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3.
雅羅米爾小時候說的話已經不掛在他房間的牆上了(媽媽依依不捨地把它們收進櫃子裡),現在掛的是二十幅立體派和超現實主義畫家的複製品,都是雅羅米爾從雜誌上剪下來貼在紙板上的。在牆上的這些畫之間,我們可以看到牆上有一只聽筒連著一條斷掉的電話線(前陣子有人來家裡修電話,雅羅米爾發現壞掉的聽筒跟電話拆開之後,就像一個物體脫離它日常的脈絡,會產生一種奇特的感覺,把它歸類為超現實主義物體一點也沒錯)。但是他最常端詳的還是同一面牆上的鏡框裡的東西。沒有什麼會比他自己的臉讓他花更多時間認真研究,沒有什麼會比這更騷動他的心,也沒有其他東西會讓他寄予這麼多的期望(儘管他付出的代價是狂熱的努力)。
這張臉像媽媽的臉,但是因為雅羅米爾是個男人,這細緻的輪廓就顯得太突出了:他有個標緻的鼻子和微微凹陷的下巴。這下巴讓他非常苦惱;他在叔本華著名的想法裡讀到,凹陷的下巴是一種特別令人嫌惡的長相,因為人之所以有別於猴子,正因為人的下巴是隆起的。但是他後來又看到一張里爾克的相片,他發現里爾克的下巴也是凹的,這讓他得到極大的安慰。他久久望著鏡子裡的自己,絕望地在猴子與里爾克之間的巨大空間裡掙扎著。
老實說,他的下巴只有一點點凹,而且母親說的沒錯,她兒子的娃娃臉有一種魅力。但是娃娃臉的問題卻讓雅羅米爾更心煩,因為他細緻的輪廓讓他的年紀少了好幾歲,而由於他班上的同學都比他大一歲,他童稚的長相就顯得更突出,更沒什麼好說的了,每天都有人對這張臉有一堆意見,搞得雅羅米爾沒有一分鐘可以忘記他娃娃臉的存在。
啊!扛著這麼一張臉是怎樣的負擔哪!這細緻的輪廓多麼沉重啊!
(雅羅米爾有時會做一些可怕的夢:他夢到他得把一個非常輕的東西拿起來,一個茶杯的底盤,一支湯匙,一根羽毛,可是卻做不到,東西越輕,他就越弱,他被這東西的輕給壓垮了;這些夢都是惡夢,醒來的時候他渾身是汗;這些夢似乎都和他柔弱秀氣的臉有關,這臉輕得宛如蕾絲,他一直努力要把它拿起來,把它丟掉,卻是徒然。
4.
在詩人們誕生的屋子裡,掌權的都是女性:特拉克爾的姊姊,葉賽寧和馬雅可夫斯基的姊妹們,勃洛克的姑姑們,荷爾德林和萊蒙托夫的祖母,普希金的奶媽,尤其,當然不能不提的是那些母親,詩人們的母親,在她們身後黯淡著詩人父親的身影。王爾德夫人和里爾克夫人把他們的兒子打扮成小女孩。孩子不安地照著鏡子,您會覺得驚訝嗎?該是成為男人的時候了,伊力‧奧騰在日記裡這麼寫。他一生都在自己臉上尋找男子氣概。
如果他在鏡子裡看很久,他就可以找到他要的東西:堅定的眼神或是嘴唇剛毅的線條;但是為了這個,他顯然得先刻意微笑一下,或者至少把嘴咧一咧,才能讓他的上唇緊緊收縮。他也想找到一個可以讓他改變長相的髮型:他想把頭髮都弄到頭頂,讓人覺得他有一頭厚重的亂髮,跟雜草一樣;可惜的是,這一頭的頭髮,媽媽無比珍惜甚至還剪了一撮放在裝肖像的項鍊墜子裡,他怎麼也沒想到會這麼糟:黃得跟剛剛出生的小雞的絨毛一樣,細得跟蒲公英種子上的冠毛一樣;根本沒辦法把這些頭髮整出一個型;媽媽常常摸他的頭,說那是天使的頭髮。但是雅羅米爾討厭天使喜歡惡魔;他想要把頭髮染成黑色,但是又不敢,因為染過的頭髮比金髮更女孩子氣;於是,他只好讓頭髮留得很長,留得亂蓬蓬的。
他一有機會就會去檢查一下,修正一下自己的外表;他只要經過店家的櫥窗,一定會瞄一眼。但他越是這麼注意外表,他就越意識到外表的存在,而他的外表也越讓他覺得討厭,覺得痛苦。譬如:
他從學校回家,街上空蕩蕩的,可是老遠他就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向他走來。他們越走越近,不可能不碰上了。雅羅米爾想著自己的臉,因為他看到這個女人很美。他試著要把堅毅的男人歷盡風霜的微笑貼在自己的嘴唇上,但他覺得自己做不出來。他的思緒越來越集中在自己的臉上,這張臉既幼稚又娘娘腔,讓他在女人眼中顯得可笑,他整個人都化作這個可笑的臉蛋,凝住了,僵住了,漲得通紅!(真是不幸啊!)於是他加快腳步,盡可能不要讓那女人有機會瞥見他,因為他如果為了碰到一個漂亮的女人而驚訝,而且還臉紅,這種恥辱他無法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