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客棧

她口若懸河講的這番話，讓我大受衝擊。我把她說的都記錄下來。我記憶力很好，什麼都記得。這是寡言的人特有的長處。至少，我可以展示我跟駱駝儲水能力一樣好的記憶力，讓人無言以對。老婦人看透我的心思，她糾正我，說：

『你意思是說你有像大象好一樣的記憶力？不對，你沒說錯，你可以自己挑你要的動物，來跟人家說你記憶好。好了，再專心聽我說下去。你的書，我們正一起在寫，總之，很接近這樣。我們再回頭說窮人客棧吧。你經過Ｂ通道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其中有間庫房被政府徵收，拿來存放城市檔案？

『你離開這裡的時候會看到，有塊板子上面寫著：「那不勒斯法院檔案。居民檔案」。我不准老鼠去那裡亂翻。那些檔案能幹嘛。誰會對那些檔案有興趣？我可不。你，說不定，如果你想在腦子裡塞進一大串人名的話。還有出生日期啊，死亡日期什麼的。一大疊一大疊用手寫的資料，無趣極了。就算我知道露莎‧德‧都諾夫人歿於一九六二年四月十日，享年七十七歲，那又怎樣。她死啦，我才不在乎。你也一樣，那些東西對你也沒用，對吧？要是這些檔案會跟我們說一說這些人心靈深處的靈魂就好了！啊，靈魂！是在我們無愛之夜的一座喧嘩森林、一片溫熱沙地，這樣一片浩瀚有時將我們送上了天，有時將我們打入最幽暗的深淵！這些都是檔案裡看不到的。我啊，第一次看見一個人的時候，就像是某種直覺一樣，我不用一秒鐘就知道這人的靈魂狀況。拿你來說，我立刻就看到你這張臉後面的那張臉，藏在眼睛底下的那個靈魂。我改天再告訴你我看到了什麼。你應該見過驥多，那個好像在做什麼鐵工的傢伙。他人有點發癲，但可不蠢。他有故事要跟我說，不過他讓我很煩，我不喜歡很煩的人，厭煩是會傳染的。』

我一直坐在電視機上，一面聽老婦人說話（接下來我都這麼稱呼她），一面觀察這裡像是拙劣恐怖片裡的佈景、道具的細節。突然電話鈴聲響起，打斷她的話。她翻遍椅墊、被子、床單、報紙……才找到電話。她用那不勒斯方言交談，大喊大叫，然後把電話放在她坐的那張沙發底下。

『這些人都瘋了。』她跟我說。『反正就是那不勒斯的女人都瘋了。她們不要情人。每個女人都只要一個丈夫、幾個孩子，做做飯，唱些老掉牙的曲子。她們都不願意離開那不勒斯。就像母貓，劃定自己的地盤。我幹嘛講起那不勒斯女人？喔，因為電話！一個女人要我幫她施咒做法挽回她未婚夫，她未婚夫愛上一個來觀光的德國女人。咒術，我懂得怎麼做。如果你需要，我很樂意為你服務。關於你要寫你那本書，你知道的，裡頭要講幾個故事，而要說出事情真相最好的辦法是講些似真還假的故事，一些教人不敢相信的故事。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再說一次：我是故事聚寶盆，我是存放所有發生在那不勒斯的故事的大倉庫，我不用去找故事，它們就在我口袋裡，在我肚子裡，我肚子很大，你會不會覺得這很噁心？這是個裝滿生命、歡笑、眼淚的肚子。如果你把頭擱在我肚子上，你會聽到那不勒斯的誕生與死亡。你選在不同的時候貼著這個城市的肚子聽，就會聽到不同的聲音。別讓鼻子塞住了。人生發臭。所有美好的事物到頭來都會發臭。來吧，靠過來聽聽海灣跟城市說些什麼，山丘跟高山說些什麼，狹小的巷弄跟陰暗的教堂說些什麼，鬼靈精怪的小孩跟匆匆忙忙的行人說些什麼，吉卜賽人跟觀光客說些什麼，計程車司機跟老婦人說些什麼，咖啡店的侍者跟走入歧途的先知說什麼，紙牌算命的卜者跟迷信的人說什麼，窮人向自以為了解那不勒斯、還想為它寫本書的外國人說些什麼！起來，挪挪屁股，別坐在那裡。這時候正在播我最喜歡的連續劇。你可以跟我一起看。這是插進了最粗的陽具的陰道回憶錄，真是有意思，一個會回憶往事的性器官，它什麼都敢說，沒什麼可恥的，沒什麼不好意思。你該寫的就是這樣的東西。別害臊，調點味，甚至多調一點，可以吧……嚇到你了？在你們國家不談這種事？我知道，你心裡想我很粗俗，不過，小漢子啊，粗俗的地方不在你以為的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