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4
那次事件之後,我的作品依然被貼到牆壁,也受到推薦,不過學校改變了一些做法。現在只願意發給我作業簿、鉛筆這類無聊的東西當作稿費。
我說服了爸爸,支助我郵資,開始向外投稿。我寫了幾篇自認為好笑的故事,參加了幾次兒童報紙的徵文比賽,都沒有入選。後來我見風轉舵,決定進攻「校園風波」那個專欄。
「校園風波」是一個類似班上發生了什麼笑話的報導。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的稿件終於被刊登在「校園風波」裡面了。報社寄來了稿費,我本來以為我又可以到學校福利社去揮霍了,很可惜報社只寄來十元郵票的稿費。我有點懷疑是不是我之前的紀錄被報社知道了。
莫泊桑說過,如果小說的場景安排了一枝槍,那枝槍就應該被發射。我的生活也是。我認得的人多半住在附近,平白無故多出了那麼多郵票,根本沒有那麼多可以寫信的對象。無可奈何的情況之下,我只好利用那些郵票繼續投稿。就像如果我有一枝槍,下場一定是拿著它到處射擊一樣。
偏偏一個平靜的小校園,難得有什麼風波。為了開展鴻圖大業,我只好開始編故事。我必須設計讓小狗跑到我們班上來,或者有時候讓蜜蜂螫傷了令人討厭的老師,再不然就是校長跌倒了,下巴上打石膏。一時之間,全世界最有趣的風波都發生在我們的校園裡。透過我的想像,我們的校園也變成了像侏羅紀公園那樣,隨時可能發生災難的地方。
我的校園風波愈寫愈多,錄取的稿子愈來愈多,結果我的郵票也就愈來愈多。我像馬奎斯筆下小說《百年孤寂》裡面晚年打造金魚的邦迪亞上校一樣,人家用二倍的金子換他的金魚,他只好收下二倍的黃金,接著打造二隻金魚,又被以雙倍的黃金收買,只好再打造四隻金魚,然後是八隻、十六隻……邊際效應的結果,稿子刊出來的快樂愈來愈短暫,累積愈來愈多的郵票卻讓我長期困擾。我像做了什麼壞事一樣,怕老師看到報紙上的校園風波,我心想,她一定大叫:
「天啊!你公然說謊,還寫到報紙上去了!」
有一天,老師交給我一封從台北報社寄來的限時掛號信,我一看到信封是制式報社編輯部的信封,封口顯然被撕開過,心想完蛋了,我終於被揭發了。
我戰戰兢兢接過那封信,打開一看,竟然是編輯寫來稱讚我的信,要我再接再厲,努力創作。
「你到底寫了什麼好作品?大家都想看看呢!明天帶來給大家一起分享吧。」老師很高興,覺得與有榮焉。
我抬頭看看她,怎麼能讓她看看我的「好」作品呢?上個禮拜她才在校園風波裡面被蜜蜂叮到,腫了一個大包。
接連幾天,我都「不小心」忘了把被刊登的文章帶來。老師終於不耐煩了,主動地說:
「我記得學校也有這份報紙,不曉得工友有沒有把報紙收走?我去找看看。」
天啊!這還得了!我不得不找藉口潛入老師的辦公室,找出過期的報紙,把報紙上校園風波有我文章的部分,一塊一塊撕毀。
唉,過了很久以後回想起我的母校,實在是一個普通又平靜的國民小學。校園如果發生過什麼風波的話,大概就是我所做的那些蠢事了。
5
過了沒多久,我開始辦起地下刊物來了。
刊物的名稱叫作《兒童天地》。第一期的《兒童天地》三十二開,三十二頁單光紙版,我從主編、採訪、撰稿,到印刷裝訂全部一手包辦。我的印刷方式採複寫紙印刷。一次複寫五張單光紙,由於印量二十五本,因此每頁要複寫五次。這是一本厚達三十二頁的雜誌,換句話說,我一個人關在家裡,用最原始的人力,一共印刷了一百六十次。
《兒童天地》創刊號終於正式發行了,一本銷售一元。因為沒有得到級任老師的正式允許,《兒童天地》只能以非正式的形式偷偷地銷售。拜我過去常常請客之賜,創刊號不但銷售一空,同時還有同學響應徵稿。統計盈虧的結果,發現竟然賺了二元。這是我第一次發現文化事業有利可圖,感動之餘,決定擴大規模,再接再厲。
我找到了小鎮上唯一的一家印刷廠,老闆問了我一些簡單的問題,什麼平版印刷、凹版印刷、四色印刷,我都搞不清楚。我拿出了第一期的《兒童天地》月刊樣本給老闆看,老闆笑了笑,告訴我說:
「要做這種的啊,你回家自己用蠟紙刻鋼版就可以了。」
那個時代可沒有什麼影印機、快速印刷,更沒有什麼印表機。學校考試老師得先用蠟紙墊著鋼版刻寫,之後再請工友透過蠟紙油墨印刷。顯然,我連最初級的蠟紙鋼版印刷都不懂。為了不使我的出版專業蒙羞,我決定不再追究這個問題,回家繼續從事我的複寫紙印刷。
一切都進行得很好,直到發行完第三期《兒童天地》之後的有一天早上,級任導師忽然把我叫到辦公室去。她坐在靠背的椅子上,看著剛出爐的《兒童天地》。我不知道這本刊物為什麼會落到她的手裡,也不曉得她會怎麼對待這件事情。我很緊張地站在她的辦公桌旁,心裡撲通撲通的跳著。
好不容易等她看完了整本的《兒童天地》。她把書放在辦公桌上,轉過來問我:
「你這麼聰明,為什麼不做點別的更有用的事?」
我很難精確地形容那樣的表情,帶著不解,又兼具諷刺的意味。
我很窘迫,滿臉通紅地低下了頭。
接著當然是一陣狂風暴雨,然後是對我的期許,以及我應走的方向。我很想辯解些什麼,可是又沒有能力。我的第一本體制外的刊物,就在那樣的壓力以及官方對我的期許之下,停刊了。
不久,我忍不住又辦了一份家庭報。發行的對象是我們家裡全部的成員,不定期出刊,每次只發行一份,貼在家裡的牆壁上。這次進行得順利多了,至少我不用複寫那麼多次,寫那麼多字,也沒有什麼榮譽與金錢的複雜問題。
編輯的過程相當熱鬧,爸爸、媽媽、弟弟、妹妹不斷地來閱讀並針對他們自己在報紙上呈現的形象提出關切及善意的建議。以至於到了正式出刊時,我的報紙變得一點都不新鮮了。
這是唯一小小的遺憾。
6
我很清楚地記得小學畢業典禮那天,大家唱驪歌的時候,班上有個女生在哭,我笑她三八,有什麼好哭的。她回頭看了我一眼說:
「你這個沒有感情的人。」
過了幾十年以後,我忽然理解到這件事情。更精確地說,與其說我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還不如說我有點無知。我並不知道,大部分的人,經過那一天之後,彼此就不再見面了。
畢業典禮上我拿了鎮長頒發的鎮長獎。下午級任老師還特地來家裡一趟,表示祝賀之意。爸爸媽媽擺開茶點,無限歡迎,大聊關於我的前途這類的議題。
「這個小孩子將來大好大壞,要嘛前途無量,要嘛被槍斃都有可能。」距離二十多年前發生在台灣的歷史殷鑑不遠,老師語氣深長地表示。
我已經不記得我為什麼會前途無量的理由了。我可能被槍斃的理由有好幾個,其中我記得住的一個是:
「他會寫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