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5.
鏡子前的漫漫時光總是讓他觸到絕望的深處;幸好還有一面鏡子會帶他飛上星空。這面令人振奮的鏡子,就是他的詩句;他對於還沒寫下的詩句有一股鄉愁,對於已經寫下的詩句,他回憶得津津有味,彷彿想起女人;他不只是這些詩句的作者,他還是這些詩句的理論家、史學家;他為過去寫的詩句撰寫評論,他把他的作品分成幾個不同的時期,每個時期都給個名字,這麼一來,他覺得自己在這兩三年之中的詩歌創作,簡直就像一段值得史官研究的歷史進程。
這想法有一種安慰作用:在下面,在他上學、上課,在他和母親、祖母一起吃飯的日常生活裡,有一片迷濛的空無;但是,在上面,在他的詩歌裡,他設立標竿,他用文字插上一根根的路標;在這裡,時間的抑揚頓挫分明;他從詩歌的一個時期過渡到另一個時期,而且可以(他用眼角的餘光看著下面百無聊賴令人害怕的停滯狀態)在激起的狂喜之中宣稱一個新時期的來臨,他的想像力在這個時期裡開展了前所未有的視野。
他也可以無視自己容貌(還有生命)的平凡無奇,卻堅定而沉著地確信自己身上帶著某種特別的財富;換個說法就是:他確信自己是上帝的選民。
且讓我們在這個字眼上停留一下:
雅羅米爾繼續去畫家那兒,當然沒那麼頻繁,因為媽媽不喜歡;雖然雅羅米爾已經很久沒畫畫了,但是有一天,他鼓起勇氣拿他寫的詩給畫家看,後來,又陸陸續續把所有的詩都給他看。畫家讀得愛不釋手,甚至有時候還留下來拿給朋友看,這簡直讓雅羅米爾樂壞了,因為畫家過去對他畫的東西很有意見,而他在雅羅米爾的心目中是不可動搖的權威;雅羅米爾深信,世界上存在一個可以評估藝術價值的客觀標準(存在那些內行人細緻的意識裡,就像那個存放在國際度量衡局的白金米尺原器一樣),而畫家知道這個標準。
但是這裡頭還是有讓人不痛快的地方,雅羅米爾始終不明白,畫家到底欣賞他詩裡的什麼,否定他詩裡的什麼;有時他會盛讚雅羅米爾匆匆寫就的詩,有時卻又神情陰鬱地對雅羅米爾很喜歡的詩不屑一顧。這種事該如何解釋?如果雅羅米爾自己都沒辦法明白他寫的東西有什麼價值,那麼結論不就是說,這些價值是自己創造出來的,是意料之外的,無從得知,也無從預期,所以根本就沒什麼了不起(就像他從前讓畫家著迷的那個狒狒人的世界,不也是他在完全無意之間發現的)?
『本來就是這樣,』有一天他們談到這個主題,畫家對他說,『難不成你以為你放進詩裡面的奇幻意象是理性推演的結果嗎?當然不是:那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突然掉下來的;你根本不知道它會掉下來;這個意象的作者,不是你,而是存在你內裡的某個人,是某個人在你的內裡寫你的詩,那是全能的潛意識流寫的,它會從我們每個人身上流過啊;如果這條眾生平等的潛意識流選了你當他的小提琴來演奏音樂,那並不是你的功勞。』
在畫家心裡,這些話其實是一堂關於謙遜的生活倫理課,但是雅羅米爾卻立刻為自己的驕傲找到了一絲火光;沒關係,他的詩的意象不是他創造的;不過,就是有個神祕的東西選了他的手把這些意象記下來;所以他更可以因為某種比功勞更偉大的東西而驕傲;他可以因為他有資格當上帝的選民而驕傲。
而且,他始終沒忘記在那個小小的溫泉療養院裡,那位太太說的話:這孩子的前途一片大好。他相信這句話,還把它當作先知的預言。未來,是遙遠的未知之地,革命的模糊意象(畫家經常提到革命的無可避免)混雜著詩人的意象,一種波希米亞式自由的模糊意象;他知道他會用他的光榮填滿這未來,這讓他在心裡一片不確定的騷動之中,產生了確定的感覺(這種確定是獨立自主而且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