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現在症狀:病人自十一年前擔任××醫院腎臟科主治醫師起,即負責管理血液透析作業業務。因當時作業量無法容納所有洗腎病人。病人在外界壓力以及自責之下,開始出現主訴症狀……
翻著病歷,我隱約可以感受到消失在複雜醫療體系裡簡單的熱愛,在他的對話中浮現。我問他:「後來你們終於有了一臺洗腎機?」
「我們有了洗腎機,可是我絲毫不快樂。我們的機器一天只能治療八個病人左右。我們又不可能再買一臺新機器。我只得告訴病人:『讓病情最嚴重,需要最迫切的人優先使用吧。』可是病人像潮水般一波一波湧上來。只要有一線生機,哪怕是傾家蕩產,人都會竭盡一切去爭取的。愈來愈多人在等待的過程中死去。沉重的人情、金錢、各種壓力壓得我快窒息了。每天清晨,我帶著住院醫師查房,多少雙虛弱的手伸出來對我呼喚:『醫師,我不要死。』我指著病情嚴重的病人,告訴住院醫師,誰、誰今天上機器洗腎。那些我眷顧不到的病患,都交給了死神。住院醫師們怕我知道,偷偷把屍體移走,取下病歷。其實我早明白,是我殺了他們。他們的臉孔、眼神,都清清楚楚地回來了,我只要一轉身,就可以看到他們。」
……病人清楚地看見腎臟衰竭不治的病患,依死亡時間順序列隊跟在他的身後,並能清晰描述死者的姓名、年齡、性別、特徵以及病情。經查證舊病歷資料與事實完全相符……
「從那時候起,你發現他們的靈魂跟著你?」我漸漸生出疑問,通常遭受壓力導致精神分裂的急性病患在短期內很容易治癒,為何他卻持續十年,起起落落?
「是啊,我再也承受不住,我感覺到我的內在快要崩潰,於是我痛下決心,向院長請辭。院長只問我一句話,他說:『你願意每天為這八名重獲新生的人承受地獄的煎熬嗎?』啊,我又受誘惑了。我猶豫了一下,想起我的一生,我流下眼淚,我說:『我願意──』我又把自己推回那座煎熬的煉獄。沒幾天,我知道我錯了。我不再是神,我失去了從前的清明。我說:『我不再決定你們的生死,讓生死來決定你們吧。從今以後,你們排隊等待使用洗腎機吧,我將不記得你們的面孔,只記得你們的號碼。』」
病歷厚厚一大疊,分裝成好幾冊,詳細地記載病人十年來社會、家庭、經濟、人際狀況。來不及細翻,可以看出大略的梗概是病發後,原先醫師這職業以及知名度所帶來的繁榮逐漸崩潰,甚至他太太也在四年前因無法忍受而捲款逃走。我被病歷吸引,沒注意到他開始歇斯底里地搖晃腦袋,顯露出痛苦的神情,似乎夢魘在他心中掙扎,試圖跑出來。
「來了,他們都來了。穿著黑色喪服,捲著草蓆,一個緊跟著一個在我家前面規矩地排列。他們用微弱的聲音呻吟:『醫生,救我,我不要死──』到了夜裡,他們仍在門外痛苦地呼喚我。使我分不清他們究竟在門外,或是在我的夢中。他們多半全身浮腫、神志模糊,身體微微抽搐。我看見他們穿著黑色衣服,向我伸出蒼白透明的手。我睡不著,害怕孤獨,害怕渺小,害怕飄浮在時空宇宙那種無窮無盡的感覺。我再也無法忍受,打開大門,向他們破口大罵:『我們都一樣,都是一些該死的……』天啊,院子裡變成了成千上萬的病患,螞蟻似地擠在一起,我看不清他們的面孔,只聽見他們嗡嗡的聲音:『救我,醫生,我不要死……』我知道他們的聲音漸漸要淹沒我,黑壓壓的一片正在啃噬我一身潔白的醫師制服……」
說到這裡,他已經出了一身冷汗,整個人過度驚嚇似地。他瞪著我,十萬火急地要傳遞訊息給我,他說:「他們聯合起來,開始跟著我,無聲無息地跟著,要讓所有人看出我的不安。我永遠戳印著那些甩不掉幽靈的記號,我好疲倦……」
「你不要擔心他們,現在我們有好多洗腎機,他們不會回來煩你的。」我安慰他。
他開始用鋒利的眼光看我,神色定定地說:「那還有紅斑狼瘡呢?糖尿病呢?白血病呢?你難道不明白嗎?他們是沒完沒了的,你不明白嗎?」
我有些害怕那種眼神,彷彿要割穿你心中什麼似地。為了不讓這件事扯得更嚴重,我安撫他:
「你太累了,睡一覺醒來就會好的。要不要我開一些藥幫忙你呢?」
「我不要麻醉自己。我就是太清醒了,不肯妥協,所以我才會生病。」他像個崢嶸的英雄拒絕我的鎮靜劑。說完轉身慢慢走回長廊的另一端。
迎面走來護理長看到這個人笑著對我搖頭,嘆著氣說:「這個人可憐,現在都沒人管他了。只有一個洗腎的病人,聽說從前讓他救活的,天天來看他。那個洗腎的,我看哪──也是自身難保。」
長期吃藥的病人走起路都有幾分遲鈍。我看他吃力地走著蹣跚的步伐,像在走著自己的命運。病歷裡掉下來一張發黃的紙條,寫著:
該醫師為本院不可多得之優秀腎臟科權威。弟懇請兄竭盡一切,助其早日康復,回到工作崗位,造福人群……
那是從前××醫院院長寫給我們主任的便箋。十年來,他用這麼緩慢的步履一步一步走著,看不到榮耀,也聽不到任何掌聲。只有明晰的那些死亡以及靈魂,跟著他。他用熱切瘋狂的心情,走最孤寂的路。
我在孤燈下,看完厚厚四大冊的病歷。十年就在我的嘆息聲中過去了。我不敢替他想像未來,那些漫長而崎嶇的路程。我走進洗手間,忽然在浴室的鏡前,看到穿著白色制服的自己,愣住了。我想起生、老、病、苦,以及許多遙不可及的未來,再也想不下去了。
一個禮拜後,這個與我有一席之緣的病人上吊自殺了。他吊在浴室的大樑上,穿著整齊的醫師制服。臉上的鬍鬚刮得乾淨、體面。
我時常想起這個醫師,想起他上吊的神態,走路的模樣……甚至我會輾轉反側,在夜半驚醒。午夜夢迴,我又想起他所告訴我的話語以及心情種種。慢慢,我竟無法擺脫他那股熱愛以及孤寂在我心中造成的震撼。
有一天清晨起床,我忽然想起每個好醫師身後,都跟著許多靈魂這件事。他變成我的病人,緊緊跟在我的後頭,我掉進無限恐懼的深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