不遠處自己的小房子去打掃落花殘葉,弄到下午五點多鐘才再回父母家中去。
媽媽迎了上來,責我怎麼不吃中飯,我問爸爸在哪裏,媽媽說:「噯,在陽台水池裏替妳洗東西呢。」我拉開紗門跑出去喊爸爸,他應了一聲,也不回頭,用一個刷子在刷什麼,刷得好用力的。過了一會兒,爸爸又在廚房裏找毛巾,說要擦乾什麼的,他要我去客廳等著,先不給看。一會兒,爸爸出來了,媽媽出來了,兩老手中捧著的就是照片裏的那兩塊石頭。
爸爸說:「妳看,我給妳的這一塊,上面不但有紋路,石頭頂上還有一抹淡紅,妳覺得怎麼樣?」媽媽說:「彎著腰好幾個鐘頭,丟丟揀揀,才得了一個石球,妳看它有多圓!」
我注視著這兩塊石頭,眼前立即看見年邁的父母彎著腰、佝著背,在海邊的大風裏辛苦翻石頭的畫面。
「妳不是以前喜歡畫石頭嗎?我們知道妳沒有時間去撿,就代妳去了,妳看看可不可以畫?」媽媽說著。我只是看著比我還要瘦的爸爸發呆又發呆。一時裏,我想罵他們太癡心,可是開不了口,只怕一講話聲音馬上哽住。
這兩塊最最樸素的石頭沒有任何顏色可以配得上它們,是父母在今生送給我最深最廣的禮物,我相信,父母的愛──一生一世的愛,都藏在這兩塊不說話的石頭裏給了我。父母和女兒之間,終於在這一霎間,在性靈上,做了一次最完整的結合。
我將那兩塊石頭放在客廳裏,跟在媽媽身後進了廚房,然後,三個人一起用飯,飯後爸爸看的「電視新聞」開始了,媽媽在打電話。我回到父母家也是屬於我的小房間裏去,赫然發現,父親將這兩塊石頭,就移放在我的一部書籍上,那套書,正是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