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三個實例
不久前,有次我開車經過城裡,在一個以綠燈時間極短而出名的十字路口,我必須等候四到五個紅燈才過得了馬路,每幾分鐘只能前進一點點,真是有得等了。在我左右兩邊的車上,駕駛紛紛點上一支菸、打開收音機,或看一眼報紙,有些女性駕駛則乘機補個妝,就像多數人碰到塞車時一樣。
在我正前方的車上──不用說,當然是輛老式歐寶(Mark Opel Omega),車身漆上牛奶咖啡般的棕色,行李箱蓋上貼了幾張貼紙,上面寫了些很白癡的句子(例如:來撞我啊,我正缺錢呢!或是:來頂我啊,如果你頭上長角的話!),一對年輕的情侶在這段等待的時間中,正在忙些和別人不一樣的事:兩人的頭緊緊相偎,臉上帶著陶醉的笑容,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情話綿綿,相擁舌吻。只是偶爾會極短暫地分開,好像受到驚嚇般目光空洞地一瞥窗外,然後,不到兩秒鐘,又急忙衝向對方,彷彿幾個月不見似地緊緊抱在一起,好像看到奇蹟般,又開始親了起來。她坐在駕駛座上,是那種典型的小個子甜姐兒,玲瓏的身段,細緻的五官,柔嫩的頸項,豐盛而蓬鬆的鬈髮,一笑起來就咯吱咯吱,露出閃閃動人的貝齒和一雙靈活的眼睛。相反的,他則坐在駕駛座旁的乘客座上,與其說是坐著,不如說是躺著,右腳掛在車窗上,左臂搭著她的肩膀,看起來就是個滿討人厭的邋遢傢伙,不但動作粗魯,而且醜態畢露,肥肥的脖子上頂著個大光頭,左耳戴著一個銀耳環,滿臉的青春痘不說,中間還杵著個塌鼻子,一張嘴老是半開著,嘴裡嚼著口香糖,即使接吻時也不肯吐出來。任何人看到這樣的情侶組合,大概都會替那位小甜姐兒抱屈吧,她應該配得上比這大老粗好得多的人才對呀。
不過她自己倒是另有高見。他倆一直互相調情,只有當綠燈亮時,才肯稍停一下,以便把車子往前開一點。她的眼裡彷彿只有他一個,只見她把身體貼近他,以便跟他接吻,兩人又重新開始玩起卿卿我我的遊戲了。更離譜的是:她竟然抓起他的右手,把那香腸般的手指,一根根地放進她那一口潔白無瑕的貝齒之間,又舔又啃的。這時,他的左手插進她那一頭棕色秀髮裡搔弄著,挑逗著,直到她低下頭去,離開我的視線,誰知道是因為她自己情慾高漲,還是因為被他壓著而伏在他大腿中間,繼續進行更精采的激情演出。看那傢伙頭往後仰,掛在車窗上的腿抖成那樣,腳上還穿著又髒又破的布鞋,可見他有多爽。
這時,綠燈又亮了,我後方的車子開始猛按喇叭,那位甜姐兒終於又冒出頭來,雖然秀髮凌亂,但卻容光煥發,在位子上坐直了身子。至於他呢,因為聽到又有人按了喇叭,就轉過身來,不但對我扮了鬼臉,還對我比出中指,嘴裡還不斷嚼著口香糖,那手指剛剛才摸過她的秀髮,真是下流透頂,何況喇叭又不是我按的。她則猛踩油門,倏地往前衝,趕在紅燈亮起前衝過馬路,留下我和其他車子愣在當場,被迫煞車。
『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共同臻至神性生活的高度。』在莫札特的『魔笛』這齣歌劇中,女主角帕米娜和捕鳥人帕帕基諾共同唱出對愛情的歌頌。由於愛神的鼎力相助,帕米娜和她的情人塔米諾最後終能相偕登上智慧的殿堂。至於捕鳥人帕帕基諾,他的野心其實不大,只要能和他所愛的帕帕基娜共享肉體的歡愉,最多再加上一點小小的社交活動,也就心滿意足了。不過,他們畢竟能藉著生下一大堆孩子,而參與神性的福祉和不朽的生命。上述兩種結局都是盡善盡美,而且完全符合柏拉圖對美善的定義。可是──我在等候紅燈時,看著疾衝而過的情侶這樣自問著:愛神的本事再大,又怎能讓這兩人在美中孕育和生產呢?
好吧,我想,他們兩個都還年輕,非常年輕,大概不到二十歲吧,因此,在情事上不免有些愚蠢。他當然是個大蠢蛋,可是她呢,甭說也真夠傻的。可惜的是,這種事的確時常發生在像她這樣的小甜姐兒身上。按照柏拉圖的說法,傻瓜沒有興趣追求美善和神性的福祉,因為他們對現狀非常滿意。此外,智者也不會追求這些事物,因為他們已經全都擁有了。只有介乎兩者之間,亦即介乎笨蛋和智者間的人,也就是像你我這樣,以及像我們一樣,因為塞車而耐住性子等候下一個綠燈的人們,正是愛神的箭所要瞄準的對象。至於剛剛在牛奶咖啡般的棕色歐寶車上發生的劇情,則完全無關乎愛情,就算勉強能夠扯上關係,也非常疏遠,那不過是場讓人倒盡胃口的爛戲罷了。