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1
我必須承認,輪到她時,我還陶醉在能簽掉那麼長的隊伍的成就感裡,因此並沒有特別注意。
那次和汪總裁見面的結果是出版延後了一個多禮拜,新書的書名也改成了《靈魂的擁抱》。雖然出版時間被耽擱了,但由於書名的高度曝光以及後續的話題性,使得「靈魂擁抱」這個名詞變成了時髦的詞彙。這些效應不斷地提高首刷的印量。為了乘勝追擊,出版社特別為我在北、中、南以及東部的大型書店各辦一場造勢簽名會。這是第一場。
簽名會開始之前,我一直擔心場面太冷清。因此,當他們用廂型車把我送進連鎖書店的簽名會場前,我見到周邊道路兩列看不到盡頭的隊伍時,還天真地問:
「書店是不是同時還舉行別的活動?」
行銷宣傳人員聽了全哈哈大笑,以為我在講笑話。他們故意讓廂型車沿著書店繞場一周。汽車右轉繞進另外一條馬路,又轉過第二個彎,那條排隊的長龍仍然還在。我看見許多人正沿著長長的隊伍往後走,顯然也是和我們一樣,在尋找隊伍的盡頭。那條長龍比想像的還要長,直到汽車轉進第三條馬路總算才見到盡頭。
行銷人員告訴我那正是排隊要我簽名的讀者時,我還覺得他們一定是在安慰我。後來我走進簽名會場,坐在長桌前腰痠背痛地簽了二個多小時的名,又握過數百隻熱情的手,對著閃得我快瞎掉的鎂光燈親切地微笑上千次之後,我才開始漸漸相信──
我似乎莫名其妙地比從前更紅,人氣也更旺了。
輪到她時,我其實已經簽名簽得有點累了。她就在簽名隊伍的盡頭。像一個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讀者一樣,穿著幾近沒有剪裁的白色的連身裙──如果不是那頂鴨舌帽,我會聯想到教會的修女。她把書翻開到扉頁,遞到我的面前來。我注意到扉頁裡面夾著一張紙條,我拿起紙條唸:
「王郁萍。」
「你可以在書上簽上我的名字嗎?」
「當然。」我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開始簽名。
她戴著那頂鴨舌帽,看不見底下的頭髮,我直覺看過她,但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
簽完名,我閤上書本還她,還跟她握了握手。
「俞先生,我有一些問題,不知道可不可以請教你?」
「請說。」我看了看錶,應該還有時間回答簡短的問題。
「我真的很佩服你能寫那麼好,你知道,我自己也寫作,可是我就是沒有辦法像你那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有很多寫作的問題,真的想當面請教你。我們可以約個時間,單獨見個面嗎?」
從她上半身口袋露出來的半截白色手帕,讓我想起了她是誰。
「我最近出版新書,」我露出為難的表情,「妳知道有很多宣傳的行程,我真的很忙。」
「真的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
「對不起,我真的很忙。」
我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她急急忙忙從後頭追上來,用幾近哀求的口氣說:
「我知道你很忙,可是我病得很嚴重了,這應該是我人生最後的願望了,請你一定要幫我。」
「妳怎麼了?」現場還徘徊著一些尚未完全散去的人群。我知道如果我毅然決然走開,一定會被當成類似棄病危的人於不顧的無恥行徑。
「我得了肺癌。末期肺癌。」她把鴨舌帽脫下來,露出一個大光頭,「我做過化學治療,但沒有什麼用,現在改吃艾瑞莎。」
「吃什麼?」老實說,我被她的光頭嚇了一跳。
「艾瑞莎,Irresa。最後一線的化學治療藥物,已過世的政治家陳定南先生、舞蹈家羅曼菲小姐,還有蔣經國夫人蔣方良都吃過這個藥,我吃這個藥只是拖延時間……」
我本來打算繼續往前走,可是聽她這樣一說,不得不停了下來。
「妳剛才說妳最後的願望,是什麼?」
「我想透過寫作讓人們明白生命的價值。」聽得出來她的聲音在顫抖。
「聽起來是很了不起的願望喔。」
「本來我也不敢有這個夢想,是你鼓舞了我。是你說過你相信真理的……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她又開始哭起來了,「而你,一直是我最仰慕的作家……」
「別這麼說。」
「我不像俞先生一樣,是那麼有才華的作家,我自己心裡很明白。要不是我的主治醫師鼓勵我寫作,我也不會有這種勇氣。本來我只是隨手塗鴉,一點把握也沒有。是他鼓勵我把作品發表出來的。可是我一定要來跟你認罪,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對不起……」
