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客棧

親愛的花妲，我必須跟你說，這個時候我又餓又累，忍不住想吐。她一瀑而下的字字句句說得我頭發昏。我需要到外面透透氣。我站起來，往門口走，這時候一根像是加固的釣竿甩了出來，鉤子勾住我的褲腰帶，猛然把我往老婦人那邊一勾。

『你去哪呀？』她叫著。『不可以離開我。不可以把我丟下來，就算只是出去透透氣。你懂吧？喏，坐下來和我一起看電視。要離開這裡，必須簽證，沒錯，蓋我的章、有我簽名的簽證，要不然，你就得待在這裡，你可以大叫，喊救命，把你媽、你老婆都叫來，也沒辦法把你弄出這裡。懂嗎？這裡，是迷宮的另一頭，而迷宮，就是我。』
我幾乎貼到她身上，她臭得我透不過氣。我忍住不呼吸，從她懷裡脫開身，心裡一邊想：『我來那不勒斯可不是為了讓這個瘋婆子來嚇我，也不是為了讓她的臭氣薰得發昏。』電視螢幕上根本沒畫面，只有霧濛濛的一片，她卻看得開懷大笑，用手肘頂頂我，而我從那些閃爍的小黑點裡根本揣摩不出個究竟。
她的確就是瘋婆子。我打定主意，跟她一路玩到底。我試著講評這齣連續劇：
『咳，這故事真無趣，女人這角色一點也沒有說服力，再說，這些性器官勃起的樣子讓人看了難過。』
『你這人哪裡不對勁呀？這齣連續劇很棒的。螢幕上播的是我這一生。你幹嘛自以為高明啊。你明明知道螢幕上沒有畫面。搞不好你覺得我瘋了……』
『是嗎！』
真不應該跟她作對。要是沒有這些臭味，我會應對的更得體。她用柺杖的一頭把電視按掉，轉過來看著我，把一本筆記本和一支鉛筆遞給我，說：
『寫點好看的東西，詩啊，或是散文，詩意一點的，讓人生的紛紛擾擾容易忍受些。寫點好看的東西吧，用粉藍和粉紅的文字來表現，加一點希望與溫柔，我需要這些才活得下去……』這時候她眼睛有點濕潤。
突然間，她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比較有人性，比較不抽搐，比較不髒，比較溫柔，但仍是一副憂鬱的神情。我接過筆記本，甚麼話也沒說。她跟我說的話讓我想起一首歌。她閉起眼睛，陷入睡眠狀態。這時候空氣異常寧靜，連周遭的物品都變美了，連尿騷味、口吐穢物的酸臭味都消失了。她規律的打著呼。老鼠都躲起來。我很想為她寫點好看的東西，這時我心裡聯想到的是我媽媽：

我的母親，我親愛的母親相信上帝與先知，她不愛人生的紛紛擾擾。她跟您一樣，也需要溫柔。在我眼底，她總尋覓著寧靜時刻的大海。別再抹胭脂了。擦去您臉上的脂粉。讓您的靈魂進駐眼睛。靈魂是善良的。靈魂它應該受過苦。想必您以前是美麗佳人，在每一季您都是春天，在那段青春燦爛的時日，您的美麗帶給您無憂無慮的歡笑。除了那不勒斯這艘駛不動的破敗郵輪之外，您曾經在別的地方住過吧？不過，是那不勒斯這個地方改變了您。這個城市有許許多多面目，許許多多各種大小的肚腹，這個時而斜眼瞟人的城市，眼神熾烈，雙手污黑，正巧妝打扮著自己。而我，我人在這兒，在這粗陋的窟洞裡，把一個個美麗字眼編串起來，討這個年紀和我母親相仿的婦人的歡心，這婦人又陷入睡夢中，我看著周遭，感覺置身在一片奇異的祥和氣氛裡，堆放在這裡的每樣東西都述說著一段人生，喚醒過去一件件用銀線串起的鋪陳不盡的回憶。

我把筆記本開開的放在矮凳上，人站了起來。我注意到她沙發旁邊的小桌上有一把兩刃張開的剪刀，紅紅的生了鏽。我悄悄走過去，伸手去拿。就在這時候，有人猝然拍了一下我肩膀。老婦人眼睛張都沒張的對我說：
『別碰那個！這把生鏽的剪刀之所以張開來，為的是挑起仇恨和報復。它天天提醒我，我的人生只有復了仇、雪了恥才有意義，所以別碰它。它越是生鏽，對我該去做的事就越有利。回去你椅子上，拿著筆記本。幫我寫點好看的東西，而且要講清楚，我不是你媽……』
我一點寫的慾望都沒有了。我盯著放在矮凳上的那艘小船看。一艘破了好幾個洞的小船，那些洞簡直像彈痕，甚至像是被斧頭劈出來的裂痕。
『別靠近我的船，那裡頭有生靈。』她對我大叫。
很奇怪，我從一個破洞望進去。那裡頭有幾只捆著繩子的紙箱。
『每只紙箱，』她加了一句：『都裝著一本大書，是很多無名氏留下的手稿。很久以前就有人講那不勒斯的故事。其中有只紙箱裝的是小偷的故事，有個是上帝的故事，有個是妓女的、騙子的、偽君子的，也有裝著睡眠和夢境的紙箱，那不勒斯女人做的夢都好荒唐，還好她們隨後就忘記，這裡也有只裝著佳餚美酒的紙箱，也有裝著地下私娼館檔案的紙箱，還有呢，如果你好好找，還能找到裝著死亡的箱子，裡頭有所有和死相關的資料，安樂死的藥物，病人遺言紀錄，洗屍人員的地址，在葬禮上詐財的騙子，墓園的地圖，甚至有怎麼和靈魂對話的手冊。還有只箱子裝著沒有實踐的諾言，我想這只箱子是所有箱子裡體積最大的，也就是最重的。有只箱子裝著幾個世紀以來猛烈侵襲那不勒斯的疾病和傳染病，還有，最後的最後，還有只空箱子，裡頭什麼也沒有，這是我最喜歡的箱子，還有，在那邊地上，我有本筆記本要給你，裡面的紙張是阿瑪菲（Amalfi）的一家小造紙廠做的，你去把它拿過來，你要在本子裡寫滿字，這本子是你的，以後還我的時候，裡面要寫滿故事，如果我覺得寫得好看，我會讀的，我會把它做成一本書，放在書架上，不是有老鼠的那座書架，是窮人的那座。』
我越來越好奇，很想知道是什麼樣的人生遭遇讓她來到窮人客棧。說不定她的故事也裝在其中一只箱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