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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上襯衫、襪子和長褲——套上長褲時,他頭一次感到稚氣的喜悅。接著他走到洗臉台,那裡有兩隻巨大的水瓶和兩個大大的青花瓷水盆,他用冷水洗手洗臉,又花了點時間在滿是灰塵與蜘蛛網的地板上,尋找從濕滑的大理石面滑落到地上的肥皂;然後他把頭伸進水盆沾了一點水,抹上髮膠,開始細心地梳將起來。但他的頭髮太濕又太油膩,上膠的頭髮竟一束束硬邦邦的發亮露出白色的頭皮。他又死命梳開頭髮,但這時髮上的水分少了,頭髮也不聽話了,像刺蝟的針似的一根根冒出來,他只好再度把頭伸進水盆裡浸濕頭髮,這次他不用髮梳,改用他沾滿髮膠的手指抹平頭髮,再用毛巾將頭髮包起來。他這樣包著頭在房間內走來走去,不時為自己無法把僵硬的領子扣好而生氣。最後襯衫被他弄得縐巴巴的,只好換另外一件,僅存的一件,這次他幾乎立刻就扣好了。當他正在打領帶時,走廊又傳來惱人的鑼聲。晚餐時間到了。
他再熟悉不過的焦慮與難以忍受的不安忽然又襲上心頭——羞澀的毛病又犯了;他的心臟怦怦跳,他屏住呼吸,因為太沮喪了,竟連頭上的毛巾都忘了取下來就開門進入走廊,幸好他習慣性的往櫥櫃鏡子看了一眼,卻看到一張膚色黯沉、滿臉疑慮、頭上包著白頭巾的印度達官貴人的臉。他立刻衝回房間。好險,差點就頭上裹著毛巾在公寓內閒逛!心煩意亂之下他甚至忘了珊蒂娜,等他好不容易出了房門,才發現剛才一陣慌亂不知怎的竟然使他鎮定了下來。
這所『洪寶德公寓』曾經是一位愛上羅馬的英國老太太的產業,她的後代繼承之後,目前由一位名叫妮娜雷布利的年輕寡婦代為管理。公寓位於一棟老舊的大建築的四樓,大樓的外觀以灰泥粉飾出華麗的壁飾、女像雕柱、陽台與廊柱,黃色的蛋泥顏料覆上一層黑得發亮的灰塵。它和其他的膳宿公寓幾乎沒兩樣:一樣老舊霉臭的家具,一樣令人起疑的清潔工作,一樣的烹食味道,一樣深沉的寂靜,和一樣神秘的來來去去的房客。但是它有一點超越其他——它的走廊的數量與長度。這方面,洪寶德公寓不但與眾不同,而且可以說絕無僅有。它的走廊——低而矮、長而窄、黝黑陰沉,偶爾還被骯髒的雙扇門隔開——四通八達,使整棟公寓彷彿一座死亡的地下迷宮。這些走廊是如此的令人摸不清方向,以致於姜馬力亞住進來一個星期了,對於它的分佈還是和他剛搬進來那天一樣模糊不清,每次都要靠盲目的猜測摸索前進。
這天晚上,他一踏出房門——也許是心情煩躁不安使然——立刻發現他忘了去餐廳的路徑。他只記得餐廳的門有綠色的玻璃窗櫺。於是他猶豫了一下,輕嘆一口氣,選了一條長長的走廊,轉個彎,終於看見走廊盡頭那一扇他正在尋找的明亮玻璃門。『找到了。』他心想,拉拉外套,整整領帶,裝上道貌岸然的神態推門進去。
他一直到小心的反手把門關上,轉身尋找他的座位時才發現他走錯房間。眼前是公寓內眾多房間中的一個,一樣油漆的天花板與陳舊的家具,以及佈滿灰塵的陳年外貌。但是這個房間有個隔屏,上面凌亂地掛著一些女人的衣服,隔屏旁有個女的擺出奇特的姿態,他立刻認出這個女的是珊蒂娜,她一個肩膀靠在隔屏上,正以笨拙的動作從頭上脫下她身上穿的白天的衣服,頭、手都蒙在翻轉的衣服內;她努力想掙脫束縛的身體,穿著一件鑲黃蕾絲邊、有桃紅色蝴蝶結肩帶的淺綠色襯裙。姜馬力亞雖然大吃一驚,卻忍不住多看一眼這個他所熟悉、但眼前看不見臉蛋的女孩的身體。
這個女體還是稚嫩的,瘦削,一點也不優雅,瘦骨嶙峋的肩膀、扁平的腹部、翹起的臀部,襯裙的蕾絲邊底下露出一截瘦伶仃的腿穿在一雙深色的絲襪內。姜馬利力亞又吃驚又好奇,他發現他特別注意到女孩的瘦削身材與淺綠色襯裙下兩粒若隱若現的圓圓乳頭,兩者間奇特的對比,因為它大得出奇,像兩枚大大的黑色銅板;還有在她高舉的腋下一叢又長又密的黑毛。就在這一眨眼的時空中,這個蒙著頭、光著肩膀的身體,這座披掛著衣服與毛巾的隔屏,這種種奇特的景象鉅細靡遺的深印在姜馬力亞的記憶裡。接著一聲:『是誰?』粗暴而憤怒的聲音,帶點沙啞和濃濃的地方口音。女孩的臀部與大腿不耐煩的動了一下,腳跟重重的往地板上一頓。『沒事。』姜馬力亞喃喃地說,彷彿自言自語而不是回答那個蒙著頭的身體。然後他轉身退回走廊,迅速反手將綠色的玻璃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