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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對了。水那子的……外孫……』
依然是沒有抑揚頓挫的聲調。
不過,才五十歲的年紀,她的眼眸竟然如此缺乏知性的光采,她的頭髮竟然變得如此斑白……
我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看著她乾萎的臉,稀疏的白髮下隱約可以見到頭皮。她額頭髮際和頭頂的中間,生來就有一個呈星形的淺色胎記,而在這層肌膚下面、藏在她頭蓋骨裡面的腦,現在又是什麼顏色、什麼形狀呢?
我一開始想像,就忍不住聯想到去年十二月在這間醫院看到的MRI影像,耳邊也再次響起當時從醫生口中聽到的說明。
我推開踏進病房時所感受到的那股強烈後悔,同時,莫名的悲傷、無法承受的壓力,還有困惑、恐懼、憤怒等各種情緒也跟著交織擴散,在我灰暗狹窄的心裡,噴灑出色彩鮮明的線條。
3
小時候,我曾在春天午後看過無數惹人憐愛的紫紅色花朵,集結一片形成滿地花海。一陣強風吹過,花朵們一齊搖擺,散放出微微的甜美香氣,沙沙作響。花瓣的紫紅和葉子的綠色,有趣地按著規律比例交互搖曳,整體看起來就像波浪翻騰的小海洋。
告訴我這種花的名字叫作『紫雲英』的,我想也是母親。
——那是紫雲英。
——聽說是為了拿來當田裡的肥料所播下的種子。有這麼多呢……真是漂亮。
她一邊說,一邊瞇著眼看前方的風景。此時母親的身邊,有著一輛放著水那子的粉紅色嬰兒車。
——你看,到處都開滿了好多黃色的花吧!那是油菜花。那邊變成一塊油菜花田了呢!
那時候,我們一家住在面海的城鎮,形狀呈扇狀,還算小有規模,而我們家就蓋在靠山丘的地方。都市化的腳步年年急促,但附近卻還有許多稻田農地,空地和森林也還不少,稍微走遠一點,馬上就可以登山健行。蝴蝶、蜜蜂,或是甲蟲類從外圍走廊誤入家中,也並非新鮮事。
我彷彿記得母親當時曾摘下一枚手邊的雜草葉片,然後開始吹起草笛來。我也有樣學樣,把同樣的葉片放在唇邊,卻怎麼都吹不出聲音來。
紫雲英開滿了一整片——在那片花海中,有幾個男孩子一邊大聲叫喊著,一邊四處奔跑。這些少年比當時的我還要大上幾歲,看起來好像在玩捉迷藏之類的遊戲。
草笛的聲音戛然而止,我往母親的方向回頭看。
她站在距水那子的嬰兒車一步之遠的地方,直盯著在田園中奔跑的少年們,但她的視線又不像是跟著少年們移動
…………媽媽在看什麼呢?我還記得當時曾經這麼想。
穿過在紫紅和綠色海洋中嬉戲的少年身影,那時的母親,該怎麼說呢,感覺她的目光似乎看向比那更遠的地方。好像是……一個更遠更遠的地方,只有她知道的風景。
放棄吹響草笛的我,抓住在腳邊窸窸窣窣爬動的綠色小昆蟲,放在掌心中給母親看:『妳看!這是什麼啊?』
當時母親的反應,我到現在都還可以清楚記得。
——不可以!森吾。
母親的臉上頓時失去血色,突然大聲斥責我。
——放下,森吾。把牠丟掉,快把那東西丟掉]
……我抓到的是一隻還沒長翅膀的小蝗蟲。不是蚱蜢或飛蝗,頭部尖尖的,身體形狀像是豌豆筴一樣……回想起來,那大概是負蝗的幼蟲吧。
我當時並不知道為什麼母親會那麼生氣,只是照著她的話,慌張地將手中的蝗蟲丟回田裡。在那一瞬間,母親用兩手把自己的耳朵摀住,用力閉上眼睛,彷彿什麼都不想聽到、什麼都不想看到。
躺在嬰兒車中的水那子,似乎察覺到這股不尋常的氣氛,在那時候突然放聲哭了起來。我依稀記得有這麼一回事。
小時候在秋天黃昏看到的祭典光景,到現在還無法忘懷。
母親的娘家和當時我們住的地方屬於同一個鎮,開車大約三十多分鐘的距離。母親的雙親和弟弟,也就是我的外祖父母和舅舅就住在那裡,但記憶中,我們平常並沒有勤於往來,頂多是我們在盂蘭盆節或新年前後過去露個臉而已。
外祖父母和舅舅並不是不疼我和妹妹,但不知為什麼,我對他們的印象相當模糊。之後我們搬離這個城鎮來到東京,兩家的來往就更加疏遠了。
已經不記得是幾歲時的事了,母親娘家附近的神社,有一場規模不大的秋日祭典,那天我們難得全家到齊,造訪了外祖父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