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B棟共有二十三名囚犯,每個人有獨自的囚室。除了從地板鑿出來用來大小便的洞之外,鐵門上頭還有另一個洞當作通氣孔。我們失去了名字,劃掉了過去,也刪掉了未來。我們被洗劫一空,只剩下軀殼和頭顱。還不是每個人都能保有這兩樣。十二號是第一個發瘋的。很快地,他變得什麼都不在乎。他不眠不休,通宵行軍前進。當他踏進這棟苦牢的大門時便把頭──或者應該說空空的腦袋──留在集中營的門口了。有人聲稱看見他把頭弄脫臼塞進兩個大石塊中間。他進來時就已經獲得自由,什麼都打不倒他。他不停的喃喃自語,就連睡覺的時候,嘴唇也是動呀動的冒出語意不清的話。
我們只願意呼叫對方的姓名,但這是禁止的。十二號的名字叫阿米德,他長得很高、很瘦,皮膚粗糙。他的父親是位士官長,在中南半島戰場上丟了一隻手臂。軍方於是予以撫卹,接管他的孩子的教育,結果每個孩子都從了軍。阿米德本來想成為飛行員,夢想著脫離軍旅生涯。
白天,根本無法讓他安靜下來。他的瘋言瘋語反倒令我們感到些許欣慰。我們對環境還有能力反應,能聽得下一場合理的演說,一些讓人深思、讓人會心微笑甚至懷抱希望的話。我們很清楚阿米德的心早已遠離,他離開我們,聽不見我們也看不見我們。他嘴裡念念有詞,眼睛直視天花板。就某種程度而言,阿米德反映了我們未來可能的結局,雖然我們不停的告訴自己,我們沒有未來。或許是醫生給他下了藥,讓他發瘋,然後送到這裡來讓我們知道我們會落得什麼樣的下場。這是有可能的,因為在地牢隔絕了幾個月,再加上各種折磨的創傷,有些人因而喪生,有些人則跟阿米德一樣喪失了理智。
他的聲音在黑暗中回響。偶爾,可以聽得出幾個字甚至一整句話:『蝴蝶』、『狂熱分子』、『不可能』、『府綢』、『嬰兒車』、『按鈕』、『天堂』、『將近一個船槳的距離』、『飢寒交迫』。這一天都是P開頭的單字。
獄卒並不管他,由他說去。他存心讓阿米德的存在變得更加難以忍耐,心裡估算著我們內心的怒火已經快到達忍耐的極限了。為了不讓獄方的計謀得逞,十號迦比開始誦念他背淂滾瓜爛熟的《可蘭經》。跟我們大部分的人一樣,他的《可蘭經》也是在穆斯林學校裡學的,不過他矢志成為穆夫提,甚至還參加過經文解說比賽獲得第三名的佳績。他是虔誠的回教徒,每日的祈禱從不缺席,睡前也不忘誦讀幾段經文。在預官軍校時,我們都戲稱他『烏士達』--教授。
每當教授在誦念經文的時候,阿米德說話的聲音就變得愈來愈小,終至安靜下來。好像神聖的經文撫平了他的不安,暫時治癒了他的瘋癲。等教授朗誦完畢,一說完『以上是神聖的真主阿拉箴言』這句結尾語,阿米德又開始喃喃自語,同樣的起勁,同樣的刺耳節奏,同樣的含混不清。沒有人敢出面干涉。阿米德需要把這些阿拉伯單字或法文單字全部解放出來。這是他用來逃離我們這群人,自我隔離和呼叫死神的方法。終於他發狂了,拿頭猛撞牆壁好幾回之後,死神真的來了。他發出長長的尖叫,之後我們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聽不到他的呼吸。教授誦念《可蘭經》的第一篇詩文,好像吟詠一般。真美。接下來的靜謐猶如天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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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公推教授為代表,和獄卒協商阿米德的殯葬事宜。協商的過程冗長又複雜。因為首先得呈報集中營的司令官,然後再等首都傳回指令。他們想直接把屍體丟進壕溝就算了,沒有儀式,沒有祝禱,沒有《可蘭經》誦念超渡,一概全免。我們的第一項反抗行動就是爭取一場有尊嚴的喪禮。我們一共二十二個人把屍體團團圍住,抗議的聲音至今仍縈繞腦海。我們以回教傳統為訴求,反對延遲下葬,依據傳統,落日餘暉只能照耀死者一次。事情必須盡快進行,更何況天氣悶熱──時序已經進入九月──窒悶的熱氣,很快地屍體將開始腐爛。
第二天清晨舉辦了喪禮。雖然是喪禮,我們卻很開心。經過四十七個暗無天日的日子之後,終於得以重見光明。我們瞇著雙眼,有些人還留下了眼淚。教授主持儀式,要了一些水清洗死者、一床被單包裹死者。一個獄卒很明顯的受了感動,拿來了好幾壺的水和一條全新的被單。