她作勢要跪下來,我趕緊去扶她。她又拿出「我」的手帕擦眼淚,不過一波接著一波的淚水不斷湧上來。
「別這樣說,妳怎麼會對不起我呢?妳不要哭。」
「我把我的稿子投到很多地方,可是都被退稿。後來我就決定把稿子po在專門讓網路寫手po文的網站上。我真的很對不起你……」
「發表在網站上很好啊。」
「可是我要把稿子po上去之前,忽然想,如果我可以借用你的名字發表,一定會發揮更大的影響力,所以……真的很對不起,對不起。」她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完全沒有想到,你竟那麼大方地就把我的文章收錄在你的新書裡面。你不知道,當我看到新書的書名時有多激動。我真的只是一個很微不足道的人,本來我也不敢有這個夢想,是你鼓舞了我……」
說著她又激動地哭了起來。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聽到這個消息時的感覺,總之,我愣了幾秒鐘,腦中一片空白。緊隨著那幾秒空白之後,連我都開始有一股想哭的感覺,我不知道應該安撫她,還是安撫自己才好。
「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可能很過分,可是我希望你能夠安排個時間和我單獨見面,我真的有很多問題想當面請教你……」
儘管我的心裡閃過成千上萬個不願意,可是在注意到幾個收拾場地的工作人員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到這裡來之後,我理解到繼續和她在這裡討價還價,是非常危險,也非常不合適的行為。
「好啊,等一下五點鐘左右我應該有時間,」我盤算了一下,那時候我應該可以擺脫所有的工作人員,「屆時我們可以在對面的咖啡店見面,妳介意先去那裡等一下嗎?」
「你會單獨來嗎?」她擦乾眼淚,點點頭。
我認真地想了一下說:
「會。」
她就這樣盯著我看,像部寓意深遠的電影經過千曲萬折終於看到結尾似的,笑了起來。
2
我趁著到咖啡店之前的空檔撥電話給小邵。本來我心想如果有個對象可以談談,或許有助於鎮定我的情緒。不過當我把情況大致說明過一遍之後,我們兩人立刻在電話中互相責怪起來。我抱怨當初可是他滿口說什麼故事還滿好看的,結論也很正面,很適合當國中教材。他則反唇相譏說要不是我沒頭沒腦地答應汪總裁把它收錄到新書裡也不會發生這種事。我聽了更是火大,激動地質問到底是誰在半夜把我吵醒,安排我去吃這頓該死的早餐的?
「好了,不要激動,」小邵說:「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是冷靜。」
「我就是為了冷靜才打這通電話的啊。」我提高了聲音。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小邵說:
「別急。我們一件一件來。她說你大方地把她的文章收錄在新書裡,你確定她指的就是〈靈魂的擁抱〉這篇?」
「當然。否則她怎麼會說,當她看到書名時多激動,又多激動。」
「你覺得她手上有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靈魂的擁抱〉是她寫的?」
「你明明知道那篇文章不是我寫的。她哪需要什麼證據?」
「她當然需要證據啊。這篇文章一開始就以你的名字發表。就算她打算到處嚷嚷是她寫的,你想,誰會相信她的話?所以我建議你最好先弄清楚這個。如果她手上真的什麼證據都沒有,你也就真的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好,等一下我會弄清楚這個。」冷靜,我現在總算可以感受到一點點了。像冬日的清晨,穿透濕冷的濃霧,無聲無息映進窗戶裡來的一絲絲陽光。
「你剛剛說她提到她是末期肺癌病患……」
「上次在電視台你也見過的。我不知道她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不過她的確是有個大光頭,還說有個鼓勵她寫作的主治醫師,說她目前在吃一種叫艾麗絲還是伊麗莎的藥。」
「好,你先問她的主治醫師,還有藥名都問清楚,寫下來。將來,萬一她手上真握有什麼證據的話,我可以找人去查查她說的末期肺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嗯。」我知道小邵在想什麼。一場比賽還沒開始前,如果死神就已經站在你這邊,勝算當然大很多。
「你要我陪你去咖啡店嗎?」
「她說她想跟我單獨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