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小時候,我好想背著大大的書包去上學。我以為我會在學校學習思考、體會、尊重、分享,好讓我更懂得享受生命所賦予我的一切,更懂得熱愛這個世界。直到我開始上學之後,我才明白我想錯了。他們說,教育就是競技場,而讀書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爭奪戰,為了保持領先,我們放棄了思考、體會、尊重、分享,開始學習平庸、冷漠、虛偽、貪婪。我已經不想再繼續長大了,當我們不再保有孩子的純真時,青春、歡笑、自由與想望也就遠離了,是責怪、互相憎恨、鬥爭、殺戮……直到我們徘徊在黑暗與荒蕪裡,直到無助的吶喊與哭泣淹沒了我們……
我聽她唸誦著,沒有多說什麼。繼而她又對我說著她觀察到的世界,從學校到社會甚至到整個世界的自私、墮落、黑暗,以及無力改變它的挫折。
孩子說完了這些之後,靜靜地望著我,等待著答案似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某個角度來說,早熟的她說得都沒錯,但她只是個孩子,應該好好長大,不應該在這個時間點承受這麼多的。於是,我開始告訴她我是多麼喜歡沈韋這個角色,可是又為沈韋的生命就這樣停下來,感到多麼惋惜。如果沈韋可以好好長大,堅持他所相信的事情,我相信,他的人生一定擁有更大的舞台,他所展現的生命,也一定比現在更精采許多的。
我告訴她,不要讓自己感到挫折,也不要太早放棄。現在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以後不能做到。我告訴她,請她繼續堅持自己的熱情,如果不能幫助這個世界,那就先幫助這個社會。如果不能幫助這個社會,那就先幫助周遭的人。如果連周遭的人都無法幫助,那就先幫助自己。
我告訴她,請她用能讓自己快樂的方式好好長大。在這個階段,沒有什麼比這件事更重要了。只有先讓自己變成一個幸福、有能量的人,才能用同樣的方式,去扭轉這個世界的自私、墮落、黑暗……
她沉默地聽著,面無表情。我一點也不曉得她到底聽進了多少。有很短暫的刹那,我感到有點恍惚,似乎坐在面前聽著我說話的不是那個孩子,而是書中的沈韋。
我想起《危險心靈》小說中,當主角謝政傑在電視攝影棚接受採訪時,聽到沈韋自殺身亡消息之後的嚎啕大哭的心情──
我不明白我為什麼哭成那樣,彷彿剛才如果我能表現得更堅強一點,那個唱歌的少年就可以繼續活下去似的。
不知道是孩子臉上的表情,或從她的回饋感受到的無力感,我隱隱約約感受到自己越說越急切。我知道我應該更加沉穩、堅定,可是我似乎就是無法做到。
那次見面之後,我的心情其實有點忐忑,覺得自己似乎說得太多、太急切、也太熱情了。我很認真地反省了一下,覺得其實那天我應該花多一點時間聽那個孩子再多說一點,更深入地瞭解她的問題到底是什麼才對。
在那之後沒有多久,我收到了孩子母親的信。她向我道謝,告訴我孩子的近況,並且告訴我,孩子漸漸地變得比較穩定了,也充滿了更多的能量面對自己的課業了。
讀著母親的信,腦海裡浮現那天和小孩見面當天的對話、情境。我在想,或許是對小說人物過度的投入,我擔心太多了。可是沒一會兒,又自顧擔心起來。似乎,事情應該沒有這麼簡單容易才對……
無論如何,小孩子得到了一點正面的能量,還是令人開心的事。
隔年夏天,小孩子寫了一封信給我,她問我還記不記得她?她告訴我,她考上了理想的學校。她謝謝我給她的鼓勵,還告訴我,她會用自己的人生證明,她不會放棄自己的理想,不會和制度妥協……
大概在那之後吧,我的夢裡開始出現了孩子的母親握著我的手。那隻手有一種溫度,和一九八六年冬天虛弱地握著我的那隻冰冷的手完全不一樣。是那樣的溫度,讓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漸漸,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在內心有些往黑洞裡面不斷墜落的什麼,慢慢停了下來。
儘管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有答案,也不是所有的承諾都能實現,儘管你的能力永遠那麼有限,但重點不是問題能不能被解決,而是你關不關心,在不在乎。那隻溫暖的手,以及之後發生的事,似乎提醒我:只要努力,有些遺憾可以有機會彌補,有些無可挽回的有機會被挽回,有些瑕疵也有機會變得圓滿……
偶爾,我還從社群網站上收到那次參加座談會的孩子們發給我的問題。如果情況迫切或需要,我也會安排時間和他們見面,聊一聊他們的問題。
老實說,我不確定這樣做是否真能給他們什麼幫助,但似乎每見過一個孩子,或回答了更多的問題,我就會發現自己心中那個「to answer, or not to answer ?」的天平,慢慢地往「to answer」的方向又偏斜了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