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姜馬力亞之所以靦腆羞怯是由於他的少不更事,加上想像力過於豐富,這是他根深柢固的天性,偏偏他又愛裝出一派輕鬆自在,以致經常做出魯莽而徒勞無功的厚顏行為。因為對自己的羞怯有著難以克服的恐懼,對於一些需要縝密計畫、謹言慎行的行動往往便操之過急;不然就是貿然一頭栽進(彷彿被自己的勇氣給嚇到)一些有自信的人肯定避之唯恐不及的、荒唐無益或危險的事。不但如此,他固執的企圖違逆自己的本性與改變外表,常使他採取一些不必要的行動,這些行動都出自他本人抽象的概念與一意孤行的評估,使他盲目的相信他的行為動機與準則是現實中的他所欠缺的。他性格中最怪異的一點是,一旦扮演某個角色,如同那些偉大的演員一樣,他便全心全意投入那些或真或假的情節,並且深信不疑——不錯,他相信那些以假亂真的感情。
類似情況就發生在他離開家鄉、抵達羅馬,住進一所供膳宿的公寓後不久。隻身來到異地又沒有半個朋友的他,孤立了一個星期後,終於決心不計一切後果擺脫現狀:他要找個同公寓的人說話。但是找誰呢?印象中最合適的對象似乎是一個叫珊蒂娜的女孩,他每天用餐時間都會在餐廳見到她。這時候他還說不準是否喜歡她,重要的是先找她說話來醫治他的羞怯,待他日兩人熟絡了再展開追求,否則他便枉為男子漢。但三、四天過去了,他仍找不到機會付諸行動;同時,持續觀察她的結果,使他漸漸發現女孩不只是他企圖用來克服羞赧的藥方,她還是個人;他明白他喜歡她了。最後,遲遲不能決定使他開始恐慌起來,現在他一心只想著珊蒂娜和找她說話的迫切需要。他夜不成眠。每次見到她,他都會臉色發白、呼吸困難。他明白他要的不單是認識她,他還想誘惑她;因此,他雖然膽怯依舊,心願卻愈來愈大膽。幾天又過去了,姜馬力亞的情緒從年輕人對心儀婦女的狂熱暗戀,轉變為飽嘗相思之苦。終於在一個情緒澎湃的夜晚,他做出他最典型的突兀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在晚餐之後,總之在午夜以前,和珊蒂娜說上幾句話。
主意打定,他更加謹慎的梳洗打扮。他一整個下午都躺在塌陷的硬沙發上研讀國際法,菸一支接一支的抽,使他這間寬敞但光線不足、天花板刷著厚厚的灰泥、深色的家具,除了掛在洗臉台旁的毛巾外無一處是乾淨與雪白的房間,彌漫著濃濃的淡藍色煙霧,使冰冷的屋內看上去彷彿開了暖氣。聽見走廊傳來通知用餐的敲鑼聲,他放下手上的書,但是沒有從沙發上起身。他一向獨自吃飯,而且吃得很快,因此他希望他是最後一個抵達餐廳,這樣才不至於第一個離席。但此時他一刻也坐不住了,便站起來走到鏡子前。
他從他的臉開始端詳。雖然臉上沒有任何不規則或扭曲的線條,但他從稚氣、平凡的五官斷定自己是醜的——根本就是無可救藥的青年。他發現他還有三個缺點更凸顯出他引以為恥的稚氣:烏亮的眼睛下有暗沉、疲憊的眼袋,透露出他的生活不規律;還有他額頭上一圈濃密的深棕色寒毛——他試過塗抹乳液和面霜,希望使它變淡,但效果不彰;另外就是他的脖子、額頭及臉頰永遠長著一堆青春痘,舊的消下去,新的立刻又冒出來——這是他最不稱頭的地方。他仔細端詳自己,知道自己一點也不英俊,但——不知怎麼——他的臉,不管英不英俊,卻吸引著他。那神秘晶亮的眼睛後面隱藏著什麼?嘴角那一抹帶點苦澀的線條是從哪來的?他那一對彎彎的濃眉——雖然不是很明顯——難道不是帶著一絲貴族的傲氣?他一面注視鏡中自己的倒影,一面這樣自問。他甚至注意到,在命運之神的眷顧下,在如此重要的這一天,他臉上的青春痘似乎變小了,而且不再那麼明顯;顴骨下有一粒,但是才剛開始要冒出來,雖然也會痛,晚上一時倒還看不出。端詳完畢,他開始換衣服。他只有兩套西裝,一套是灰色的白天穿,一套是藍色的晚上穿。他本來穿著灰色那一套,現在他從霉味很重、掛滿衣架的大櫥櫃取出第二套西裝,小心翼翼地攤平在紅色的床罩上。接著,他從衣櫥內取出一雙有點舊但狀況還不錯的黑鞋,又從大櫥櫃的抽屜取出他僅有的一雙絲短襪。他迅速脫下身上的衣服,從大穿衣鏡看著自己的身體;他仍不習慣看自己的赤身裸體,這會兒也一樣用羞赧與情不自禁的眼光注視自己,並驚訝於自己對女體的渴望。然後他打了一個寒顫,趕緊跳開冰凍的瓷磚地板,從和燭台一樣華麗的掛鉤上取下掛在上面的唯一一樣東西——一件白襯衫,這件襯衫他穿過一次了,不過還算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