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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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惦記著,要去中環伊利近街的「秋記紙號」買燈籠,許多年前我曾被那些毛絨絨的紙紮兔子和精神飽滿的大金魚所魅惑,卻被「下次再買」的念頭給耽誤了,這一次是下定決心的。
從中環出來,先往「為食一條街」的大排檔走去,並不寬敞的街上擺滿了桌檯,一盅飯、一碟魚,穿著西裝或套裝的上班男女便坐在擁擠的桌角,埋頭大啖。周邊全是世界知名的時尚光鮮建築,竟有這樣狹小的所在,簡單的滿足了人們基本的欲求。走到盡頭便是我想吃的「威記」,一碗細綿靚粥、一顆軟糯裹蒸粽、一碟腸粉包油條,都是我住在香港時最愛的家常美味。裹蒸粽只有一小塊肉,許多的綠豆蓉,吃甜的就擱白砂糖,吃鹹的便淋醬油,綠豆蓉吸收了醬油的滋味,是我的最愛,一顆就飽了,只要十元港幣。
吃飽了,便朝著半山自動扶梯往上走,與許多觀光客交錯而過,兩旁的唐樓與殖民建築都是攝影的背景,令人不由得想起《重慶森林》。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因為「秋記紙號」的陳舊招牌已經出現,我的兔子我的金魚,我的延宕已久的願望,我終於自己找到方向。然而,門口並沒有懸掛燈籠,一隻也沒有。站在門口,昏暗的店面重重疊疊的擺放著一些紙紮的鞋子、帽子與舊式的衣裳。
有位白髮蓬飛的老婆婆從暗處走出來,像是從陰界走進陽界那樣的停在我面前,她問:「妳要什麼啊?」
我說我要燈籠,以前不是有很多兔子和金魚的燈籠?「現在沒有做燈籠了,現在都做這些……」她指著那些紙鞋、紙衣、紙帽,喃喃地說:「清明節快到啦。」
我的體溫倏地降下來,像是從夢中醒來,無法再逃避。我往後退,退到街上,找到一面牆用力抵住,身體裡面的時間球正迅速墜落。
這是我的好友Y離開人世的第一個清明節。
我記得兩年前在香港最後的會面,那時還不知他已罹病,他掏出身上所有的十元銅板,我從他掌中一枚一枚拈起來,投進轉蛋機裡,轉出我喜愛的公仔,我們歡快得像兩個小學生。我記得他重病手術與治療的輾轉痛楚中,卻仍對我隱瞞一切,只因為不想讓我憂煩難過。我記得他最後在醫院發給我的短信,簡述自己狀況還可以,「Dont worry」他的信是這樣作結的。
一個月後,他的生命走到盡頭。
這才是我來香港真正的理由。試圖靠他更近一些,試圖感覺他從未走遠。我努力想確認自己辨別方向的能力,只是因為從今以後,再也不能倚賴他。並不是我不想,而是不能。
離開香港時,我依然搭乘巴士,從市區往機場去。在筆記本上寫著:「我終究回到這裡,完成一次小小的旅行。」畫下句點,轉頭望向窗外,突然我看見,在海與山的交界,那裡有一隻老鷹,緩緩地向我飛來。我坐直身子,充滿期待,淚水靜靜潤濕眼眸,是牠嗎?曾經凝視過我的那隻飛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