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娜迪亞去除一切快樂的可能,她用那一頭波浪的秀髮將過去一筆勾消,廢去娜希瑪在羽鵲的童年,廢去電影院、一桌的菜、大盤的椰子飯和凱加斯喜愛的熱帶沙拉,她甚至不准娜希瑪提這名字,只准她單說個K字。
父親的名字。娜希瑪想到這個去歷險的男人,她看見他高大的個子,看見他清澈的眼睛在沈鬱的臉上發亮,亮得像狗的眼睛,甚至在黑暗中也能看見的眼睛。『那希』是父親的姓,意思是隨風而去,他輕得不能和她們生活在一起,他就像鳥一樣地被風帶走了。
那座古城盤踞在臨海的背陽坡,曾是向世界宣戰的夢想之地,一座幽暗的礦城,沒有花園沒有鳥,就只有繁殖力像跳蚤的鴿子。海鷗盤旋在垃圾堆上鳴叫,溼溼的小路,下午四點天就已暗。山路底,是港塢和幽暗的酒吧,每家酒吧裡擠滿帶著糖漿似的女孩、耗在點唱機前的美國人。
此地,唯一美麗的是海,但不是凱加斯有幾次帶她到杜桂海灘去看的那種滾鑲浪花的碧海藍天,也不像阿弗爾那種有一灘灘污水的工業港,而是像一潭晶瑩黝亮的黑湖水,時而冷漠不可親近,時而令人動容。
娜迪亞‧希夏不再到海邊去,尤其到了夏天,絕不靠近海灘一步。娜迪亞討厭海,那是娜希瑪後來才明白的,也許是因為凱加斯愛的是海,而不是她。娜迪亞休假時卻足不出戶,拉上窗簾、坐在床上,補衣服或記帳,鼻樑上掛著那顯著的眼鏡。冬天時,她把自己裹在格子花棉被,失神地盯著Buta-Thermix牌電爐的淡紅色電盤,看著那像毒毛竄動的波狀火光。公寓的牆滲漏,水,綿綿地沿著窗戶滑下。娜迪亞不屑地看著她買給娜希瑪的舊電視,目光沒離開過那像電爐的螢幕,她說:『沒錯,這就是我的電視。』
偶爾,她會拿起女孩從流動圖書車借回的書來讀,一本小說,然後很快就把書扔在一旁,並附註:『我看不出這故事有什麼重點。』對她而言,世界不過是蠢話和謊言,她只相信一件事,那就是肉體的痛苦。
娜希瑪和薛西福交往,有一天,他拉起她的手,要和她一同走在街上,她想抽回手,但因為他牽她牽得那麼緊,她想,對他來說,這是重要的事,也就任由他牽著手了,是個遊戲,他牽得那麼理所當然。娜希瑪有點難為情,但是從那一天起,她習慣走路時把手交給他,不過得等走得離那條五月路遠一點時,她不願讓鄰婦對她媽媽說閒話。
薛西福擁有娜希瑪所沒有的家,他有個名副其實的父親、媽媽,還有像電影中的那種祖母,以散沫花染髮,端坐在浩瀚的沙發裡,指揮一團婦幼軍。她名叫法堤瑪。第一眼就喜歡了娜希瑪,縱然娜希瑪並非穆斯林。她用阿拉伯話暱稱她,像是『ya kbidtim,我的小心肝』,或是,『benti laaziza,我的小千金』,也會叫她『sarsara,蟋蟀』,因為她是如此黑瘦,如此嬌小。一個大的銅托盤為她端來茶和突尼西亞的甜點,而小孩們和女人們就靠著墊子席地而坐,偏著頭看電視,浪漫文藝片使娜希瑪看得出神。或者,法堤瑪把一卷帶子放進收錄音機,娜希瑪就聽著埃及的、敘利亞的、突尼西亞的樂曲,女人賣力演唱,小提琴哀鳴呼應,薛西福的兩個小妹在單面鼓的旋律中表演。聲響、氣味,懸在這小公寓裡翻滾,娜希瑪也跟著暈頭轉向,她笑著,好心地鼓掌。薛西福的媽媽用阿拉伯文和娜希瑪說話,薛西福翻譯。娜希瑪還學了些短句,如:La, choukar allah wajib,或是小孩理髮回來後說的saha。她甚至還從小弟們那裡學來一些粗話,這可使薛西福發脾氣。
薛西福的父親在沙赫米托造船廠工作,這就是為什麼薛西福會在那裡當學徒。他的母親替住在黃金角的有錢人幫傭,那是可以眺望海洋,有空中花園和游泳池的小鎮。他的姊姊訂婚了,等婚期到來之前,在摩納哥的牛仔褲家工廠做事,而最討娜希瑪喜歡的是薛西福最小的弟弟穆哈,八歲,有一撮頭髮捲成環狀,眼睛和瑪瑙一樣又黑又亮,娜希瑪替他取了小名:麥可力,這使他開心地笑了,他只認得麥可‧傑克森,在電視前模仿他跳舞可是有模有樣。他們一起出遊,娜希瑪把左手交給小弟,右手交給薛西福,他們成了一支古怪的團隊。有一天,在海防巡道上,幾個戴棒球帽、拿粗鏈子的混混攻擊他們,但是高壯的薛西福拿起一塊大石頭回敬那幾個混混:『誰敢第一個向前,我就砸碎他的腦袋。』趁這個時候,娜希瑪帶著穆哈全速衝向港彎,心臟都跳到嘴邊。事後,穆哈慎重地將他的一把鋸齒刀獻給娜希瑪,並示範怎麼用這把刀。從那天起,娜希瑪有了不同的感覺,感到心中有了兩個人,而且總有一天得做個選擇,那是她從未想過的,她為此痛苦。她也想到了凱加斯,想到他離開的方式,將娜迪亞和她孤單地留在世上。她開始認真地恨起他來,他,彷彿用離開來敲開她內心某種東西,也許,那被敲開的是生與死的界限。那把刀,她第一使用時,是拿來對抗自己。夜裡,她躺在她的床上,用刀尖抵住自己的胸膛,壓在雙乳之間,為了感覺心如刀割所壓擠出的眼淚。她每天晚上都增加一些力道,直到皮膚凝出一粒濃黑的血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