這是個大好機會,可以找出我們目前所在的位置。我四處尋找可供辨識的標的物。這棟建築的四周圍起至少四公尺高的厚厚圍牆。可以肯定的是:我們離海邊有段距離。灰濛濛的高山環繞著這座集中營。沒有樹;遠處可以看見一座軍營。四周一片虛無,空曠。我們的監獄有一半埋在地底下。獄卒大概住在離阿米德埋葬地點約莫幾百公尺外的兩座小木屋裡。
喪禮持續了將近一小時,在這段時間裡,我張大眼睛,甚至張大嘴巴想要吞下更多的光亮。我把吸入的光線儲藏在心裡,當成避風港,每當黑暗壓迫眼珠的時候,便躲進去品嘗回味。我敞露上身,讓肌膚盡情吸取陽光,大量囤積這分珍貴的財富。一個獄卒威嚇著命令我把襯衫穿回去。
到了晚上,我覺得很羞愧,竟然在同伴的喪禮上表現得如此雀躍。我已經毫無憐憫之心了嗎?像禽獸一般利用死去的同伴?事實擺在眼前,既苦澀又殘酷。如果隔壁囚室的同伴死了,我因而得以看見陽光,哪怕只是短暫一瞬間,我是否暗自期盼著他早早離開人世呢?然而,有這個想法的人絕不止我一個。九號德里斯大膽的說出他的想法:葬禮成了我們走出戶外,看見陽光的唯一機會。這是我們的報酬、我們私底下的願望,我們不敢明說卻不禁朝思暮想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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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轉化、昇華成為燦爛陽光。沒錯,我們被丟到這裡來正是為了等死。獄卒的任務就是儘可能的讓我們保持在瀕臨死亡的狀態。我們的肉體被送到死神面前,讓祂慢慢蠶食。儘可能的延長受苦的時間,好讓痛苦逐漸擴散,不放過任何一個器官、任何一片肌膚。讓痛楚從腳趾頭擴散到髮根,在皮膚的皺摺和紋路游走,像一根毒針插入血管。
死亡,就讓它來吧!好讓倖存者得以有機會看見陽光!死神開始召喚。阿米德是第一個犧牲自己為大家帶來寸縷光亮的人。那是他送給大家的訣別禮物。他安詳平靜的,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受苦的離開。
在這個地洞裡蹲了一年後,每個人腦子裡轉的問題只剩一個:『誰是下一個?』我在內心盤算著:德里斯的肌肉和骨頭很早就產生病變。他原本不該參與我們這梯突擊隊,他應該留在拉巴特的軍事醫院裡才對。上面的人沒注意,他於是流落到這個暗無天日的地牢等死。瘦得像皮包骨的雙腳畸形彎曲,貼在胸前。所有的肌肉都已經萎縮,連手都抬不起來。獄卒同意我餵他吃飯和協助他解決日常所需。他無法咀嚼,我把麵包撕成小塊,一口麵包、一口水地餵他。他很容易噎到,卻又無力咳出來。萬一噎到了,他必須拱起背,把頭埋進兩腿之間,在地面滾動好讓水能順利流入食道。骨瘦如柴的身軀有如被扒光羽毛的小鳥。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那一定是雙混濁的、空洞的眼眸。他蹲著睡覺,頭靠著牆,雙手卡在腳底下。他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找出這個姿勢能減緩刺骨的關節疼痛,讓他容易入睡。他的口齒愈來愈不清晰,旁人只能用猜的。我知道他想死,一了百了。但是我幫不了他。老實說,如果我有一顆藍色小藥丸可以讓他解脫的話,或許我會給他。到最後,他拒絕進食。我感覺得出來死神已經佔據了他的雙眼。他企圖跟我說一件事,或許是個數字。我認為他想要說的是四十。據說死神要花四十天的時間才能完全攻佔一個人的身軀。就他而言,死神攻陷的速度相當的快。
給他淨身不是件容易的事。彎曲的膝蓋在胸腔部分頂出一個窟窿,整個人有如骨節盤曲的球狀物,體重剩下不到四十公斤。一個怪異的物體,完全看不出人的模樣,病痛折磨讓他變得不成人形。淨身還沒結束,兩個獄卒將我推開,把屍體架上手推車,然後吆喝著對我說:回自己的囚室!他們推著車離開。我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們走遠,連句話都來不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